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腿一跨,臀部坐上吧台前的高脚椅。
“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他说,口气恭敬到不行。
这人摆明了不信她。
从对方好整以暇的神态来看,巫筱晓知道他并不把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遇见了,早习以为常。
可以说她多管闲事,也可以说她无风兴浪,但预见人即将有难却不说,实在不符合她的个性。
虽然,常会被人当疯子看;然而,那些起初拿她当疯子看的人,事后往往会再要求她为他们预测未来,帮他们消灾解厄。
只可惜,她并不是能预见未来的超能力者,只是脑海中偶尔会突然感知到一些影像。
好比现在,对眼前这个人,她脑海中就有一个模糊的画面。
她透过水晶球增加自己的感应力,让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一些,但不是每回都能成功的。
“你这阵子有水难和女难,最好小心一点。”
“人家说遇水则发,我倒希望天降大水,让我充实一下久旱的干瘪荷包。”卞翔煞有其事地点头。“至于女难,这么受女人欢迎也非我所愿,人长得帅就是有这种困扰。”
巫筱晓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是她的错觉吗?她好象看见一只公孔雀正翘起尾椎,嚣张的展开尾羽啪啦啪啦直晃。
她板起小脸。“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他这阵子的确深受女难所苦。
“我说的女难,跟你的下半身无关。”
这惊人的发言,让他黑眸瞬时闪过一抹惊讶与欣赏。
他的激赏,却被巫筱晓解读成轻慢的质疑。“你别不信。”
卞翔急忙晃手否认:“我没有不相信的意思,多谢大师指点。”双手合十,佯装诚心膜拜。
“我遇过很多不信的人,到最后都会回头来找我。”她仰起小脸。
他表情就写着“不领情”三个字,教她怎么相信他是真的在感谢她?
说不上来原因,意识到这点令她气恼不已,再想到经他解读变得荒腔走板的“女难”……噢,这个人尽可“妻”的臭男人!
这家伙,让她觉得自己的担心既多事又多余。
“希望你不会是另一个回头找我的人。”到时候就算有所感应,打死她也不会说,哼!
哟,这样就生气了?卞翔不禁莞尔。
“应该不至于吧。”带笑的调侃分明是在火上加油。
果不其然,巫筱晓杏眸圆瞪。“你!”
“小妹。”见情势不对,巫奇赶紧出面打圆场,“这位先生是客人。”
“可是……”在兄长无言的瞪视下,巫筱晓只好气闷地把话吞回肚子里,掰一块手工饼干丢进嘴里,想象那是眼前这气得她咬牙的陌生人的血肉,狠狠咀嚼。
给她记住!他就不要回头来找她!
卞翔没辙地摇头一笑,拿出皮夹打算付帐,眼角余光扫到吧台上未摊开的纸团,那是她之前掰开饼心掉出来的。
蓦地,他有些好奇那张纸条里写了些什么。
“你做什么?”看见他伸手过来,巫筱晓警觉地发声。
“只是好奇你会得到什么……神谕。”最后这两个字还是让他想笑。
来不及阻止他的动作,巫筱晓眼睁睁看着纸笺被他抢去。
打开一看,卞翔的表情诡异得让人心惊。
“上、上头写了什么?”咕噜!她困难地咽进一口唾沫。
“听说算命师算不出自己的命,不知道西洋占卜师是不是也一样?”
听他这么一问,不好的预感袭上巫筱晓心头。
瞧见她微慌的俏脸,卞翔不知道该嘲笑她太迷信,还是要同情她。
女人哪,就是爱算命占卜,真搞不懂,何必把水晶球和这张纸笺看得那么重要?
“恭喜你了,小姐。”他将纸笺压在吧台上,连同自己的那张。
不招祸自来。
两张纸笺,一模一样的五个字,是给他的神谕,也是给她的。
第二章
镜占卜告诉巫筱晓——今日忌西行,宜向东。
饮料店外,霓虹闪烁的街灯下,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两个年轻小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两手各拿一杯饮料;另一个细臂上悬了两、三个袋子,手上则捧着小方镜,左顾右看,青春洋溢的瓜子脸写着苦恼。
“东方……在哪边?”左边?右边?“真糟,今天忘记带指南针。美眉,你说,东方在哪边?”
别怀疑,手上捧着两杯饮料的女人就叫美眉,姓赵,名美眉。
圆润的娃娃脸、肉肉的胖脸颊,怎么也看不出已是二十四岁的年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她像个十八岁的女孩。
端着饮料,赵美眉受不了地看着好友。“没有指南针不会看太阳啊,天寒地冻的,站在这儿吹风你不会冷啊?还不赶快走。”
她也知道要走,但问题是——
“现在是晚上,哪来的太阳?”巫筱晓指着黑压压的天空。
“没有太阳,也还有月亮。”
呿!“今天是阴天,你哪只眼睛看到月亮了?”乌云密布,沉重阴郁得就像她连日来的心境。
唉……巫筱晓数日来第N次叹气。
又来了。赵美眉翻个白眼,“我知道你天赋异禀,知道你能感应过去、预知未来,但是有那么严重吗?”
