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话没错,当年,弗灵武要娶妻是件多么轰动的大事,香兰格格和晴双格格不知击败了多少家的格格们,才得以顺利嫁进尊贵显赫的武肃亲王府,当上四贝勒弗灵武的嫡福晋。”想当初,她也是被击败的众多格格其中之一。“许是她们命薄,福分不够,所以才会年纪轻轻就死了,若因为这样就硬要说是弗灵武的婚姻受到诅咒,会不会对弗灵武太不公平了一点呢?”
“二姐,你不能因为偏爱弗灵武就站在他那边说话,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呀!事情不是发生在你们的身上,你们当然可以说得这么轻松了!”沁芳的无助从焦躁转为愤慨。
“沁芳,别这么说话!”大姐华芳沈下脸来。“我们当然都关心你,但是那些传言毕竟无凭无据的——”
“怎么会无凭无据?明明是两个健健康康的格格,却在嫁给弗灵武之后一个突然疯了,另一个又过度受惊而死。好,就算『发疯』不能当成证据,可是『过度受惊』这件事你们觉得该如何解释?”
姐妹俩哑口无言,彼此对望一眼。沁芳的疑虑没有错,这种“过度受惊”而死的事件极为罕见,到底是什么事能把晴双格格给吓到死呢?
“好吧,你希望我们怎么救你?”华芳无奈地摊了摊手。
这话把沁芳问傻了,说真的,她还没想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救她的。
“帮你逃出府吗?”馨芳帮她想了个法子,但觉得不妥,便又摇摇头。“这方法不行,你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千金格格,就算逃出府去大概也是死路一条,说不定嫁给弗灵武还能活久一点。”
华芳低头思索着。“如果是一年以前,还有你二姐馨芳愿意代你嫁给弗灵武,可现在她也已经嫁为人妻了,咱们小妹才十岁又还太小了些,所以找人代嫁的方法也行不通。”
“我想退婚,有没有办法退掉这桩婚事?”沁芳把希望寄托在退婚上头,她没想要逃,唯有退婚,她才能嫁给心中想嫁的意中人。
“以阿玛怕事的个性,要他去向武肃亲王退婚是绝无可能的事,除非让武肃亲王自己提出退婚。”华芳说。
“那更不可能了。”馨芳摇头。“这件婚事是武肃亲王主动提的,他怎么有可能要求退婚,除非……”
“除非什么?”沁芳心急地问。
“除非提出退婚的人是弗灵武本人。”馨芳耸了耸肩。
华芳和沁芳微愕地对望一眼。
“这的确是好方法,可是实行起来有点困难。”华芳蹙着眉。
“为什么?只要让弗灵武讨厌我不就成了?”沁芳认真地瞠大眼。
“要弗灵武讨厌一个女人——”馨芳仰脸望着蔷薇花架,轻轻低叹。“唉,很难吶!”
华芳一听,掩口轻笑起来。
“什么意思?”沁芳不解地傻瞪着两个姐姐。
“皇上刚登基的那年中秋,宫里不是办了一场盛大的夜宴吗?”华芳抿着嘴笑说:“皇上为了逗太上皇开心,便把众王室大大小小的贝勒格格们全召进宫热闹热闹。那场夜宴中,贝勒、贝子们围在一处,咱们各府格格们则远远地隔在另一处,只有那弗灵武不理会男女有别这套规矩,整夜都在格格圈中厮混。你二姐呀,就是在那夜教弗灵武给掳去了芳心的。”
沁芳瞥了一眼馨芳困窘的羞怯样,偏巧那天她病着没去,无缘亲眼目睹弗灵武是如何掳走她二姐的芳心。
“就算他喜欢在女人堆里鬼混好了,可那么多的格格里头,总也会有他看不顺眼的吧?你们仔细想想,他有没有表现过讨厌哪一府的格格?我就来扮成那样让他讨厌!”
“这才是令人费疑猜的地方。”馨芳困惑地轻叹。“任谁都看不出来他喜欢或讨厌哪一个格格,他对每个女人说话的方式都一样,温柔得就好象调情似的,连满府家的胖妞妞死缠着他说话,他也没露出半分嫌恶的表情,所以说,你要问他讨厌什么样的女人,我们还真说不上来吶!”
沁芳听得好惊讶,满府家的胖妞妞是公认的蠢笨格格,不只蠢笨,而且还难缠得很,别说是男人了,就连女人见了她都忍不住想闪到天边去,想不到弗灵武居然还肯和她说话
“我记得那夜弗灵武曾经比喻自己像只狂蜂,还说每个女人都是盛开的鲜花,所以他喜欢流连在花丛中嗅闻花的芬芳,欣赏花的绝艳。”华芳摇头笑叹。
“说什么狂蜂那么好听,分明只是一个好色鬼罢了!”沁芳不屑地轻哼。她的意中人才不会整天在女人堆中鬼混呢!
