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招惹你这位世代簪缨,出身权贵豪门的贝勒爷。你之所以打从第一面就看郭怀不顺眼,除了你那种心胸狭窄,加上娇纵惯了,目空一切的傲气使然之外,还有别的原因,这个原因,你知道,我明白,我姓胡,我是胡家的女儿,别说我对你从没承诺过什么,就算有,我也不是卖给你傅家,我不受你这个。我之所以不答应出面,一不是避嫌,二不是怕什么,我只是让你知道,我不是官家人,更不是内城里的那些可怜虫,没有义务,也不必巴结逢迎,你让干什么就唯恐稍迟的赶紧唯唯从命,你最好弄清楚这一点。”
姑娘这番话够人受的。
傅玉翎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胆气,他白里泛青着一张脸,陡然扬了双眉:“凤楼,你最好也明白,出我的本心,我也不愿让你出面去见郭怀。”
谁也没想到这位贝勒爷这当儿敢跟姑娘这么说话。
韩振天一征一惊,就待拦姑娘。
而,姑娘胡凤楼已然霍地转过了脸:“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傅玉翎道:“是我阿玛让我来找你,他老人家逼着我来找你。”
姑娘呆了一呆,脱口道:“老侯爷?”
傅玉翎突然间脸色一片拍人的煞白,颀长的身躯也泛起了颤抖,他道:“老人家说,只有你才能解决这件事。我也明白,出我本心,绝不愿让你出面。但是我身为人臣,不能不为朝廷着想,身为人子,也不能不听父命,凤楼,为了大清朝廷,为了不辱父命,我愿意给你下跪。”
贝勒爷他可是说来就来,话落,伸手撩袍,他就要往下跪。
姑娘她怎么着也不能受傅玉翎的这一跪,她急忙站起,惊喝道:“你敢?”
倒不是傅玉翎他还不敢不听姑娘的,而是姑娘这一声别人听来只是一声惊喝的惊喝,却震得傅玉翎血气上冲,跪势为之一顿。
只这么一顿工夫,姑娘紧接着道:“你只敢再往下跪,就是天揭下来也别想让我管。”
这一句话吓住了贝勒爷傅玉翎,同时他也听出了姑娘的话里话,那就是不往下跪,倒还有点儿希望。但是他话已出了口,膝也已经曲下了,总不能就这么自己再站起来。
韩振天不愧老于世故,他及时伸了手,看是拦,其实是扶:“贝勒爷,你怎么能跟凤楼来这个?”傅玉翎趁势站直起来,一时间对这位老镖头好生感激。
他这里暗生感激,姑娘凤楼那里说了话,语气仍然冷,但已不像刚才那么硬人了:“认识你这么久,这是我头一回听你说话像个男人,但愿不是就这么一回,不为你大清朝廷,也不为你,只为老侯爷一句话,我上海威堂去见郭怀,这就去。”
韩振天猛一怔。
傅玉翎如释重负,一阵激动,额上见汗,但他的玉面之L,也闪过一阵抽搐,究竟内心是什么感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韩如兰急叫:“凤楼姐,我也去。”
姑娘凤楼已脱口道:“不,我一个人去见他。”
韩如兰一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姑娘凤楼为自己那一句,心头一阵猛跳,娇靥也一阵热。
还好,没人发现。
可惜,没人发现。
一辆高篷单套马车,驰抵了前门外海威堂前。
赶车的是俏红菱,从车里下来的,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姑娘胡凤楼。
她一个人下了车,没人扶,显见得她连紫鹃、蓝玲都没带。
海威堂门前仍然没人,可是当姑娘袅袅走进去之后,打从里头迎出了诸明跟贾亮。
一见是姑娘,两个人不由一怔。
姑娘微笑开了口:“胡凤楼求见宫老,在么?”
“在,在,姑娘里边儿请!”
诸明、贾亮定过神,忙哈腰摆手往里让。
海威堂对谁都这么客气,这么周到,但是对姑娘胡凤楼的客气、周到,却比对别人来得真诚点儿。一进院子,宫弼就迎了上来,他也有一份错愕跟诧异:“胡姑娘!”
姑娘含笑浅礼:“风楼来得鲁莽,打扰宫老,还请谅有!”
宫弼连忙答礼:“不敢,姑娘怎么这么说,凤驾莅临,海威堂为之增辉,请恐都请不到,欢迎都来不及。”说着话,宫弼让客让进大厅,宾主落座,诸明、贾亮献上香茗。
姑娘没等“活财神”开口,头一句话便道:“以宫老的精明,不会不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来,请代为转奉一声,如果贵上也像对玉贝勒一样,我马上告辞,决不强求。”
宫弼微怔之后,刚略一迟疑,厅外已响起了个清朗话声:“郭怀何敢!”
姑娘坐着没动,娇靥神色也十分平静。
宫弼却连忙站起,诸明、贾亮也为之神色一肃。
厅里,潇洒飘逸的走进了郭怀,姑娘美目中两道令人难以言喻的异采一闪而逝。
宫弼带诸明、贾亮迎前:“属下率诸明、贾亮见过主人。”
郭怀微抬手:“宫老少礼。”
转向姑娘抱了拳:“胡姑娘!”