“什么?”一心二用的巫筱晓根本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不过就是一张小纸条,不过就是『不招祸自来』五个大字,你瞧你,每天出门前必翻黄历,遇到转弯就拿出塔罗牌,问左转好还是右转好——中西合并就算了,现在更不,还发明镜子占卜法,成天带着那面小镜子,呼,受不了!”
“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好呗。”天可怜见,谁会愿意自己头上顶着灾难四处跑?“但我就是吃了那块手工饼干,就是拿到那张笺,天意如此,我能怎么样?”
“那只是一张纸,只是五个字。”而且还是她自己写的哩!
说到底,自招祸端的成分绝对大于什么冥冥之中注定,赵美眉心想。
“你不懂啦。”巫筱晓又叹了口气,“我一天到晚道破天机——人家不是说了吗?泄漏天机是会短命的。”她收起镜子,决定了方向,身子转向左,领在前头走着。
赵美眉只好认命地跟在后面。
难得的周末,和室友兼手帕交出门逛街还要算方位,实在让人捉狂!
她打算去的精品店,跟她们此刻行走的方向根本是背道而驰。“早知如此,就不跟你一起出门了。”怨啊!恨哪!
“我也希望不准啊,但是你看看,从我拿到那张纸条之后,家里破了几个杯子、几个碗?你以为我们今天出门是为了什么?”
人一背,还真的是背到底!
打从上礼拜得到神谕之后,巫筱晓简直像参加了倒霉观光团,走访各个带煞的景点,一路背到底。
喝水被水呛,洗个杯子都能洗破,连吃个饭,碗都会被她失手摔碎在地上。
于是,在这个美好的周末,两个女人出门不为逛街买衣,而是采买新餐具,充实家中空空如也的碗盘柜。
这回她是铁了心,买了一组不锈钢的餐具,这下总不会破了吧!
想起家里所剩不多的瓷制餐具,赵美眉就觉得心痛,那些都是她个人的收藏品哪,呜呜,她的杯儿、盘儿、碗儿……
“没有方法避开吗?消灾解厄不是你最擅长的本事吗?”她问。
“我能消别人的灾、解别人的厄,就是帮不了自己,最多就是出门前翻翻黄历、计算方位,防患于未然。不过,人祸可避,天灾难防。”说穿了,她只能尽人事,其它就只能听天命了。
赵美眉戒慎地退了一步。
“你干嘛?”巫筱晓不明就里。
“离你远一点,免得你灾难罩顶,殃及无辜。”
“呿!你这算什么朋友!”没义气!
“我只是不想被你这个『带赛』的女人拖累,招来霉运。”
“你那是什么表情?”巫筱晓瞪她。“你当我是SARS病毒啊!”
“不不,SARS到你面前也要俯首称臣、甘拜下风。”
斗嘴间,她们两人已经远离闹区,不复听闻嘈杂的人声。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愈走愈偏僻了?”赵美眉警觉起来。看看左右,才晚上九点多,为什么骑楼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向来粗心的巫筱晓白了她一眼。“拜托,台北市哪来偏僻的地方?”
“话是没错,但——”
她话还没说完,巫筱晓算计了一整天的风水宜位,立刻有了变化。
刚走出骑楼、正要横越巷口的两人,被从巷子里疾窜出来的两道黑影吓住。
来不及尖叫、来不及反应,待神志恢复时,她们两人的纤纤细颈已分别被不知名的长臂强力勾住,呼吸困难地连咳好几声。
哐啷!巫筱晓怀里的小方镜掉在地上。
哐啷啷!下午刚买的餐具组也自她手臂滑落。
“哇——”同样落难的赵美眉直觉地挣扎,手上的饮料随着动作往巷子另一头呈拋物线飞出去。
啪的一声之后,远处传来一声咒骂——
“该死!”
不一会儿,三个高矮不一的男人从巷内奔出,看见她俩被胁持,立刻停下脚步。
眼前的这三个男人,其中两个上半身湿答答的,头发不断滴落棕黄色的液体,散发出浓浓的姜味。
这味道……好象是姜母茶……
从赵美眉手飞出的两杯热饮,显然是“降落”在这两人头上。
“不要过来!”声音发自于勾住巫筱晓脖子的男子,语带威胁,极其凶恶。“你们三个敢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这两个女人!”
