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媛了解他,为求自保,并解除皇族对他的戒心,他只能这么做。
每天夜里,他仍会回到房间,握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躺在床上聊天、谈国事。有时候她先睡了,他就悄声钻进被窝,仍是握住她的手,伴她入眠。
这就是夫妻吧!婵媛甜甜一笑,也许有一天,她真的会和他生儿育女……
这几天他似乎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对了,晚上她一定不能先睡,要陪他聊天解闷才是。
“王妃,王爷交代说如果太阳出来了,就问王妃要不要去晒太阳?”幸儿过来问着。
“嗯,我们去找喜鹊聊聊吧!”
两个小丫环乖巧听话,一左一右搀着王妃,往院子外边的喜鹊房间而来。
还没走近房间,隐约传来呜咽的啜泣声,婵媛听着声音十分熟悉,疑道:“是赵婶?她来了怎么不来看我?”
“赵婶?怎么会这样?”这次是喜鹊的哭声了。
“就只有一个骨灰坛子回来呀!”赵婶哭得伤心不已。“我看着大小姐长大,如今她就变成一堆灰了……”
“不会的,一定是搞错了,”喜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能让小姐知道啊!老爷在朝鲜生死不明,现在又出了这件事,小姐伤势那么重,不能告诉小姐啊!”
“二小姐……呜!”赵婶想到心痛处,一哭不可收拾。“神医大夫说二小姐不会好了,就算她救了王爷,可女人不能生儿子,迟早王爷要变心的啊!”
“呜呜……”喜鹊哽咽着。“赵婶你别哭了,见了小姐不能哭的呀!”
门外的幸儿和福儿再怎么迟钝,也听出端倪了,两人做个眼色,正想扶王妃回去,但婵媛却用力挣开她们,大步推开房门进去。
赵婶和喜鹊一下子止住哭声,呆呆望着脸色死白的婵媛。
“是谁的骨灰回来了?”
“是……”赵婶忍不住悲伤,还是说了:“是大小姐!”
“晋哥哥呢?”
“晋少爷没有回来,只托人送了一封信和大小姐的骨灰坛子回来。”
“那我爹又是怎么回事?”
“小姐,你别问了。”喜鹊好害怕,小姐快撑不住了啊!
“赵婶,说!”婵媛没有理会喜鹊。
“我家老赵说……老爷去帮朝鲜打日本,遇到偷袭,别的将军怕死,不去救他,老爷已经好多天没有消息了……”赵婶不敢再哭,只是拭着泪水。
“这件事我自己会问王爷。”婵媛突然觉得两腿发软,立刻扶住了福儿,嘴里仍吩咐道:“幸儿,你去备轿,我要回将军府。”
赵婶抓住婵媛的手臂,哭道:“二小姐,你的伤还没好,不要走动啊!”
“我要回去看姐姐。”婵媛面无表情,语气坚定。
将军府的寒梅在暖阳下瑟缩地颤抖,承受不住轻柔的东风,瓣瓣飘落,吹落地上,滚过池畔,在冰寒的水池上载浮载沉。
婵媛颤抖着走进婵娟的房间,赵叔说,他们让大小姐睡在她的房里。
掩上门,仿佛又闻到姐姐的馨香,还有房间里时常弥漫的药味,只是不再有那位疼她的姐姐了。
一个小小的坛子放在桌上,旁边供了香烛和素果,还有一封信。
看到坛子上头刻出的“婵娟”二字,婵媛再也抑遏不住悲痛,泪如泉涌,滴滴掉落,糊湿了信封上的熟悉字迹:父亲大人杨浦亲启
那是晋哥哥的字,为什么?晋哥哥你带了姐姐出去,不是应该过着幸福的日子吗?为什么姐姐会死了呢?
婵媛猛地撕开信封,素白纸笺只有短短两行字:
半身骨灰,芳魂归家。杨晋无颜,天涯飘零。
婵娟逝于万历二十三年正月十九。
死了!姐姐真的死了,晋哥哥不会说谎的,可晋哥哥你为什么不回来呢?姐姐不在,爹也不在了,她还有什么亲人啊?晋哥哥,你回来呀!
婵媛抱住了骨灰坛子,身子一软,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身体好痛,不只是伤口痛,而且也是深深的心痛,两年多的等待,竟是盼到一个恶耗啊!
“王妃!”幸儿和福儿跑了进来,搀扶起哭得全身无力的她。
“王妃,请保重身子。”幸儿体贴地拿手绢为她拭泪。
“你们出去,让我静一静。”
清泪无尽,白烛亦有泪,婵媛坐在桌前,愣愣地对着骨灰坛子掉泪。
不再有亲人了!爹爹、姐姐、晋哥哥全在一夕之间离她而去,从此她是孤伶伶一个人……甚至将会无子无女……王爷毕竟不是她的亲人,她只是他的附属品、挂名的妻子,他可以随兴对她好,让她过荣华富贵的生活,然而一朝春尽红颜老,当她不能再扮作美少年,也不能为他生下儿子时,他还会柔情待她吗?
