“那……我就不打扰了。”安巴金接过竹箱,往门外走去。
“小心下楼。”她提醒着。
安巴金回头看着她,神情有些尴尬,但最后还是只和她微一颔首,便下楼离开。
紫荆站在门边,一直目送她下了楼,穿过大街,走到那间在雾中亮着微微灯火的客栈。
这是一个巫觋之村,村子里的房舍,其实大多数是空的。
巫觋们会从各地的聚落来到这里,一方面是为了采集平地难以收集到的药草,另一方面,也能在这里互相学习,交换情报。但他们会来这里,最重要的事,却是交上供奉。虽然说,巫女与觋者都说他们供奉的是山神,但大家心知肚明,在这里的,并不是具有神格的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只是巫觋们与采药人休息的一个中途站。
在那个年代,山林里的妖与人是共存的。
后来,有一族的妖入了魔,他们和人们起了冲突,真正的原因,已经没有人记得了,虽然最后巫覡们压制了妖魔,将他们驱赶回深山里的魔境之中,并以巨岩封住了魔境的出入口,但为了安抚那些邪灵妖怪,让他们不再轻易骚扰人类,巫觋们决定要献出供奉。
他们懂得如何将秽气以及顽劣的冤魂,收集禁锢在水晶之中。
他们将那些污浊且冥顽不灵的魂,当作牺牲。
巫与觋,本是医者。
这个决定,和他们的理念不合,但当时已没了别的办法,巫觋们为了压制妖魔早已伤亡惨重,没有办法再应付一次群魔肆虐。
那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
许多年之后,人们早已忘记了这件事,但巫覡们却深深记得。他们医治伤者、吊唁死者,然后跋山涉水,把恶灵献给被封印的魔。这,是他们共同的罪业。而她,是被挑选出来的供奉人,也是负责看守森林的守门人。各个村落中的巫觋们,会轮流来到这里,有些只待个几天,有些会待得久一些,甚至长到一两年,但他们终会再回到自己所属的村落,只有她,必须一直留在这个地方。
这座村子,真正的村人,其实只有她一个。
紫荆回到屋子里,关上了门。
她把桌上的小木盒收到架子上,然后走回厨房,煮食自己的晚餐。
窗外,一弯弦月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她煮了一人份的小米粥,坐在桌边,配着腌渍的菜,对着一盏油灯,慢慢的将碗里的粥吃完。
屋子里,寂静无声。
远方,不时传来小虫的鸣叫声。
她收拾好碗盘,简单的清洗了自己,回到房里,跪坐在草席上,点起一旁自制的药草香粉驱赶蚊虫,这才和衣在床上躺了下来。
淡黄色的香烟在暗夜中,袅袅冉冉飘荡着。不是,不觉得寂寞。只是,她早在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变成一个人。养大她的老觋者,很早很早之前,就告诉了她这件事。你是特别被桃选出来的人。
觋者的声音,沙哑的迥荡在耳畔。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被带到这里,连亲生的父母、儿时的家园,她都已经记不起来了。
她知道,她会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终老。她并非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但那里离她太远太远,对她来说,这里才是现实。
况且,巫觋们大部分都对她很好。
虽然有时……还是会寂寞……
轻轻的,叹了口气,她闭上了眼,让自己不再多想,在温暖的黑暗中,慢慢沉入梦乡。
东边的觋者们,就快到了。
或许她应该要等到他们来了,再上山。但不知怎地,那走失小妖的身影困扰着她。想起他那天饥饿嘴馋的样子,她有些担心那小妖怪会再次误闯森林,被困在林子里走不出去,再加上安巴金带来的水晶,也需要尽快供奉,所以第二天早上,她简单弄了些食物,就再次上山入林。
可这一次,她没有看见他。
森林里,寂静如往。
献上了供品,她在供奉地待了一会儿,确定不见那小妖的身影,心上的大石才缓缓放下。
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将装了饭团的竹篮留在草皮上,才转身离开。
走进森林时,她回头看,竹篮还在那里,供品也是。
紫荆没有多想,只是径自下了山。
草皮上,有着竹篮。它认得那个篮子,那是那小姑娘的竹篮。竹篮里,飘出米饭和肉汤的香味。
口水莫名又流了满嘴。它知道她会再来,却没想到她会留下食物。是忘了带走吗?或是她仍在外头,躲在某个地方,等着抓它?树荫已经完全遮住了阳光。它迟疑着、怀疑着,忐忑不安又多疑的瞄着洞外的树林,仰起头,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
除了食物的香味,它没有闻到其它异味。
空气里,有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但很淡很淡,是残留下来的。
她已经走了。
但过往不好的经验,仍教它不安的侧耳倾听。
静。
连风也停。
忽地。
咕噜咕噜!
