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怎么办?你不是说要自己过生活就好?小的哪敢违背大小姐的旨意。”他闲散的说。
这人怎么这样!给他个楼梯,就想爬到天上了。
我气得马上发誓再也不跟他说话。
“唉唷,又来了。”他收起吸满水分而沉甸甸的手帕,笑看着我。“我先回台北,等一切安定了,你再上来。”
“我妈和哥都希望我能回台北,现在刚好有机会了。”他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拍着。“小安,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只看眼前的日子,对不对?”
“什么叫做刚好有机会?你什么时候跑去国X考试?我什么事都不知道,这算什么呢?”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说到最后,我的心里泛起一阵苦意。“我从来都不在你的计画里,对吧?”
“不是不是!我只是……妈和哥希望我回台北,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本来想说随便去考考敷衍家里,谁知道竟真的考上了。”他吁叹一口气,耙了耙头发。“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我这阵子有多痛苦,想讲又怕你生气……”
“那你就——不、要、讲!时间一到,自己回台北就好了,不必跟我讲!什么都不必跟我讲!”
“厚!你真的是姓张名番耶,怎么都讲不听!”
“我就是姓张名番,怎样?!不行吗!”
“停,停。李祖安,你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你才莫名其妙!我……”正打算一鼓作气骂个够,下一秒钟,已经被他拉进怀里,吻住了。
虽是来势汹汹,但他的唇舌却出乎意料的温柔。情绪一时落差太大,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软软地回应着他。
好一阵子没机会这么亲昵了,咳咳,呃……意乱情迷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好不好?”他终于放开我。
我的包子脸又烧烫了起来。“哼,本来就是你的错。”
终于,雨过天晴。
第二章
一个月后,阿真在天母的房子完全安顿好了。小伍如家人所愿地转到国X医院,连杰笙也回到台北,进了另一家有名的私人医院。
他们全在台北,只有我还留在高雄。
其实我心底还是有些小小生气的。谁愿意和心爱的人分隔两地?但是,总不能为了爱情,就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啊,即使我想和他长相厮守,也得从长计议才行。
从房子的装潢到新公司成立的状况,小伍和阿真轮流传来最新进度。
他们的日子似乎过得比我快乐、更有意义、更有希望和目标。每回电话结束之前,不免要问着几时北上,我总是东推西推,找了一堆理由搪塞。
高雄到台北哪能多远呢,更何况我那份不大不小的工作,即使请个两天假,也不是真能有啥影响。
我想我是赌气和嫉妒吧。
总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不想亲眼瞧见他们的日子有多么的快乐,即使他们明明是——我心爱的男人和生死至交。
最后终于在某个周末,小伍在松山机场接了我,直奔天母。
五十坪的小洋房,若是只有阿真一人独住,实在显得太空旷了,于是一楼就挪出来作为药品进口公司的办公室。
阿真带着我四处走走看看。一楼全部以白色为基调,搭配天空蓝的OA办公家具,清清爽爽,干净俐落。二楼是象牙色系为主,站在厨房里,踩着厚实的原木地板,看着微风吹过小碎花窗帘,我轻轻抚上牛奶白的大理石流理台,觉得像是在梦里一样。
不过,这不是我的梦,是阿真的梦。能有自己的一栋房子,是她多年来的梦想,现在终于实现了。
“怎么?大小姐想在上面题首诗吗?”阿真靠过来,攀上我的肩膀。
我狂爱大理石,总嚷着日后一定要有个大理石的流理台或是洗手台之类的,然后要在上面刻下一首心爱的小诗。
“来,刀子给你,爱刻什么就刻什么,对你够义气了吧。”她递来一把水果刀。喝!还来真的呢。
我瞪了她一眼,把刀子收进柜子里。“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真意,要有诚意的话,请找个工匠过来,只会耍嘴皮子,哼。”
“喂喂,确定不动手?以后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唷。”她拉着我的手往三楼走,推开一扇门。
“喏,连你的房间都准备好啦。”阿真笑嘻嘻的说:“装潢和家具全都是小伍亲自挑选,满意了吧?”
原木色系的橱柜,米色系的窗帘和床单,全是我喜欢的颜色。我的胸口热了起来,原来小伍……还是懂我的。
杰笙工作的医院离这里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他趁着晚餐时间溜回来和我们一起吃了火锅。
冷气开到最大,炉火强强滚,笑声接连不断,说有多快乐就有多快乐。
两位医师大人赶回去值班后,我和阿真收拾着锅碗瓢盆,擦擦洗洗完成后,她吁叹一口气。
“做饭洗碗还真累,难怪杰笙说要买台洗碗机,找个钟点佣人。哇,真累。”
“怎么?杰笙把你宠成贵妇命了?”