原来自她受伤醒来之后,一直是在作梦,作着痴心妄想的美梦啊!
没有心了,哭得心都破碎了,眼泪又是一串一串地掉落。
“婵媛!”
在她受伤的那晚,她也听到这个呼唤,她又心痛了,是不是死神在召唤她?
桌边落下一个黑影,她缓缓抬起头,了无生意。
蒙蒙水雾中,她见到了朱翊铮。
他忧心仲仲地看着她,俯身轻拭她的泪痕。“婵媛,我们回家吧!”
婵媛?他知道她是杨婵媛,不是杨婵娟?她释怀了,她犯了欺君之罪,他一定会把她处死,也好,就死了吧!
眼前一黑,再也没有知觉。
有人抱着她奔驰,冷风扑过脸颊,他把她埋进了心窝,不再面对凄风苦雨。
浑身都好痛,又是谁在摆弄她的身体?
朦胧睁开双眼,原来又回到了王府,她失望至极,双手乱挥,推开了身边的人,哭喊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找姐姐啊!”
朱翊铮立即拥她入怀。“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别闹了。”
“不是!这里不是我的家!”她拼命挣扎,瞪视着眼前的人。
他以为她清醒了,按住她的肩头。“你看清楚了,这是你的房间,我是你的夫君,你冷静下来,我帮你换药。”
“不要!”她痛苦地摇头哭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我爹送到战场?你根本不顾我爹的性命!”
朱翊铮无奈至极,原本是两个藩国的争战,偏偏大多数朝臣为了彰显天威,力主出兵援助朝鲜。他明知朝鲜苦寒,不宜出兵,却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岳父深陷重围,生死不明。
“你不要担心,你爹用兵三十年,他一定会平安无事的。”他安慰着她。
“你胡说!”她大声嚷了回去。
“我已经叫追魂去辽东探查,他会想办法救出你爹,我再去求皇兄让你爹调离东北……”
“不用王爷费心了。”婵媛垂下头,她这个冒牌货凭什么和他吵架呵?大眼抬起,濡湿的睫毛轻轻眨着。“爹和姐姐死了,晋哥哥也不回来了,王爷既然知道我是假的,臣妾有罪,求您……求您快把我废了,处死我吧!王爷,求求您啊!”
“你在说什么?”唉!她就是想不开?
婵媛心思又狂乱了,想到将孑然一生,她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泪如雨下。“他们都不理我了!我不要活了,王爷,求求您成全我,让我死掉啊!”
“你不能死,你要为我活下去!”
“不要!我不要!你都不顾我爹了,我何必话为活下去?”
“婵媛,我要你,你要活下去!”朱翊铮抱住她,一字字地命令着。
“你不要我的!”她使劲地推开他,却是无法挣脱他的怀抱,她心头又急又乱,只能哭喊道:“你是王爷,要男人有男人,要女人有女人,你要我做什么啊?你只会玩我、戏弄我……”
“婵媛,我爱你!”
婵媛如遭雷极,这短短五个字穿过她的耳朵,涌进她的血流,直直撞击到她已经脆弱不堪的心脏。
她忘了挣扎,忘了哭泣,更忘了眨眼,泪眸相对,痴心难解。
这怎么可能?他也哭了?
她凄凄地笑了。“你只爱扮作男装的我……”
“小傻瓜!”朱翊铮亲吻她的泪,柔声道:“你穿什么衣服都好,叫什么名字也无所谓,我只认得你这个爱和我吵架、又懂得体贴我心意的小姑娘,只有你才是我一生一世疼爱的妻子。”
“不!”她还是不敢相信,即使他的亲吻是那么真实,但她心里还是有太多的死结。“你喜欢男人。”
“我是不喜欢女人,但可没说我喜欢男人。”他的笑容印在她的脸颊上。“我谁都不爱,我只爱你,婵媛。”
“王爷……”
“别再叫我王爷,我是你的夫君,朱翊铮。”
耳鬓厮磨,气息相依,她贴着他的脸,情绪激动,颤声喊出了低回千万遍的名字。“翊铮!”
“别哭啦,又变成小孩子了。”他搂抱着她,轻轻抚摸她的乱发。“听话,不要乱动,你的伤口裂开流血了,我帮你上药。”
“痛!好痛!”婵媛这时才知觉伤口剧痛万分,抓紧了他的臂膀,泪流不止。
“乖,不痛了。”朱翊铮柔柔地吻上她的小嘴。“你爹没事,安心睡吧!”
“唔……”她又昏沉了。
所有的痛楚和悲伤,随着他的温情,渐渐碎裂消失,融成冬季最后的雪水,与那飘落的梅花长埋地下,又化作来年新生的嫩芽。
这一折腾,婵媛创伤复发,又惹上风寒,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呜……姐姐。”婵媛醒来,发现又泪湿枕畔了。
“小姐,你梦到大小姐吗?”喜鹊帮她拭了泪水,努力笑着。“大小姐知道你变得这么爱哭,一定要念你一顿了。”“你不也陪我一起哭?”她轻轻拧了喜鹊脸上的泪痕。“快擦了吧!要是王爷见到了,他也要念你一顿。”
“王爷骂喜鹊,小姐要帮我求情啊!”喜鹊耍赖着道:“好歹人家也帮王爷捏死坏人,害我作了好几个月的恶梦,王爷还没帮我收惊呢!”