“那是因为你没看过弗灵武才会这么说。”馨芳忍不住替心仪的男人辩解。“人家品貌无双、文武全才,才不是什么庸俗的好色之徒——”
“嘘,有人来了!”华芳听见细碎的脚步声,连忙打断她们的话。
一抹月白色身影踩着花径袅娜走来,纤巧的身形、素净的衣衫、偏垂的发髻,如此与众不同的妆扮,让三个姐妹只瞧一眼便知来人是谁了。
“观娣,你来了!”沁芳扬手招呼。
“观娣给三位格格请安。”观娣手中提着一只竹编的提篮,缓缓来到她们身前蹲了蹲身。
“我们躲在这儿说话,你一定找了很久吧?”华芳起身拉着观娣坐下。
“也还好。”观娣低首垂眸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又带什么好宝贝来了?”馨芳探头看了看竹篮。
“明日就是交芒种节了,等祭饯花神之后便是炎炎夏日,我想带些绣花团扇来给格格们挑选几支,炎夏午后也好使用。”观娣从竹篮中取出团扇,一支一支地摆放在石几上。
十支团扇面上精绣着栩栩如生的花、草、鱼、鸟图案,引来了三个姐妹惊艳的叹息。
“观娣,你的手真巧,这些团扇都绣得好漂亮呀!”姐妹三个轮流将十支团扇拿起来欣赏把玩。“观娣,这十支团扇你打算卖多少钱?”
“格格若是喜欢了,请随意看赏,只是我娘最近病着,还望格格能多赏一些。”观娣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低低细语。
“你娘病啦,是什么病?”华芳关心地问。
“大夫说是积劳成疾,得用些好一点的药补身子。”偏垂的发髻半掩住她苍白的脸颊,看起来十分楚楚可怜。
“这样啊,那一会儿你去乌总管那儿取二十两银子,就说是华芳格格的意思,你拿这些银子去买些好药给你娘补身。”华芳一向很同情观娣的身世和遭遇,只要是观娣送来的绣品,她几乎照单全收,而这会儿更多给了一倍的赏钱。
“多谢大格格。”观娣起身道了谢,她不擅与人应酬,事情办成了便想告辞。“格格还有别的吩咐没有?若没别的事,观娣就先回去了。”
“没有了。喔,对了,过两天你再带些牡丹或芍药的绣帕过来,越富贵艳丽越好,我额娘老嫌府里的绣娘绣得不好,我想你绣的她肯定会喜欢。”华芳不忘再帮她留意挣银子的机会。
“是,观娣记下了。”她浅浅地笑,脸上并没有过多的喜色。“大格格如无别的吩咐,观娣就先回去了。”
“好,你回去吧。”华芳轻摇着团扇,朝她点点头。
观娣提起竹篮,一一向她们行礼别过,转身低垂螓首,慢慢循着来时的花径离去。
“唉,真是可怜的姑娘,模样生得极秀美,却不幸给火灼出了难看的伤疤,见到人总是抬不起头来。她家要是有钱有势一点,或许还能招赘个夫婿,偏偏无钱无势,还得养个体弱多病的母亲,我看观娣这辈子很难嫁得出去了。”馨芳撑着下巴,遗憾地摇头叹息。
“嫁还是嫁得出去,怕没法嫁给一个好人家就是。”华芳轻叹,怕一朵折伤了的鲜花,末了得落在牛粪上。
“真要这样,那倒不如不嫁了。”沁芳随意捡起一支绣着白梅的团扇,漫不经心地摇着。
“人家可没你的命好,现成的武肃亲王府少福晋捧在你跟前你都不要,我看要是换成了观娣呀,巴不得花轿赶紧来抬呢!”馨芳没好气地横她一眼。
沁芳停下了摇扇的动作,呆呆地出神。
“喂,发什么呆呀?”馨芳拿着团扇朝沁芳挥了挥。
“大姐,你曾经看过观娣右脸颊后面的那片疤痕对不对?”沁芳的神色忽然振奋起来。
“是啊!”
“是不是很可怕?”她睁大眼。
“嗯,当时是吓坏我了。”华芳察觉到妹妹脸上的表情十分可疑。
“你们想想,要是弗灵武看见他将迎娶的妻子身上有着可怕的伤疤,他会不会要求退婚?”
“沁芳,你在说什么?”馨芳诧异地转望她。
沁芳没多加解释,忽地起身往观娣离去的方向追去。
“观娣、观娣——”她连追带喊。
观娣正往池边的超手游廊走去,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唤,便止步回眸,怔然望着朝她直奔而来的沁芳格格。
“观娣,别走,我有话对你说!”沁芳一上来就猛然扯住她的手,喘吁吁地盯着她。
“格格请说。”观娣低首垂眸,困惑地看着揪紧自己的那双手。
“我希望你能替我办件事,我知道对你提出这个要求可能很过分,可是我急需要你帮我这个忙,要多少酬金你只管开口没关系,八百两、一千两我都付得起,只求你答应我,好吗?”
