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书神色一凛,道:“白家祖训,只能娶妻。不能纳妾,焉能在我身上破了?况骆雪音是正三品知府的胞妹,怎么可能给人做小妾?”
“别家。她自当不肯,可咱是拥有藏金阁的白家啊!这骆小姐十年之前就说过。只要能嫁入白家,为妻为妾都可,老爷,为了振轩,你就破了这祖训,又当如何?”白姜氏近乎哀恳。
白玉书却固执道:“夫人,白家的祖训守了几百年了,焉能到我这辈时付诸流水?”
“什么规矩,什么祖训,不都是为人存在的吗?如果人都不在了,还守个破祖训哪!振轩若一辈子这样瘫着,白家的香火可真就断了……”
“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夫人,你别急,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白玉书逃避地跑出了里间。白姜氏问真娘道:“少爷的情形怎样了?”
“反反复复,时睡时醒,刘郎中说上回少爷突然苏醒,能够行走,却又失忆,这一回好不容易恢复了记忆,却又半身瘫痪,都是因为脑中残留血块在作祟,若不及早除去,不知少爷又会闹出什么病症来。”真娘答道。
白姜氏便道:“振轩若不好了,祖训又能让谁继续守下去呢?老爷聪明一世,怎生糊涂一时,迂腐至此呢?
真娘点头。于是,偶遇白玉书时,真娘也忍不住劝了白玉书道:“老爷,夫人的话不无道理,老爷为什么不能为了少爷破了那祖训呢?我想白家先祖为着香火的缘故,势必不会怪责与你的。”
白玉书道:“真娘,我若娶了这骆雪音,又置你于何地?你这一生到底是为谁蹉跎了韶光,耽误了青春,你我之间心知肚明。所以,我过不了心里那个坎儿……”
真娘撼然得一塌糊涂,她没有料到白玉书竟然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白姜氏再同真娘谈论起让白玉书纳妾的话题时,真娘便道:“老爷说,家有贤妻,焉能纳妾。”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白姜氏心里“咯噔”了一下下。丈夫之所以不肯纳骆雪音为妾,皆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一旦自己不在了,那白玉书就可以不用破白家不能纳妾的祖训,直接续弦,娶了骆雪音做填房。如此,骆雪音便是儿子的继母,是亲人,那她就有理由为儿子施针了。而自己这病痨子的身子横竖是拖不久了,为何不成全了丈夫和儿子呢?
想及此,白姜氏忧虑的心便坦然下来。她先是给永定州的骆雪音去信:吾愿成全妹妹嫁入白家的夙愿,惟愿妹妹也能成全吾为人母者之心。
信写好了,让秦艽拿去寄了。又吩咐真娘来替自己梳妆打扮,真娘不解道:“夫人怎么今儿有闲情逸致?”
白姜氏淡淡地笑:“谁说病榻之上就不许我有爱美之心了?”
真娘笑:“夫人能想开来,真娘就放心了。”于是好好替白姜氏张罗起来,绫罗绸缎上身,金钗步摇上头,珠光宝气,胭脂水粉终是化去了几分病色憔悴。
白姜氏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清瘦憔悴,却依然风采动人。她拿起首饰盒中一枚金戒指套到了左手中指上。
真娘道:“这枚金戒指是老爷夫人的聘物,夫人许久不戴了呢!”
白姜氏微笑:“真娘,你陪我去园子里走走,陪我去看看少爷和小姐。”
真娘道:“也好,夫人是该出去走走,今儿的阳光特别好。”
于是主仆二人便出了正房,从兰庭漫步到了梅香坞,又从梅香坞漫步到了听雨轩。白姜氏的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真娘觉得她有些奇怪,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了。
※
白云暖正在午睡,那个许久未做的梦境竟然又出现了。小小的她,五岁的她走进母亲的房间时,看见床上的母亲七孔流血,嘴唇乌黑……然后画面一转,便是她自己躺在了病榻之上,真娘跪在她床前一遍遍哭诉:“夫人是中毒而亡的!夫人是中毒而亡的!”
白云暖一下惊醒了,一身冷汗。她一下跳下床,抓了衣服匆匆披上,低低唤了句“母亲”便往外冲去。绿萝和红玉在外间忙迎上来,“小姐是要去哪里?”