姑娘座上欠身:“来得鲁莽,自知孟浪。”
郭怀道:“姑娘好说,我想说的话,宫老刚才已代我说过了,我再加一句,只姑娘愿意,海威堂任姑娘随时来去。”姑娘微一笑:“胡凤楼倍感荣宠。”
郭怀坐了下去,坐在了主位,他微一抬手:“宫老请坐!”
宫弼微一欠身,陪坐在一旁。
郭怀目光一凝,望姑娘:“我什么都料到了,可是没来到姑娘会到海威堂来。”
姑娘微一笑:“我一向颇以料事的能耐自负,但是我没料到的,却比郭爷多了两样。”
郭怀轻“呃”一声道:“但不知是哪两样?”
姑娘两道清澈,深透目光直逼郭怀:“一是天津船帮归附海威堂,二是郭爷进了海威堂,三是郭爷一夕之间成了海威堂的主人。”
郭怀有意无意避开了姑娘那双几乎能看透任何人的目光,淡然一笑,没说话。
姑娘紧接着道:“宫老知道我的来意,郭爷当不会不知道。”
郭怀目光忽凝,姑娘紧接着又是一句:“我一不是为大清朝廷,二不是为玉贝勒,我为的只是神力老侯爷的一句话。”
郭怀神情一震:“这倒很出我意料之外,众所周知,姑娘是那位贝勒爷的红粉知己。”
姑娘淡淡一笑道:“也只是朋友而已,郭爷许我海威堂任意来去,不也是把我当成朋友么?”郭怀神情再震,忙避开了姑娘的目光,道:“遍数北京城,姑娘是那个圈子里唯一把郭怀当朋友的人——”姑娘道:“郭爷,胡凤楼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要说那个圈子里,把郭爷你当朋友的,应该另有两位,一个是康亲王府的三格格,一个则是韩老镖头的爱女,如兰姑娘。”
郭怀神情三度震动,他像没听见,也没接话,道:“既然姑娘芳驾亲临,说什么郭怀也要看姑娘金面——”姑娘没有惊异,没有激动,平静的道:“郭爷,胡凤楼感激!”
郭怀道:“郭怀不敢当,有些事,也要请姑娘玉成。”
姑娘道:“立即释放欧阳家三口?”
“还有,我要韩老镖头单独跟我见一面。”
姑娘呆了一呆,道:“曾记得郭爷刚才说,我来,是郭爷你唯一没想到的事?”
郭怀道:“不错。”
姑娘道:“不,现在我却以为,我来,原也在郭爷你意料之中。”
郭怀微一怔。
姑娘道:“因为这一切都在郭爷算中,郭爷藉玉贝勒逮捕欧阳家三口,下令天津船帮,明着是对付玉贝勒,其实是为逼使胡凤楼出面,是么?”
郭怀道:“姑娘认为是这样?”
“应该是。”姑娘道:“因为郭爷要跟我义父单独见面,非得经由我不可,只我点了头,我义父一定答应,这,别人决办不到。”
郭怀淡然一笑,道:“我只能说,姑娘毕竟高明。”
姑娘目光一凝:“只我点了头,我义父一定答应,这表示凡事我都能为我义父做主,郭爷要跟他老人家见面有什么事,是不是可以告诉我,跟我谈?”
郭怀凝目道:“姑娘的意思,是不打算让韩老镖头跟我见面?”
姑娘道:“郭爷应该还记得,我那位义妹如兰来找过郭爷的事。”
郭怀倏然而笑:“我明白了,姑娘是怕我对韩老镖头有所不利?”
