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怕你喜欢别人,我是怕别人太喜欢你!”他叹着气说。“别人喜欢我,应该是你的骄傲才对。”她说:“只要我心里只容你一个。”
“你是吗?”
“当然是!”
“永远吗?”
“永远。”
“不变吗?”
“不变。”
“不受诱惑吗?不被迷惑吗?倘若你被迷惑了……”
她的头低垂了下去,不说话了,生气了。
“唉唉!”他叹气。“我知道我不该说,我知道我不该不信任你!但是,我就这样烦恼,我真不知道,假若我失去你,我怎么活!”他握起她的手。“不要生气,请你不要生气,求你不要生气……”她抬起头来,眼中泪汪汪的了。
“是不是也要我切开手指,写封血书给你呢?”
“不要!千万不要!”他燃起一支烟,猛抽着,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了。“你知道,”他忽然说:“我一直对于一件事,非常不解。”
“什么事?”
“你的家庭。”他喷出一口烟雾,注视着烟雾后面,她那张在朦胧中更显得娟秀的面庞。“我常常想,我早就该在你家庭中露面了。你看,我们相交相识相知相爱已长达二十个月,你父母还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个我。”
“你怕不被我父母接受吗?”她沉吟了,深思着,终于长叹了一声。“韩青,你愿意忍耐吗?我爸爸是个好父亲,但他的教养,他的高贵,使他不见得能了解我和你这段感情。何况,他的事业好忙,我真不忍心再用我的事情来烦他。我妈——你也知道,她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善良有余,了解力却不够深,她不是个很能和儿女沟通的母亲。我怕他们知道我俩的事以后,反而变成我俩间的阻碍。韩青,你将来只要娶我,不必娶我整个家庭的!”
男人是多容易满足啊!仅仅这一句话,他就浑身都轻飘飘了。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
“这是诺言吗?”他问。
“这是。”她肯定的。“我将来要嫁给你,而且,我要做个最好最好的妻子,如果我曾做过些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让我将来补偿你,我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羡慕你,嫉妒你,因为你有这么好的太太。”他停住呼吸,对她急急的说:
“快拿氧气筒来,我不能呼吸了!”
她想笑,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她用手掠掠头发,悄悄挥去了睫毛上的一滴泪珠。
“哎!”她振作了一下,挺直背脊,笑起来。“我们两个是不是有点傻气?你不过是去服兵役,又不是要到非洲去,服役时还有休假,只要你休假,通知我,我马上去见你!不管你的基地在台南台中花莲或是月球上!”
“我怎么通知你呢?你又不许我直接写信到你家。”
“写限时专送,寄给方克梅,小方会马上通知我的!如果可以打电话,打给小方,假若你的基地能通电话,我也会打给你!”
“我们一定要经过小方吗?我现在去拜访你父母不行吗?”
“如果你要把事情弄糟,尽管去!”
“恋爱是件不能见人的事吗?”他有些不平。“在我家里,我们两个那张合照,一直挂在我房间里,你应该跟我回屏东去看看!”
“哎,别提那张照片了,我照得那么丑,你也把它挂出来!你一定要向你父母声明一下,我本人比照片漂亮!”
“我父母对照片已经够满意了。不过,你愿意本人去亮相一下,就更好了!这样,明天跟我回屏东吧!怎么样?”他忽然兴奋起来。“就这么做!你告诉你妈,去参加夏令营什么的。跟我去屏东吧!跟我去吧!”
“别胡闹了!”她说:“我才不去呢!时机未到。”
“时机什么时候才到呢?”
“等你服完兵役。你看,上帝帮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下学期大四,夜校读五年,等你退役,我也毕业了。那天吴天威还对我说Just make!”
是吗?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韩青想到“上帝”,就禁不住联想起徐业伟,想起自己在沙滩上仰天狂叫的那夜。不不!今晚不能想那件事,决不能!他摔了摔头,摔掉那份椎心的痛楚。摔不掉的,是对上帝的怀疑。唉!上帝,不管你多忙,不管你把人生安排得多么乱七八糟,请照顾我的鸵鸵吧!这只是个小小的请求啊!照顾她不要生病,不要生气,不要变心……变心,噢!他猛烈摇头,为什么一定要想起变心两个字呢?“你怎么回事?”她希奇的看着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摔头……嘴里叽哩咕噜的念经,我看你神经有点问题了,是不是?”