白云暖不理她们,径自往门外冲去。
刚走到回廊上,便见真娘扶着白姜氏缓缓走来,她有些虚脱地瘫软了一下双腿。
“母亲——”白云暖风一样扑向白姜氏,投进白姜氏的怀抱,紧紧地抱住,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
“母亲,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母亲你离开阿暖了。”白云暖心有余悸地说。
白姜氏鼻头一酸,眼里便有泪雾浮上来,她微微仰起头才将那泪逼回了体内,她扳起女儿的身子,给了她一个明媚温婉的笑容,道:“梦而已,不能当真的。”
白云暖看着母亲的笑容如此真实,这才将悬着的心安了下来。前世,母亲在自己五岁时就去世了,这一世自己一睁开眼,就已经十三了,所以前世的悲剧这一世一定不会重演的,一定不会。真娘已经嫁给了秦艽,骆雪音要给父亲当小妾也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母亲是安全的。
白姜氏握着女儿的手,嘱咐道:“和你哥哥一定要互相扶持,真娘跟了母亲一辈子,你要善待她,你父亲对我,对你,对你哥哥都是好的,无论将来他做什么决定,你不要怨恨他,要支持他……”
母亲的话越来越像遗言,白云暖伸手捂住了母亲的嘴,哭道:“母亲,你在说什么呢?你说的话叫阿暖害怕……”
母亲拉开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入真娘手中,微笑道:“如若阿暖夜里害怕不敢睡的时候,真娘你就在阿暖的屋里彻夜点上宫灯……”
真娘含泪点了点头,她似乎有些预感夫人要做什么了,可是她又不能确信。
这一夜,白云暖又睡到了兰庭去,在里间帘子外摆一张榻,晚膳、汤药她都亲自伺候白姜氏吃下,并固执地不让白玉书和真娘进白姜氏的屋子,她执拗地想着:支开真娘,支开父亲,那么无论前世母亲的死是谁下的毒,真娘也好,父亲也好,这一世母亲都不会重蹈覆辙。
一整夜,里间都出奇地安静,白云暖起身进去察看过母亲几次,下半夜的时候,她终于是稍稍安心地睡着了。
次日,真娘送来早膳和汤药,白云暖又亲自送进了里间。
里间,晨曦的曙光透过窗子安静地洒落进来,将屋内所有的摆设映照得清晰而好看。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身上是昨日穿的那套光鲜的衣裳,云髻一丝不苟,眼睛闭着,唇角微微向上翘起,仿佛睡前一直含着笑容。她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床上,双手交握放在肚子上,右手中指上的戒指没有了,两只手间抓着一封信笺……137
☆、第一百三十八章 施针
“母亲……”白云暖将托盘放置在床前矮几上,唤了白姜氏几声,白姜氏没有回答。白云暖的心沉向谷底。她伸手探了探白姜氏的鼻息,泪水刹那间便夺眶而出,一颗颗落在白姜氏煞白如纸的面颊上。她颤抖着,从母亲手里抽出那个信笺,打开了,只见母亲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
尔等见信,吾已走,吞金,故尔等不必让郎中检查吾之死因。吾走之后,烦请老爷能与骆氏雪音成亲,为振轩施针,救他性命。至于阿暖,母亲不能亲见你出阁,此生遗憾。最后,请尔等务必在振轩面前保密我的死因,以免他日他活在愧疚之中。
白云暖跌跪在母亲床前,趴在母亲身上,失声痛哭。
她千防万防,防不到母亲会自裁。
前世,母亲的死,与真娘无关,与父亲无关,母亲当是为了不让父亲为难,为了不破白家祖训,自己服毒而亡的。只有她死了,父亲才能既守了白家祖训,又能和骆氏成亲,用巨额的陪嫁重修强金阁。如果不是自裁,前世,大舅二舅大闹灵堂之后凭什么又息事宁人呢?而这一世,母亲依然为了不让父亲为难,为了不破白家祖训,又为了能够让骆雪音为哥哥施针,吞金自裁。不管是前世,还是今世,母亲都用一己之死成全别人。成全白家,成全父亲,成全儿子。只可惜自己太傻了,疑来疑去,却疑不到这一层。
“母亲,娘,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阿暖害死了你,如果我让真娘守着你,让父亲陪着你,你便不会走到这一步了,母亲,阿暖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
白云暖一巴掌一巴掌抽打自己的脸颊。当真娘听到哭声跑进里间时。她的半边脸颊已经红肿起来。真娘赶紧拉住她的手,惊问道:“小姐,你做什么这样啊?”
白云暖抬起梨花带雨的面容。指着床上的白姜氏道:“母亲自裁了……”
真娘惊叫一声,便扑去摇晃白姜氏的身子,哭着喊着:“夫人,夫人。夫人哪,你怎么这么傻啊?”
白玉书也来了。抱着白姜氏痛哭了一场,再看白姜氏留给她的那封绝笔,更是泪雨滂沱,痛断肝肠。
※
梅香坞内。白振轩绝望地躺在病榻之上,松塔端了饭菜和汤药走进书房。
白振轩见他眼底有依稀的泪痕,便问道:“我老听见府里有哀乐的声音。是谁去世了么?”
松塔拿袖子揩泪,并不敢正面回答。只是道:“少爷别问了,不相干的,可能是府外的哀乐,少爷听岔了吧。”说着,便要喂白振轩吃饭。
白振轩哪里吃得下?急道:“我母亲的病体怎样了?她有好多日不来梅香坞看我了。阿暖,阿暖呢?为什么她也不来?”