“哇!丫头恃功而骄!该把你还退了。”婵媛笑着坐起了身子。
喜鹊扶着她,帮她垫好靠背的枕头,一面扮着鬼脸。“小姐赶不走我的!嘿嘿,只要阿追跟着王爷,我也一辈子跟着王妃当丫环。”
“你要嫁人,不能当丫环了,以后你大肚子,我哪敢让你服侍啊?”
“小姐你取笑我?我就算挺了肚子,我也要每天帮小姐端水送茶。”
“算了吧!你现在有两个小帮手,早就好吃懒做了。”婵媛指了她身后的两个人。
幸儿捧着热手巾,福儿倒了一杯热茶,正乖乖地等候着。
“幸儿、福儿,东西就送上来吧!”喜鹊赶忙招呼着。
婵媛这几个月来老是病着,没空和她们说话,以致主仆之间还是有点陌生,她也是微笑道:“你们两个很乖,不懂的事情再向喜鹊姐姐请教。”
喜鹊让开床边的位置,让她们上前侍候婵媛。“对,我要教你们几招丫环求生秘笈,首先就是躲王爷,你们一定都被王爷吓过,他走路没有声音,所以不时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幸儿学了第一招,立刻向后张望,果然……吓得脸色发白。
喜鹊还是说个不停:“要是王爷来了,你们就要借机尿遁、水遁、茶遁、饭遁,免得王爷吩咐你们去帮哪一个侍卫煮饭倒茶……”
婵媛抿嘴笑着,望向喜鹊身后的人。“一个坏丫头!”
“是该把她嫁人了。”低沉的男人声音出现了。
“呃!王爷好!”喜鹊僵硬地转过身子,呜!她真是时运不济呵!
“追魂回来了,你去帮他泡壶茶吧!”
“阿追回来了?”喜鹊掩不住惊喜,看到门口的莫追魂,还有……“老爷!”
“婵媛,你看是谁来了?”朱翊铮笑容满面,扶她坐直身子。
“爹!”婵媛也望见满脸风霜的父亲,她顿时热泪盈眶,激动地想要站起。
“媛儿,坐。”杨浦走到床前,也是红着眼眶。“你受伤了,要好生休养。”
父女相见,仿如隔世,久久不能言语。此时,朱翊铮把所有的人赶了出去,自己也带上房门离开。
“我都好了!”婵媛抓住父亲粗糙的双手,掉下兴奋的眼泪。“才听说朝鲜停了战事,您就回来了,一切都好吗?”“我也很好,是五王爷运作调我回来的。”杨浦坐到床沿,问了这两年来最担心的事情。“王爷知道了真相,还待你好不好?”
“很好,他对我很好。”
“也许我是多此一问,他对我的用心,就看得出他对你的心。”
“爹?”婵媛不知道朱翊铮做了些什么事,他从来没告诉她。
杨浦笑着解释道:“他叫莫追魂带了密函,以私交请辽东总督出兵支援。我们围王京一个多月,始终攻不进去,莫追魂倒像个神人似地,潜到城里砍了日本人的主帅,城破解围,正好朝廷也下令改派我任浙江总兵官。”
“爹又要走了?”
“盘桓几日就离开。媛儿,你怎么一直哭?你以前从来不会哭的啊!”杨浦安慰着:“你忘了吗?凡朝中官员与皇族联姻,是一律不准留在京师的,这次爹到浙江管教几个海贼,你就不必担心了。”
“爹,我长得愈大,变得愈胆小了。”婵媛抹了眼泪,仔细看着父亲。
两年半不见,父亲须发尽灰,脸上又刻出不少皱纹,形容变得更加苍老,如果在以前,还有晋哥哥可以分劳解忧,如今……
“爹,您不要当官了,留下来让女儿孝顺您。”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媛儿,你爹可是堂堂的天朝飞将,怎能轻言引退?”他笑着拍拍女儿。“你快帮爹生几个外孙,爹就很开心了。”
“这……”婵媛低了头,默不做声,好一会儿又抬头道:“晋哥哥……”
“不要再讲起他的名字!”杨浦脸色一变。“那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那让姐姐留在家里,我好随时回去看她。”
“随你吧!”
看来姐姐的死,让父亲更加无法原谅晋哥哥,婵媛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两年发生很多事,如果姐姐嫁过来,恐怕更会承受不住。我梦见姐姐,她过得很好……”
“别说这些事了。”杨浦气在心头,但他不愿迁怒小女儿,于是放缓了神色。“我们父女难得见上一面,今晚五王爷为我办了一席洗尘宴,你也来吗?”
“还有其他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