“是!”他叹气,揽紧她,用全身的力量去吻她。“我已经疯了!为你疯了!我真的为你疯了!我从来不知道,我会为一个女孩疯成这样子!简直不可救药!”他更重更重的吻她。“鸵鸵!你只是个小鸵鸵,怎么对我有这么大的力量呢!怎么会呢?”这种爱的语言会让人醉,这种爱的接触会让人疯。于是,在这离别前夕,他们缱绻又缱绻,直到深夜,直到夜阑。然后,他必须送她回家了。她去洗手间梳洗,好半天才出来,他看她,总觉得她在离别前夕,表现得比他坚强,可是,她从洗手间出来时,眼睛却是肿肿的。
把她送了回去,再坐计程车回来。小屋子静悄悄的,租期已满,他明天走后,不会再住这间小屋了。但是,这小屋中曾盛载了多少欢乐,多少柔情啊,他环室四顾,忽然发现枕上有张纸条,拿起来一看,却是鸵鸵留下的一张短笺:
青:我最挚爱的人,我对你真挚得可以把心剖开以鉴日月,你怎么还不相信我?怎么还不相信?
我刚刚跪下祈求神,我愿少活十年岁月,只要我能拥有你,今生今世。我不求些什么,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我只希望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我这份心,这份情,你怎么还不相信?我知道我的心志脆弱,愿神坚强我!愿神不要给们大多的磨练,阻难,因为我们原本平凡!
青,信任我!爱我!我需要你,我好怕!我太在乎你了,我好怕失去你,决不亚于你怕失去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你!
青,你要回来娶我!你一定要回来娶我!我等你,我一定等你!但是,请不要再怀疑我,你的怀疑像拿刀子剜我的心,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我一字一泪,若神天上果有知,愿你成全我的心愿,我愿弃名利,抛世俗,只愿与你比翼双飞,此生此世。
爱你的鸵鸵六、廿四、深夜
原来,她在洗手间里写了这张条子!韩青念完,全身的血液就都冲到脑子里去了,心脏因为强烈的自责而痉挛了起来。又因为强烈的感动而痛楚起来。他打开房门,奔下三楼,冲到大街上,必须打电话给她!必须!他奔往电话亭,最近的电话亭要走十五分钟!该死,怎么脚底又痛了呢,低头一看,又忘了穿鞋子了!如果再被玻璃割到,是你的报应!韩青,是你的报应!你怎么可以对鸵鸵那么残忍,那么残忍呢!
到了电话亭,管他几点钟了,管他会不会吵醒袁家二老!他迫不及待的拨了那个号码:七七三五六八八。
电话铃才响,就被接起来了,是鸵鸵!聪明若她,早就知道他会打电话了。“鸵鸵!”他喉中哽塞着:“原谅他!原谅那个残忍的、该死的、害疑心病的混蛋吧!原谅他是爱得太深,爱得太切,以至于神志不清吧!”电话那头,传来鸵鸵的低泣声。
“鸵鸵!”他急切的喊,下意识的拉紧电话线,好像她在线的那头,可以拉到身边来似的。“你再哭,我五脏六腑都碎了,脚也烂了。”
“你……你……你什么?”她不解的、呜咽的问:“脚怎么……怎么也会烂呢?”听过心碎,可没听过脚烂的。
“我跑到电话亭来打电话,又忘了穿鞋了!”
“啊呀!”她惊喊。“你……你……”她简直说不出话来:“你真……气死我!你的脚破了吗?”
“不知道,只知道心破了。”
她居然笑出来了。哦,此情此景,个中滋味,难绘难描,难写难叙。除非你也爱过,除非你也经历过,你才能体会,你才能了解,你才能相信!