“夫人身子抱恙,郎中嘱咐她多加休息,二小姐在兰庭陪她呢!等夫人的身子好些了,她自会来梅香坞看少爷的。”松塔只能这样说,因为老爷和小姐都交代了要暂时对少爷瞒着夫人的死讯。
这时,王丽枫却走了进来。她素面朝天,身着缟素,发鬓上不缀任何钗饰,只在耳边簪了朵白花。脸上是森然而死寂的表情,没有任何生气,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少……少夫人。”松塔见王丽枫这样打扮走进书房,不免吃了一惊。老爷不是交代过不能在少爷跟前披麻戴孝吗?少夫人这样打扮,还如何能在少爷跟前瞒住夫人的死讯呢?
“你因何如此打扮?”白振轩有些慌张地问王丽枫。
王丽枫淡淡道:“看不出来吗?我穿的是孝服,我手中这套孝服是给你这个孝子穿的……”
“孝服?”白振轩睁大了眼睛,头使劲抬了起来,“是不是我母亲她……”
“还用问吗?”王丽枫森然地笑起来。
白振轩伸手拉住松塔,道:“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瞒着我?”
“不瞒着你又能如何?你是能在灵前给婆婆三跪九叩,还是能送婆婆上山头?你一个瘫子,什么都干不了,前头办丧礼忙得不可开交,你去了还只能添乱,所以不如瞒着你,让你好好在这儿躺着,倒也省心。可是我寻思着,婆婆就一个儿子,她老人家去世了,你作为孝子却无任何表示,总归不妥,所以我将孝衣给你送过来。”王丽枫说着抖了抖手中的孝衣盖到白振轩的被子上。
接着,莞尔一笑,便走了出去。
看着王丽枫的背影,白振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白迅速充血,脖子额头的青筋又根根暴起,松塔急得在一旁劝抚道:“少爷,少爷,你不能这样,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
白振轩只觉五内俱崩,肝胆俱裂,千般疼,万般痛,终于发出一声狮子般的吼叫。
※
白姜氏的丧礼十分隆重,闹腾了几日才结束。
而白云暖恍如自己又死了一回般。
亲朋好友们来奔丧的,全都散去。阖府上下素帷白幡也全部撤下,过了月余,便张灯结彩,大红喜字高挂。那些散去的亲朋好友又齐聚白府喝了一回喜酒。
白家的红白喜事在洛县和永定州都传了个遍,都道白玉书是个薄幸的,刚丧妇就续弦,也有人说百日内续弦,古礼有之,也无不可。
白玉书那管府门之外的闲言碎语,他一心只想骆雪音能早日替白振轩施针,好完成白姜氏临终的遗愿。而白振轩也想着及早能站起来,能行动自如,好到母亲墓前好好弥补自己未尽的孝道。
而白家新妇骆雪音倒也恪守与白姜氏死前之约,给白振轩施针灸。
梅香坞的书房之内,只有骆雪音和白振轩两个人。
白振轩躺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旁正在准备针灸工具的女子,她的头发盘成高高的云髻。珠围翠绕,身上是一袭各种灿烂颜色堆叠起来的裙子,裙子上绣着华丽的纹饰,上身紧致,下身却如一条鱼尾拖到地上去,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无比修长而干练。
她从自己带来的那个金光闪闪的医药箱子里拿出一个层层折叠的布兜,一层层打开。放到几上时。白振轩看见棉布上一整排长短、粗细不一的亮闪闪的银针。
她抬起头,冷冷地笑了笑,“你不要慌。我下手很轻,但是你的头会很疼。”
白振轩打了个寒噤,“多疼?”
“疼到想死。”骆雪音淡淡道。
白振轩蹙了蹙眉头。
骆雪音摆好了针,又去医药箱里拿出两条绳索。白振轩不解道:“你拿绳子做什么?”
“捆你呀!”骆雪音依然轻描淡写的。
白振轩低呼了一声,“啊?”
“哦。”骆雪音道,“你不要慌,我下手很轻……”说话间,她已经将白振轩整个人捆在了病榻上。白振轩的手被牢牢固定在身子两侧,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粽子。
白振轩道:“为什么要捆我?”
“哦,你不要慌。我下手很轻……”骆雪音已经拿起一根足有七八寸长的银针到烛火上反复烤着,她回头给了一个白振轩冷冷的笑:“给针消毒。你不要慌,我下手很轻……”
白振轩简直要翻白眼了,他道:“我没慌。”
骆雪音直起身子,看着白振轩道:“既然不慌,我就和你说几句话,施针之后不能和你说,因为怕你太痛会昏过去,我说了什么,你也就都听不见了。”
白振轩心里毛毛的,点头道:“请说。”
“知道我是谁吗?”
“骆神医。”
“错,你应该叫我继母。”
“继母?”白振轩一惊,怎么可能?母亲才刚刚去世,父亲就续弦了?
骆雪音继续道:“我叫骆雪音,是你父亲的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