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
纪悠请了病假,在家里行尸走肉般地待了一个星期,小苏几次打电话来,说要带同事来看她,都被她冷冷地谢绝了。
她现在这副厌于人世的苍白脸孔,怎么可以见人?
她没有出门,没有买菜,根本不想煮东西给自己吃,直想饿死自己算了,反正现在对她而言,活着已无异于一种痛苦的服刑方式。
奄奄一息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数着天花板上的小吊灯,一只,两只……渐渐觉得神晕目迷,眼前一片白色的光亮,周身轻飘飘的,似乎就要飞起来——
“叮铃铃……”
一串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她残存的神志唤回,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去,好一会儿才摸索到听筒,“喂,小苏啊,你干吗又打来啦?我不是交待过你——”
“小悠,是我。”对方的声音很苦涩。
纪悠的脑子“轰”的一下,是蔡阳!
她没有再出声。
“你还好吗?”蔡阳颤颤悠悠地开口,“我……我那天也许太过火了,你原谅我,好吗?”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纪悠有些感慨,可惜这一份温柔已经迟到太久。
然后,蔡阳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的感慨荡然无存。
“小悠,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对你的心还是没有变,你回来我的身边,好吗?只要你给我时间,他能给你的,我一样也会给你,你知道,我对你的爱绝不会比他少——”
够了!
纪悠挂断了电话。
这算什么?还是不相信她!既然认定了她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孩,又何苦再回头来找她?!她在心里冷笑,分不清是苦,还是酸。
铃声又再度响起,她没有再去接,任由铃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才停息。
而委屈的泪,早已不可抑制地流了下来。
人为什么总是容易被见到的某些画面和片断所蒙蔽呢?
蔡阳为什么不想想,她如果真是那样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等到将近半年之后才原形毕露?难道一开始有什么强大的压力阻碍着她的决定吗?不!她跟他尚未婚配,男未娶,女未嫁,或聚或散都是她的自由,她如果真的贪慕虚荣,何苦等到今日?!
电话铃声第三次响起,纪悠一看来电显示,并不是蔡阳的号码,这才颤抖着抓起听筒。
“喂,请问是纪小姐吗,纪悠小姐?”传出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我是——”纪悠吸一口气,轻轻地应声。
“哎呀,能在今天正午之前联络到你实在太好啦!”对方似乎一听就舒了一大口气,紧接着说,“我姓吴,口天吴,我是杉山敬老院里新来的副院长。”
纪悠的心立时被揪紧,急切地道:“你好,吴院长,是不是我外婆——”
“你你,你先别激动啊!”吴院长阻止她,“是这样的,你外婆也没什么事,就是前一阵子忽然胃口变得不太好,手脚又总有些发酸发软,弄到现在胃口越来越差,我们想任其这样拖着绝不是办法,建议送你外婆到市区的大医院诊断一下。”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纪悠的心一下子就慌了。
“我从钱院长那里听说过你的孝心,这事儿变成这样你也别太担心啊,人一上了年纪十有八九都这样,小病缠满身,只要没有大毛病就算菩萨保佑啦。呵呵,我是过来人,还得劝你们想宽些。”吴院长在那边笑得有些虚假。
纪悠压根不想搭理她那一套,径直开口:“那就麻烦你们先帮我把我外婆送去宏新一院吧,所有费用我会想办法的。”她知道一院的医疗技术是目前省内最好的,从设备到医护人员在全国都堪称一流,虽然势必将花去一大笔钱,但为了外婆,她唯一的亲人,她已什么都顾不上了。
“是是,这我们知道,”吴院长紧接着她的话,“事实上,你外婆我们已在昨天晚上送去一院了,那里的诊治医师说需要得到病人家属的当面首肯,才能安排进行一系列繁复的检查。”
纪悠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我立刻就赶去。”
“小悠,其实今天晚上你不去也可以。”王组长看着面前美丽而备显纤弱的女孩,说得有些语重心长,“真的,组长是担心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咳——你也知道的,知源那个赵总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悠拦下他的话,“组长,我心里有分寸,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清楚?你清楚个屁!”肥嘟嘟的组长猛地爆出一句。
纪悠丝毫不为所动,“我当然清楚。每个人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要追求些什么。”
“那你想追求什么?”王组长气呼呼地灌了一大口水,他那肥大的喉结跟身形成正比,吞咽时“骨碌骨碌”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组长办公室里。
“钱。”纪悠面无表情地扔出一个字。
胖组长差点被水呛住,“你再说一遍?”