观娣微愕。花这么多钱请她帮忙,肯定不是件小事。
“格格要我帮什么忙?”她谨慎问道。
“武肃亲王府的四贝勒弗灵武,你可曾听说过?”沁芳认真地瞪圆着眼。
观娣怔了一怔,好半晌才点点头。
“你见过他吗?”
观娣登时浑身绷住,连忙猛摇头。
“他见过你吗?”
观娣又忙摇头。
“那太好了!他也没见过我,这下子有救了!”沁芳开心地大嚷。
观娣困惑地瞥她一眼,实在不懂她到底欣喜若狂些什么。
“观娣,实话告诉你,我阿玛订下了我和弗灵武的婚约,可我不想嫁给他,我正在想法子让弗灵武主动提出与我退婚的要求。”
“啊?”观娣抬起眸,狐疑地瞅着沁芳。“这……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要你假扮成我,然后我会想办法安排你和弗灵武见面,让他有机会看见你的……”沁芳顿住,尴尬地咬唇笑了笑。
观娣并不笨,听到这里,便已明白沁芳的用意了。
“你希望我……吓跑他?”她幽幽一笑,这格格真懂得利用她的缺陷。
“观娣,对不起,我无意使你难堪,只是,我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让弗灵武主动退婚。观娣,求你帮帮我这个忙,好不好?”沁芳双手合十,拉下脸恳求她。
沁芳格格不肯嫁给弗灵武,其中原因必然与猝死的香兰格格和晴双格格有关。观娣痴痴望着青石地板出神,抿嘴沉默着。
“观娣,我心中其实早有喜欢的男人了,你能明白我此刻的痛苦吗?”沁芳像是抓到救命浮木般,双目紧紧锁住观娣。“帮帮我,观娣,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都没有关系,只要谦王府办得到的,我们一定答应,求求你了!”
观娣深深被她恳切哀伤的神情打动。
“好,我答应你。”她平静地点头,并未思考太久。
“谢谢你,观娣!”沁芳开心地欢呼出声。
观娣会点头同意,原因不只是能得到千两白银的酬金,也绝不是臣服于谦王府的权势,她为的,只是自己的一片私心。
她想在咫尺的距离内瞧一眼弗灵武,渴望仔细听一听他的声音,甚至与他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好。然而这些终其一生都难以达成的想望,却必须用她最不愿被人窥见的隐私去交换,才能完成。
虽然,她对沁芳格格的请求感到极端痛恨厌恶,但是内心又对能够近近看一眼弗灵武的机会而蠢蠢欲动。
好吧,假扮成沁芳格格,用跟随自己二十年的丑陋疤痕去逼弗灵武退婚,反正他只会以为她是沁芳格格,永远不会知道她真实的身分。而她,却能趁此机会,近近地、近近地看他一眼。
夏日微热的午后,一株枝叶浓密的大树上,垂着一双纤巧可爱的小脚,素白缎面的绣鞋在树叶间摇荡着,像执意不肯化去的冰雪。
素白纤足的主人未梳髻,披着流云似的黑发,身着轻软透凉的雪色纱衣,手中擎着一支约两尺长的千里镜,半个身子趴在粗枝上,看向两条街外一座宅第中的某个院落。
距离虽远,镜中男子俊魅的笑容却看得分明。
那男子不是谁,正是武肃亲王府的四贝勒弗灵武。
“观娣,石大叔已经将你爹的骨灰和遗物带回来了,里头有支千里镜,我想这千里镜应是你爹买来给你玩儿的东西,你拿去好好收着吧……”
在她十五岁那年,她的母亲泪流满面地将父亲的遗物交给了她。
自此以后,她日日把玩着这新奇的小玩意儿。用它看东西,可以看得很远很远,几里外的房舍行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更喜欢爬到后院大树粗枝上,用千里镜朝远处观望,不用出门,她也可以轻易看见街上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自从她受了伤,被同龄的孩子取笑她丑得像鬼之后,她便抵死也不出门。后来有了千里镜,沉闷无聊的生活终于有了乐趣,拿着千里镜遥望屋墙外的世界,成了她生活中最有趣的消遣。
平时除了看山、看水、看花鸟,她其实最爱看的还是隔着两条街的那座巍峨府第。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和娘进去过那里面,那里面好大、好华丽,她亲眼看见一个小男孩出生在她眼前。
离开后再次见到那小男孩,是在他额娘的葬礼上,后来,她不再有机会见到那个小男孩,直到这个千里镜出现,她才又轻易将他圈入了镜里。
她日日看着他,看他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舞刀弄墨,看着他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了高硕挺拔的男人。
她知道他是谁,但他却永远不会记得她。
就这样,她偷窥了他整整十二年,无法自拔地上了瘾。
弗灵武不会知道,当他覆额发愁时,有个人也在一里外的大树上跟着他发愁;看他动怒了,她便皱眉头;看他为了什么事笑得开怀,她也跟着开心地笑了。他的喜怒哀乐她都知道,她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