“才不是呢。做饭洗碗是你的强项,快点搬上来住吧。”她玩笑地打我。
“哼,只会利用我,哼哼。”不理她,我低头整理洗手台的残余菜屑。
好一会儿没听见她的声音,我转身一看,阿真脸上竟爬满了泪。
“你……干嘛啦!”我急着拉她。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杰笙,对我真好……”仿佛已经忍耐多时,她崩溃似的哭了起来。“我、我已经、已经是胃癌第二期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想活的时候……却死不了,决定要勇敢的活下去,偏偏得准备死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不要哭,杰笙一定有办法,不要哭……”
我抱着她,嘴里嚷着不要哭,眼眶里的泪弹却永无止境似的拼命发射,哭得比她还惨烈,天啊!
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是累了,终于只剩下一搭一搭的抽噎声。
“好渴,从冰箱拿罐可乐给我。”阿真终于开口。
“什么!可乐?!”哭哑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刺耳。“不行,可乐有咖啡因,胃癌的人不能喝。”
“要不然泡杯茶吧,昨天有人送来了大红袍。”
我瞪着她,咬牙切齿:“茶也有咖、啡、因。”
“好啦好啦,反正你就是来折磨我的,来杯白开水总行了吧。”她摆摆手,一副随人高兴的模样。
倒了满满一杯温开水给她,我自己也来一杯。捧着透明玻璃杯,我的泪水又莫名的出现,一滴一滴滑落进玻璃杯里,我转过身背对着阿真,一口气灌下大半杯。
明明是白开水,喝起来却是酸酸涩涩还带咸味。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断地反问自己。
才刚装潢完工不久的房间里,还有着淡淡的原木香味,我和阿真并躺在床上。她指着天花板上闪闪发亮的星空,炫耀的说:“漂亮吧?晚上关了灯才看得到,杰笙特别请人来做的唷。”
“哇,酱子到了晚上会特别幸福吧?和心爱的人躺在星空下,好浪漫喔……厚厚厚,想不到杰笙的心机这么重,还真用心良苦耶。”
“拜托,他天天大夜班小夜班的,哪来的时间浪漫啊。”她冷哼,随即转个身面向我。“喂,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清境农场的夜景吗?”
怎么不记得呢?那时阿真刚考完大学,我要升上五专四年级,和阿真一起参加了救国团的暑期自强活动,坐在青青草地上享受山林间的午后微风,晚上还有夜游和鬼故事时间。虫声唧唧,繁星点点,月娘偶尔露脸,辅导哥哥姐姐们的鬼故事一个比一个还恐怖,我吓得紧抓着阿真的风衣外套,最后实在憋不住得上洗手间时,还硬拉着阿真作伴。
“你呀,恶人无胆啊。”回想起这段,阿真笑得厉害。她越笑,我越不是滋味,难道她都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山上夜景那么美,而且流星一颗接一颗,许愿都来不及了,还管什么鬼的。”
“你看看,当年的流星都被你给拦截走,许的愿都让你称心如意,连杰笙这么好的男人都被你遇到了。”
“是老天明察秋毫,可怜我这个苦命女子啊,终于要出头天啦!”她夸张的学着歌仔戏的声调,眼睛晶晶亮亮,像是一轮弯月。
我好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里,什么胃癌什么肿瘤的,统统去去去!
“咦!”她忽然想起什么。“你明天要去小伍家,对吧?”
说到这个,我的心情开始不安。和小伍在一起也已经半年多了,总是听见他叨念着妈妈这样哥哥那样的,第一回正式拜访见面,也是这趟北上的要务之一。
“听杰笙说,他爸已经过世很久了?”
“嗯。”我把头埋入凉被里,不想多说。
独自把两个儿子抚养长大,而且一个是建筑师,一个是医师,想也知道小伍的妈妈必定是心酸满腹,不知吃了多少苦。我一向迷糊傻气,说起话来直接老实,不懂得讨好长辈,连我妈都不知道被我惹毛多少次了。
妈妈终究是宠女儿的,嘴上唠叨几句就过去了,但是小伍的妈可不是我妈啊。
唉唷,妈呀。
“这关虽然很不好过,但是,李祖安你无论如何也要给我挺过去。”阿真说着说着,还踹了我一脚,可恶!
“不如你和杰笙陪我一起去?”
“神经啊,难道还带亲友团吗?”