第十七章
七月二十四日过去了。韩青和鸵鸵认识满二十一个月。
八月二十四日,他们认识满二十二个月。
八月二十六日,韩青北上,报到服役。在北部某基地受了极艰苦的一个月训练后,再被分发至中部某基地去正式服役,这期间,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鸵鸵,即使休假,也只有几小时,事先不一定知道确切休假时间,联系起来,更加困难。相思,相思,这才了解什么叫相思。
韩青开始他一年零拾个月的兵役。
鸵鸵开始走入社会,她进了父亲的公司,非常认真的工作起来,她的活跃,她的能干,她的才华忽然间在工作中完全展现,从业务到外交,她居然成了父亲的左右手,成了公司中人人瞩目的对象。韩青荷着枪,在野地中滚滚爬爬。
鸵鸵提起笔,写下她对韩青点点滴滴的思念,千千万万的允诺,这段期间,信件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桥梁,也只有从这些信中,才能读出鸵鸵的内心世界。
十月二十四日,是他们认识两周年的纪念日,她寄来一封长达四页的长信,从相识,到相爱,她从头细数,从头细诉,他边看边回忆,边看边落泪。谁说男孩子不该掉泪?谁说背上一杆枪就不再儿女情长?那封文情并茂的信,最让他感动至深的是最后一段:
我终于了解我不能没有你,因为没有人和你一样。没有人和你一样,把我捧在头顶上供奉着。没有人和你一样,当我病痛时对我呵护又呵护,叮咛又叮咛。没有人和你一样,喜欢写诗一般的小笺给我,亲手做一大堆的装饰品给我。没有人和你一样,能忍受我的任性爱哭及随时可能发生的情绪问题。没有人和你一样,不惜用任何方法,让我多吃一些长胖一些。没有人和你一样,体会到我心深处的每个思想。没有人和你一样,完全接纳我,包容我,赞美我,让我自觉得是个可爱迷人的小女人,让我自认为是完美的化身。我完全快乐,喜悦得如同一只百灵鸟一般。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所给予的,我不能没有你,因为你是唯一的男孩。
看了看手心中的婚姻线,你我的都又深又长。我坚信如此。青,趁我们年轻时,让我们好好相爱,直至永远永远,当有一天,我们的儿孙环绕在跟前,缠着问我们当年相识的情景,让我们得意的告诉他们,我们曾如何相识,相知,并相爱。
鸵鸵写于相识两周年
这就是力量的泉源,这就是生命的原动力,这就是他的燃料,他的希望,他的一切。操练不苦,行军不苦,荷枪不苦,野战不苦……锻炼吧!炼成钢一般的身体,铁一般的意志,然后和你心爱的女孩,共同携手去创造最美丽的前程。于是,在那些操练、行军、野战……的日子里,他咀嚼着她的信,回味着她的信,默诵着她的信,直至每字每行每个标点,都已可以倒背如流。十一月二十四日,是他们认识二十五个月的纪念日。
韩青用了好大的功夫啊,他参加拔河比赛,把手上的皮都磨破了,给队上争了个第一名。他参加各种活动,那么积极,那么卖力,终于,他争取到了一天半的休假。
飞跃吧!让灵魂飞跃吧!让灵魂飞跃吧!鸵鸵,你使我雀跃。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鸵鸵,唯你而已!唯你而已。走出营区,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立即拨长途电话到台北,无法经过小方转达了,他直接拨到她上班的玩具公司去,经过接线生,经过不相干的好多人,好不容易接通了鸵鸵,他才说了句:“鸵鸵!等我,我搭今晚夜车去台北……”
咔嗒一声,线路断了。他找铜板,再挂长途电话过去,这次,鸵鸵立刻接起电话,想必,她正在电话机旁边等着呢!他不敢说太多,怕断线,只简单的告诉她:
“我明天早晨八点钟到台北,你来火车站接我,好吗?我下午就要乘车赶回营区,所以,我们只有五小时可以在一起!总比没有好,对吗?见面再谈!我爱你!”
然后,他们见面了。在火车站,她飞奔着向他扑来,完全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她穿了件黑色镶金花的毛衣,一条牛仔裤,又潇洒,又雅致,又华丽,又高贵……他紧拥着她,拥着属于他的这个世界,她也依偎着他,眼睛湿湿的,他们互看又互看,打量着对方是胖了,还是瘦了,是黑了还是白了。啊,互看又互看,彼此的眼光,诉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他真想找个地方吻她,吻化这几个月来的相思。
因为只有五小时,他们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往日的小屋也早就退租了,换了主人了。最后,他们只能找了家咖啡馆,坐下来,手握着手,眼光对着眼光,心灵碰击着心灵。
时光匆匆,实在匆匆。坐了没多久,她递给他一张纸条,自己去洗手间了。他打开来,就着咖啡馆里幽暗的灯光,看到她用淡淡的铅笔写着:
青,青,青:
小心别给人看到了。(所以我才用铅笔写。)
你打完第一通电话时,我在电话旁等了许久许久,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再打来了,我难过得泪水都几乎夺眶而出,我突然发觉若我无法见到你,我会难过得立刻死掉,因为你的一通电话完全打扰了我的思绪,我简直无法继续去上班。现在是零时零两分,耳朵好痒,会是你吗?一定是。我好想你,可知道?特别是情绪低潮的时候,泪水总是伴着思念滴落在枕边。再过八小时就可以看到你,我会好开心的。可是再过几小时,你又得走了!啊!天,我一定会难过死,我怀疑我是否还能回办公厅上班。答应我,如果你看时间差不多了,你掉头就走,不要和我道别,不要让我在别人面前掉下泪来。好吗?
鸵鸵
一九七九·十一·廿四·凌晨
等鸵鸵从洗手间出来,韩青一句话没说,拉起她的手,就往咖啡馆外面走。“你带我去哪儿?”她惊问。
他叫了一辆计程车,直驰往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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