于是纪悠重复了一遍,“钱。”依旧言简意赅。
“你年纪轻轻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王组长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她,皱起眉头,“小悠,我看你也不像是个乱花钱的孩子啊——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又不是什么名牌,每天回家又时常挤公交车,再说你现在每月赚的薪水已不算低啦,你还贪心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他忽然拍拍自己的大脑门,“你还有个外婆对吧?因为不方便照顾,你就把老人家送进了敬老院里——咦?难道是你外婆出了什么事,导致你要花费一大笔钱?”
汗,这个时候她还能说什么?王组长不去当警探,实在是警界的一大损失。
天阶夜总会。
二楼,走廊最尽头的一间豪华包厢内。
“老王,这位这么可爱的小姐是——”知源的赵总端着一杯红酒,笑眯眯地问王组长,眼光不时瞟向纪悠。
纪悠僵直了背,例行公事般地微笑着,却感到十分不自在,这个男人的目光从他们踏进包厢起,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简直像两把刷子。
赵锐,本城知源房地产的掌门人,年届不惑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太过优渥的物质生活让他微微有些发福,多年商场的浸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透着一股精明干练。
“这是我手下的小女生,姓纪,单名一个‘悠’字,呵呵,很好听的名字。”王组长喝了点酒,脸色开始泛红。
“哦,是吗?纪小姐,幸会幸会。”赵锐立即打蛇随棍上,起身向她伸出手来,纪悠只好勉强笑着应付一番。反正这趟差事是她自己硬着头皮讨来的,是福是祸都怨不得别人。
“纪小姐生得如此美丽动人,老王你可真是享福啊!”赵锐愉快地落座,大力拍拍王组长,“什么时候让兄弟也跟着沾回光?”
“呃?她们这种小丫头片子,我哪敢去惹她们?”王组长两大杯红酒落肚,神智似乎反而愈加清醒,“你别看我这一身肥肉,这胸腔内装的可是对太座大人的一颗赤胆忠心——嘿嘿,我可是出了名的新好男人呐!”
纪悠在旁边听得好笑,她的乌云大上司根本就是在打太极,又趁机标榜自己一番。
赵锐听他说得热闹,目光越过他,又幽幽地落在她这边,纪悠一抬眼,不期然和他对视个正着,脸皮不由地一阵发烫。这男人的眼神深邃得可怕,就像一个黑洞,容易把人吸纳进去。
“赵总,组长,你们慢慢喝,我去一趟洗手间。”她站了起来。
“去吧,去吧。”王组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单手伸过去一把搂住赵锐的肩膀,按下了他似乎想站起来的举动,“来,赵老弟,我们接着喝,今天来他个不醉无归啊……”
纪悠躲进了洗手间里,平复自己有些烦躁纷乱的心情。
看着镜子中的女孩子,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原本该是怎样的青春惬意啊!如果没有那一场噩梦,没有那一个俊美但如魔鬼一般存在的人,她今天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对她而言绝不是个好地方,她来这里也不过是为了评定一场交易,把自己当成待价而沽的流莺。对一个已心如死灰的人,生活的确还是坦诚一些比较好。
如果这个赵总愿意慷慨解囊,为她支付医治外婆的一切费用……纪悠在心里问自己,她该怎么做?痛快地把自己卖出去?
正想着,洗手间狭小的门里突然挤进一个肥大的身躯——
“组长?!”纪悠吃惊地睁大眼睛。
这家伙可别是醉糊涂了!
“瞪什么瞪?我还没醉呢!”胖嘟嘟的上司一进来就盛气凌人,“哎,我问你,小白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姓赵的那个——咳,直说了吧,你怎么还不回家?”
“生意还没谈成,我干吗急着回家?”纪悠还真装傻。
“得了吧,有你在这里,我也甭想谈成什么买卖!”王组长眼角吊得老高。
“这你可冤枉我,”纪悠在心里苦笑,但仍继续装傻,“我又没碍着你们什么事儿,干吗赶我走呀?”