“对啊,我觉得有此必要耶。”
“现在是要提亲还是怎样?需要亲友团?”她又踹了我一脚。“唉,只会关起门来当阎王,恶人无胆啊。”
“你又踢我!这种闺房乐趣留给某人享用就好。”我也回踢一脚。
吵吵闹闹好一阵子,两人都累了,才甘愿休兵入睡。
隔天清晨,小伍一下大夜班就出现在门口。看着他眼眶下的阴影,我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怎么不回家睡一会儿呢?我自己搭计程车过去就行了。”
“哎呀,早就习惯了。”他接过行李袋,发动车子。“回程的机位都订好了?是最晚的那班吧?”
“嗯。”坐进车子里,我的胸口怦怦的眺,紧紧的握着小手帕,心里一直复习着阿真教我的“宋氏长辈问候语高段版”。
“林妈妈好,我是祖安。”
“林妈妈,这是台南有名的黑桥牌香肠,和北部的口味不一样唷,请您尝尝看。”
“林妈妈的皮肤好好喔,可以教我怎么保养吗?”
“林妈妈这套衣服真漂亮,是订做的吗?”
越念越绕舌。天哪,我干嘛配合演这出啊!
“怎么这么安静,紧张啊?”车子进入台北市区,小伍看我一眼,笑得诡异。
这种场面,谁能不紧张?
“哪,先说好,下星期你得跟我回家见我爸妈!”我赌气的嚷着。
“呵呵,好啦好啦,总得让我先排到假吧。”说得好像他很牺牲委屈似的。
我们一路斗嘴到仁爱路。从小伍熟练地弯进巷子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跳频率就没正常过,怦怦怦怦!像是刚跑完百米一样的喘着,简直要蹦出胸口了。
“林……林猫猫好……”
林猫猫?我竟然把林妈妈讲成林猫猫!
说不出此刻有多么痛恨我的舌头,真想一口咬掉算了。
幸好林猫猫,喔不,是林妈妈,似乎没听见我的结巴外加口齿不清,只是笑笑的接过我的香肠礼盒,递上让我替换的室内拖鞋,直接进入客厅。
只有林妈妈在家。坐在黑色小牛皮沙发里,气氛不如想像的热络,大理石地板的凉意从脚底板一路窜到胸口,我偷偷瞄着这个至少有八十坪的公寓,这里,非常……怎么说呢?非常非常的干净,也非常非常的安静,这让我更加紧张了。
“听说李小姐是从高雄上来?”
“是。我在高雄工作。”
“是哪方面的工作呢?”
“呃……我是贸易公司里的业务助理。”
“这样啊。李小姐家里还有哪些人呢?”
“爸爸妈妈弟弟妹妹,总共有六个人。”
“李小姐是哪个大学毕业?”
“我……我念五专……”
“小安后来在日本念了两年书。唉唷,妈,你是户口普查啊!”小伍伸手搂着林妈妈,轻松的说:“哥呢?嫂嫂也不在吗?”
林妈妈瞪了他一眼,伸手一把拍了过去。“你哥他们晚点和我们在餐厅会合。我在和李小姐讲话,还打岔,真是没规矩。”
“喔。唉唷,我好饿好饿啊。妈,去弄点东西给我吃啦。”
不愧是妈妈宠爱的老么,这样的招数的确能收服林妈妈的心,嘴里叨念着:“怎么不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啊,这么大的人了……”之类的,却还是赶紧往厨房移动,开炉热锅的替小儿子弄点吃食。
小伍得意的笑着。“我妈最怕我喊肚子饿。你看,这招超有效吧?”
虽然暂时松了口气,但是想到距离晚上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又开始觉得心脏无力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中午这顿饭实在令人食不知味。
小伍的哥哥是某着名建筑事务所里的大红牌。一顿饭下来,除了偶尔不经意时目光与我对上,其余的时间,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林家大嫂也是建筑师,不过已经离开职场一段时间,全心全意照顾才刚满三岁的小朋友。
说到小朋友,他大概是全场除了小伍之外,对我最友善的一位了。我不时对着他挤眉弄眼,他也对着我扮鬼脸,不过最后还是被制止了。
“威威,不可以这样子,没礼貌。”
“没关系的,小朋友总是喜欢玩嘛。”我赶紧搭话。
林妈妈绷着脸,看了我一眼,不高兴的说了:“公共场所哪能这样玩,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到底训骂的是我呢?或者只是单纯的管教三岁大的小孙子?
老实说,我无法分辨。
此刻,我已经感觉丝丝凉意流动其中。他们其实并不欢迎我,是吗?
但是我仍然要撑下去。信念一旦坚定之后,心情也稳定许多,我继续努力维持笑容,尽可能优雅地咽下眼前属于我的一份高级日本料理定食,安安静静的听着小伍和哥哥讨论医院生态与事务所发生的大小事。
是的,我一定可以撑下去。
结果一路撑到下午四点钟。这一家人彷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