饥饿,在它空洞的肚子里发出声响。
啪咀——
吓!这声音近在眼前!
它吃了一惊,霍地往后闪退,却什么都没看到。前方,只有地上出现了一摊黏稠的不明液体。狐疑的,它再次上前,拧着眉,好奇的以手指前的利爪沾了一些。那东西很黏。它将沾了黏液的手指凑到鼻间,闻了一闻。
嗯,好臭。
可恶,只是它的口水。
它皱着鬼脸,嫌恶地甩掉指尖的口水,然后慢半拍的发现,刚刚那声“啪咀”,只是它口水滴落的声音。
真丢脸,竟然被自己滴下的口水吓到。
它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又前进了两步,凑到了洞口边。
从刚刚到现在,它听来听去,也只听闻到自己因饥饿而发出的声音,而它已经无法忍受那白米饭和肉汤散发出来的香味。
再一次的,它鼓起勇气,在树荫下,走出黑洞。
左边没人。右边没人。
它缓缓的移动双手双脚,爬行到竹篮旁。
没有人从旁窜出来逮它,也没有法器从天而降。
略略的,它松了口气,伸出爪子,打开了竹篮。竹篮里,有着两颗大大的饭团,还有一个有盖的竹筒。它坐在地上,一把抓起饭团,稀哩呼噜的大口啃食着。好好吃、好好吃。它开心的吃着那个饭团,再次尝到白米饭这熟悉的味道,让它感动到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迅速的啃完了第一个饭团,它抓起第二个饭团时,忍不住用指尖戳了戳那个竹筒盖。
竹筒盖掉到了一旁,肉香味顿时四溢。
喔喔喔!果然——是肉汤啊!
竹筒里,装的是竹笋炖鸡汤。
它一把将竹筒给抓了起来,张开大嘴,就把肉汤给倒进嘴里。
好好喝、好好吃——
它一边啃着左手的饭团,一边喝着右手的鸡汤,这里咬一口,还没吞下又忍不住灌另一边的汤,吃得汤和饭沾得满手满脸都是,狼狈不堪。
但它一点也不在乎,只是津津有味的吃着,最后连鸡骨头都给吞了。
吃完之后,它甚至忍不住把整个竹筒拿起来舔,直到竹筒再尝不到一丁点鸡汤的味道,这才甘心作罢。它喟叹了口气,有些怅然若失。看了天上悠悠的白云一眼,它转身朝黑洞走去,临到了洞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被它弄翻的竹篮倒在地上,竹篮的盖子滚得老远,装汤的竹筒更是被它扔到了一旁。
它瞧着那一地的狼藉,想起那个姑娘,停顿了好一会儿,又爬了回去,将所有的东西都给检拾回来。
当然,它绝不是奢望她会再带东西来给它吃。
只不过……如果有的话……也是不错的啦……
小心翼翼的,它用爪子将竹篮摆正,放入竹筒,盖上盖子,然后才一边舔着手指,一边回到那黑暗的洞穴深处。
一早醒来,门外楼下已经等了几位觋者。她打开了大门,让巫觋们知道她已经醒了。由各地聚集而来的巫觋们,陆续上门,他们有些带着远方的药草给她,有些带来了当地特有的产物,有些甚至还告诉她一些有趣的见闻。
那一天早上,她就收到了几个陶罐、一把漆器彩绘着卷云纹的木梳,和一件丝裙,还有一只巴掌大的玉雕老虎。当然,每个人都不忘把供品拿来,和她交换干净的水晶。她忙了一早上,中午随便吃了些饭菜,下午则到屋后的菜园子里除草、喂鸡。其实巫觋们都会替她送来她食衣住行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但她喜欢自己动手做些事。
过午后,从东边来的觋者们到了。
他们和她谈论战争的影响,她则给了他们更多的药草,和加倍的水晶。
她送他们出门时,一名老女人带着几名男子,骑着驴子到来。她在村口从驴子身上下来,自己牵着那头驴子,走进村子里来。
她看来很累很倦。
她带着那些男人入村时,每个人都看着她。
紫荆记得,那老女人叫姆拉;她并不是巫女,是服侍白塔巫女的侍女。
白塔的巫女澪,和这里的巫砚们都不一样,她拥有净化的能力。
澪,是一个特别而神圣的存在。
她从未来供奉过,因为她随手就能将恶灵净化。但每一年,身为大国巫女的澪,依然会派侍女前来,送上绫罗绸缎、杂货米粮。
并不是每一代的白塔巫女都像澪一样。前几代的大巫女,也都曾前来供奉,她们也需要山里的药草,而这个村子,是休息的地方。白塔所在的地方,比落华村要更北、更远,座落在宽广的平原之上。那是一个强大而富足的国家。
但这回挑起战争的,就是姆拉的王。
村子里的巫觋们,全都看着那个疲倦的老女人,窃窃私语着。
那老女人,挺直了背,抬高下巴,无视于旁人的目光,但她傲然的模样,也无法掩饰她的步履蹒跚、满脸沧桑。
紫荆走上前去,招呼她。
“姆拉,好久不见。”
“紫荆姑娘。”姆拉恭敬的弯腰,试图对她行礼。
“你别多礼。”她忙抬手扶住这位跋涉千山万水而来的老侍女,帮忙把驴子的缰绳给绑在她屋下的柱子上,一边道:“来,我们上楼吧。”
老侍女要随行的侍卫们等在楼下。
紫荆没对他们的武装打扮多说什么,只是搀着老侍女上楼,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但姆拉一看到摆满一柜子的漆器小木盒,便脸色灰白的跪在地上,和她磕着头,哑声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快起来吧。”她搀起老侍女,把茶水递给她。“来,先喝杯茶,润润口。”姆拉看着她,这才点点头,将陶杯接过手,喝了一口水。紫荆在旁坐下,等到她喝完了那杯水,喘过气来,才开口询问。
“澪还好吗?”