“你真不走是吧?”王组长叉着腰挡在门口,颇有些猪八戒闹高老庄的架势。
纪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组长你还是先看看你背后——”
她的话没说完,王组长身后已响起一声足可惨绝人寰的尖叫:“天啊——女用洗手间里有色狼!还是个吨位级的老色狼!”然后一串“蹭蹭蹭蹭”的声音,一抹娇小的淡蓝色从仅可看到的空隙里疾飘而过。
“我?什么——”纪悠猜想王组长此刻的表情应该是十分的郁闷,他转过身去望着门口愣了半天,然后掏出手机,一边往外挤一边对她说,“算了,那我不管你了,我得先打个电话去。”
咦?突然要打什么电话?纪悠心生疑虑。
不知为什么,一股不祥的预感慢慢地浮上来。
她对着镜子细细补好了妆,然后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走回包厢。
第4章(1)
“纪小姐,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赵锐表现得一脸关切。
纪悠淡淡地笑笑,对他摆一摆手,“是我手脚比较慢,承蒙赵总挂心了。”
“女人都是这样的啦,整治一张脸比画画还要精细,我在家里和公司里见得多了,统统一个样——见着镜子就恨不得把脸都贴在上头!”王组长看也不看她,径自又是半杯红酒落肚。
话匣子打开,干脆大放起厥词来。
纪悠在心里笑他不是趁机教训她刚才在洗手间里的无礼顶撞,就是对家里太座高压的反弹。
“是这样的吗?”果然有人已先替她质疑了。赵锐舒适地端着酒杯,目光下落,微微皱了皱眉头,忽然抬头笑道,“请容我不客气地说一句,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实在是对女人的无知和无怜。”
说得好!如果不是因为身处这等微妙的境地,纪悠倒是蛮想为他鼓掌。
单为这句话。
“胡说八道!”王组长脸皮厚,丝毫不介意,依旧笑呵呵地伸手过去拍对方的肩膀,“女人这种东西我身边多得去啦,我家里有一大一小,公司里又成天有叽叽喳喳的一群,我对她们怎么无知啦?”
赵锐的目光又落在娇柔美丽的身躯上,“相处得久并不代表了解她们。纪小姐,你说是吗?”他刻意把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弄得低沉柔和,极富有磁性,纪悠的心猛地一惊。
现在她的身份到底是评估者,还是不幸落入网中的猎物呢?
纪悠勉强笑了笑,“赵总说得对,组长说得也没有大错——凡是人都是多棱镜,女人也不例外,你们大概各把握住了一面。”
“哦?”赵锐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加幽深。
纪悠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杯被人放在桌上玩味品评的红酒。
“是啊,这是我个人的愚见,还让赵总见笑了。”
赵锐还真笑了,一口喝干杯中的液体,“纪小姐果真聪慧无比,这话明褒实贬,恐怕是在暗讽我和你的大组长都是盲人摸象吧?”
纪悠在心里苦笑,她可没想到这一层,是你先生自己歪着头撞过来的,还把她的胖上司拖下水。
王组长突然抬手看看表,插嘴道:“待会儿我有位朋友想进来打扰一下,赵老弟,你不会不欢迎吧?”
惊讶只在赵锐脸上停留了一秒钟,他立刻笑着接道:“什么话?我们生意场上大家见面都是朋友,老王你的朋友就相当于是我的,焉有将朋友拒之门外的道理?”
“那就好,那就好。”王组长搓着手掌,呵呵而笑。
奇怪,还有什么朋友来吗?纪悠在心里十分纳闷。
不知怎么,方才那股不安感又渐渐聚拢来,搅得她有些胸口发闷。
然后包厢门忽然被打开,夜总会的一个侍应生走进来,“王先生,二少爷来了。”
随他之后,走进来的那个身影让纪悠一下子如坠冰窖,从头寒到了脚,连心也是。
“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娇颜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她虚软在沙发上。
钟宁从一进门就直直盯住她,黑眸里的那抹深邃让纪悠根本看不透他现在究竟想计量些什么。他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似乎想碰她的脸,接收到她惊惧的目光,伸出的手又颤抖着放了回去,然后低低地道:“……这里也是我们家的产业。”
呵,很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纪悠在心里冷笑。
那么率土之滨呢,难道就该“莫非王臣”么?
“小钟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鄙姓赵,真是幸会!”赵锐似乎也一下子降格成“王臣”了,毫不在乎钟宁对他们的全然不理会,径自满面堆笑地走过来。
钟宁的眼光只锁在纪悠身上,对对方伸出来的手视若无睹,叹了一口气,轻柔地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嗯?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好好在家里休息,跟两个大男人流连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他此刻的声音里仿佛带了一种可以将人催眠的魔力,纪悠几乎要顺着他的话开口,心志却在突然间挽救了她,回过神来,冷冷地道:“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
她根本不想再把眼光浪费在他身上半秒,就随意转了开去,结果恰巧落在旁边的赵锐身上,纪悠的目光与他对视,猛然发觉已没了先前令她不安的某种东西,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种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