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巫筱晓和赵美眉,这下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
她们被挟持了!
像警匪片那样,被坏人架住,作为威胁警方的人质!
“啊——”面对两名歹徒和与之对峙的三名警察,人质之一的赵美眉立刻尖叫,更添现场紧张气氛。
“闭嘴!”架住她的男人恶狠狠地吼道,可惜被高他八度的尖叫声彻底掩去,不见成效。
尖叫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对巫筱晓的怒吼:“死筱晓!臭筱晓!你不是说宜向东吗?为什么还会这么倒霉?!”
“我、我怎么知道?”巫筱晓的声音抖如风中落叶。“救、救、救——啊!好痛!”架住她的男人另一手抓扯她一头长发,强劲的力道扯痛她的头皮,也阻断她求救的声音。
“黑仔!”代表正义的一方终于出声,“你们两个今天是逃不掉了,放开她们,不要连累无辜的人!”
“放你妈的屁!”架住巫筱晓的显然就是被点名的黑仔,略粗的声音夹带着一丝残暴。“不想她死就把枪放下!”
正邪两方就这样在巷口僵持下下,除了急促的呼吸声,再无其它声响。
僵局维持了几分钟,对被挟持的人质来说,就像过了几世纪一样漫长。
突然,喀、哒清脆两响,引起两名人质的注意。
“筱、筱晓,那是什、什么声音……喀哒、喀哒响的那个?”赵美眉抖着声音问好友。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种啊,阿弥陀佛,圣母玛莉亚,随便哪个神都好,救救她啊!
“我想……”受制于人,连脖子都无法转动半寸的巫筱晓,只能凭想象猜测,“应该是子弹上膛的声音,就像电视演的那样——”
“闭嘴!”嘴碎的人质惹得黑仔恼火不已。“再出声,我就一枪打死你们两个!”
“你——”巫筱晓正要说些什么,突袭而来的异感令她浑身颤抖起来,冷汗自额角滑落。
“筱晓!”瞥见好友异常的神态,赵美眉担心的唤。
“……毒鲸……毒品……”细碎的言语出自巫筱晓口中,声音却不像是她的。
听见她所说的话,黑仔猛地一颤,视线扫向手臂下箝制的人质。
就在这一瞬间,一名警察抓准了空隙,疾电般冲上前,虎口扪住黑仔勾人的手往外扳,另一只手粗鲁地拉过巫筱晓,往身后一推。
他的攻势迅速凌厉,下一秒钟,只见他沉腰转向,脚踢回旋,将胁持赵美眉的歹人踢到一旁。
“妈的!”黑仔啐了声,见情势对自己不利,立刻拉来同伙,往逼上前的警察推去,显然是要牺牲同伴,好让自己顺利逃出。
黑仔反身疾奔出巷口,方才扑身救下人质的警察立刻追了过去,但没过多久便见他空手而回。
“被他逃了。”走向同僚时,那人这么说着。
这声音好熟。巫筱晓玻鹧郏龅穆返迫盟床磺迳舻闹魅恕
直到那人踏进路灯映照的范围,整个人暴露在暗黄的灯光下,她才认出来,惊呼出声:“是你!”
讶异的语气立刻引来对方转头,连带甩出沾黏在发上的姜母茶。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在Glück里强烈质疑她占卜能力的臭男人!
卞翔也认出她来,薄唇轻扬,还不小心让一滴姜母茶滑进嘴里。
“看来你真的算得很准,连自己的也不例外哪,难友。”
“你……”他是警察?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也能当警察?!还是刚才勇敢冲上前救出她和美眉的英雄?!
无视于她的惊讶,卞翔指着自己一身狼狈,笑问:“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水难哪,大师?”
“我真的不知道毒鲸是谁,你们不要再问了。”
第二十一遍!巫筱晓在心里暗数,这个答案她已经说了第二十一次!
“你若不知道,又怎么会说出这个名号?”负责侦办的警官第二十二次问出这句话,同样也有些不耐烦。
“脑袋自己要突然进出这个名字,我有什么办法?”这句话,她也重复了十八次。
在警局混了十来年的老陈叹口气。听听这小姐说的是什么鬼话,好像她自己的脑袋不归她管似的。
“小姐,你这么不台作,我们警方很难办案。”
巫筱晓哼了一声:“我如果不合作,会跟你们到警局来吗?”
“可是——”
“你们净问些我答不上来的问题,要我怎么说?”毒鲸这两个字就像灵光一闪掠过她脑海,她只是不自觉说了出口,谁知道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我是真的不知道毒鲸是谁,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
“但……”
侦讯室的门被人从外头打开,探进一颗顶着湿发的头颅。
“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