很久很久以前,澪曾和白塔前代的大巫女,一起来过这里,她们不是来供奉的,只是让澪来和老觋者学习法阵。
当时,她和澪年纪都还很小,但她们很快就成了朋友。
澪在这里和她一起跟老觋者学习了半年,当澪要离开村子回去时,两人还哭红了眼。可惜的是,后来大巫女过世,白塔的所有事情都落在澪身上,她就再也没见过澪了。不过,澪并没有就此忘了她,每年她都会让侍女送礼来,还会顺便帮她传话,紫荆则会把自己做的一些辟邪的小东西,回送给她。
姆拉放下了陶杯,看着她,抱歉的开口:“为了这次的事,巫女本来打算亲自来一趟的,但春祭大典在即,大王即将回城,她打算再和大王劝说,看看能否停止这场战争。”
“你帮我告诉澪,请她别想太多,不用特别过来,我知道这场战争不是她的意思。”何况,那是村外的事,就算她想插手,也不能管。姆拉点点头,感激的说:“我会把话带到的。”说着,姆拉卸下背上的包袱,将它放在桌上,打开来,拿出一把铜制匕首。“这是巫女要我送来给你的。”紫荆接过那把握手上有着饕餮纹的铜匕首,拿掉了皮制的鞘,把匕首抽出来看。
这把匕首,刀锋锐利,金黄的刀身反射着午后的阳光。
金光在屋中闪耀,她握着轻巧的匕首,忍不住微笑。
“好美。”她赞赏的把玩着这把小巧的刀。
做这匕首的人十分用心,连饕餮上的卷云那最细微的地方,都工整不已,丝毫不曾马虎。
“这把匕首,是巫女嘱咐我国最好的工匠,特地铸出来的上好礼器,并非寻常刀剑。”姆拉道,“巫女说,这可以让你祭祀,平常也能带着防身。”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她放下了匕首,开心的看着姆拉说:“谢谢。”
老侍女回以微笑。“你喜欢就好。巫女对她没能亲自过来,深感抱歉,她说她一定会说服大王,让这场胡闹的战争,尽速结束的。”
“澪实在太客气了,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而已。”
紫荆说着起身,拿来一只大而宽平的漆器木盒,她捧着木盒回到桌边,打开盒子,拿出一件亲手绣的白丝衣裳,展示给姆拉看。“这是我亲手织绣的,请你帮我把这法衣回送给澪,虽然工艺没有特别好,但我布了阵法在上头,她祭祀时能穿,平常时候一样能防身。”她说最后两句时,忍不住扬起嘴角,几乎能看见澪收到这件法衣时,脸上的笑容。
那件衣裳薄而透,衣襟和衣袖边,都以白丝绣有细致的云卷纹与鸟纹,裙脚边则绣了一群双手结印、头戴冠帽的觋者。
姆拉知道由紫荆绣制的衣裳都带有法力,忙恭敬的以双手接下。
“谢谢紫荆姑娘,巫女一定会很高兴的。”
紫荆微笑,从木盒中拿出一条项链。
“这个,则是给你的。”
姆拉一愣,惊讶的看着她。“给我的?紫荆姑娘,这……老身……老身担待不起…”
紫荆把桃木珠子和银珠子串成的项链挂到她脖子上,真心的道:“别这么说,只是一件小东西,这是你最后一次进山里了吧?就让我略尽一点心意吧。”
姆拉年纪大了,这段山路实在太折腾她老人家了。
她替姆拉戴好辟邪项链,真心诚意的,轻抚着老侍女布满皱纹的脸,祈求道:“希望你一路平安,希望日神与月神,能长久看顾着你。”感动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