姑娘道:“事实上他老人家偏袒天津船帮,得罪过郭爷,我也知道他老人家怀有私心,有失公允。但是,他老人家毕竟是我的义父,不管任何人,只对威远镖局或者是对他老人家有所侵害,我不便坐视。”
这话,说得已经够明白了。
郭怀淡然笑道:“姑娘应该知道,郭怀不是心胸那么狭窄的人,我要是有侵害威远或者是韩老镖头的意思,不必经由姑娘,更不敢陷姑娘于不仁不义。”
这是实情,他要是有意思对付威远,或者是韩振天,不会告诉姑娘,更无须绕这么大的圈子。姑娘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跟郭爷相识不算久,相知也不算深,但是我却很能相信郭爷——”郭怀接触到姑娘的目光,再入耳姑娘这番话,心神为之微微震动,有意无意的避了开去道:“谢谢姑娘。”姑娘道:“郭爷真不能跟我——”
郭怀道:“姑娘原谅,这件事非韩老镖头本人不可。”
姑娘沉默了一下:“我一向颇以料事自负,可是我实在想不出郭爷跟他老人家之间会有什么事可谈。”郭怀微一笑,道:“这件事,还是日后由韩老镖头告诉姑娘较为妥当。”
姑娘又深看了他一眼:“那好!其实也是,只我信得过郭爷,又何必多问?我回去之后会转知玉贝勒马上释放欧阳一家三口,不过,郭爷,我只能转知,并不能做主。”
郭怀道:“我知道,随贝勒爷他,我不勉强,也不能勉强。”
姑娘道:“关于郭爷要见我义父的事,我回去以后,会马上安排,这件事我做得了主,但不知郭爷准备在何时何地部怀道:“我只求越快越好,至于其他,一切听由姑娘安排。”
姑娘目光一凝:“临告辞之前,我还有一问——”
郭怀道:“姑娘只管问就是。”
他却没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姑娘道:“我不问通记跟天津船帮怎么会归附海威堂,因为我料定郭爷跟这两家必然早有渊源,我也明知郭爷确有过人的修为与才智,我只想知道,郭爷来京,在京里创设海威堂——”
郭怀截口道:“这个姑娘回后自会知道,我也保证日后姑娘一定会知道,只是,有一点姑娘尽可以放心,我同情官家眼中所谓的叛逆,但是我决不是官家眼中所谓的叛逆。”
姑娘淡然道:“我不是官家人,这,我认为郭爷没有必要告诉我,真要说起来,我跟郭爷一样。”话刚说完,一阵吵杂声从前头传了进来,紧接着听见一个女子声音直叫“郭怀”。
姑娘微怔了一下,马上就恢复了平静。
郭怀却道:“这是——”
诸明、贾亮双双闪身扑了出去,而转眼间,诸明又掠了进来,一躬身道:“票主人,康亲王府的三格格——”话还没说完,那女子叫声已到了厅外,不但略嫌沙哑,而且有气无力,不像是康亲王府的那位三格格。不管像不像,郭怀站了起来。
姑娘跟着站起,道:“郭爷,我告辞!”
郭怀欠身摆手:“姑娘请!”
姑娘外行,郭怀带倏、诸明送了出去,一出厅外,两个旗装少女扶着位旗装姑娘正要上石阶,贾亮有点手足无措的跟在后头。
那位姑娘,不是三格格是谁?只是,身子瘦弱,脸色苍白,举步都困难。
郭惊呆了一呆,道:“三格格!”
三格格猛抬头,她看见了郭怀,猛一阵激动:“你,你真在这儿——”
眼一闭,往后便倒。
“格格!”两个旗装少女,一声惊呼,连忙紧扶。
姑娘凤楼道:“这位三格格病得不轻。”
郭怀早就看出来了,他只是不明白,三格格为什么在这时候带着这么重的病上这儿来,当即道:“宫老,招呼两位姑娘扶三格格厅里坐。”
宫弼还没答应,姑娘凤楼已然道:“郭爷还是照顾三格格吧,我自己走。”
郭怀迟疑了一下:“宫老,代我送胡姑娘。”
宫弼恭应一声,送姑娘凤楼往前去了。
郭怀这里道:“两位姑娘请扶三格格厅里坐。”
两个旗装少女,等于是半架半扶的搀着三格格登上石阶,进人大厅,在椅子上坐下。
郭怀跟到近前,道:“两位姑娘,我来给三格格看看。”
他就要伸手去把三格格的脉。
三格格突然睁开了一双失神的杏眼,虚弱的道:“不用看,我的病我自己知道,看见你就好了大半了——”郭怀听得心头微一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
三格格一双失神的目光,已紧盯在郭怀脸上:“郭怀,我本来对你是既气又恨的,因为我病了,病那么久你都没去看我。后来我才想起,没人给你送信儿,你怎么知道啊?就算你听说了,没人接你,你也进不了内城啊——”郭怀现在知道该怎么接话了,道:“三格格生病,我是真不知道,要不然说什么我也会去看三格格——-”三格格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也早就不气不恨了,如今见着了你,我的病更是好多了。”郭怀心头再震,又不知道该怎么接口f。
三格格道:“你就不问问我,好好儿的为什么会生病,而且一病这么重?”
郭怀道:“我正要问——”
三格格她还没等问就自己说了:“还不都是为了你,先是为你不平,为你生气,后来就想你,睁着眼是你,闭上眼还是你,睡既睡不着,饭也吃不下,就这么就病了——”
这位三格格真行,一口气说这么多,不但一点儿娇羞态都没有,就是脸都没红一下。
其实,满旗女儿,十九这么大方,十九这么率真。
尤其这位三格格,出身贵族,贵为和硕格格,不但娇纵任性拨了,更是心里藏不住半点事儿,敢作敢为,敢爱敢恨个姑娘。
打从那天酒筵席上,郭怀就知道三格格是这么一位姑娘,知道归知道,他可没想到三格格心里的那份情,动得这么快,而且竟动到了他身上。
是故,三格格这番赤裸裸的表白,听得他为之心头连震,心头震动归震动,对这位三格格,他还是有着一份好感。
因为这位三格格善良、正直,甚至嫉恶如仇,敢于仗义执言,也因为这位三格格的一份坦诚率真,可是,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好在,三格格不是一般忸怩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