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咒瞬间消失了,育溏竟形容不上心头那股感觉:是庆幸或是迷惑……也许还有浓浓的失望……失望?她为这个不请自来的念头,重重地蹙紧了眉头。
似乎留意到她的异样,知淼伸手拍拍她的背:“育溏,既然邬彬都这么迫不及待地展示他为你而特别裁制的礼服,你就去试试看吧!”
盯着邬彬满脸得意之色,再望了眼知淼热切的眼神,令她不得不面对这闪亮如流金般的轻纱所代表的意义,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几步。
“育溏?”知淼讶异地盯着她,小心翼翼地跨前一步。
“咦?难道你不满意?没关系,看在你是老胥的女人分上,我破例可以帮你修改,直到你高兴了为止!”见育溏仍是没啥反应,邬彬的微笑也逐渐僵硬了起来。
“我……我……咳咯……咳!”压力向她逼迫而来,那种被锁在衣橱中的孤立无援、可怕的经验又涌了上来。狭小、黑暗,几乎令人窒息般的微薄空气……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哭求无人搭理的童年时代,育溏死命挣扎,在阵阵的哽咽声之后,她眼前一黑地瘫软在地。
第六章
此刻的自己是在梦境中吗?阵阵的鸟声啁啾、虫鸣唧唧,清晰地传入耳中,育溏伸手揉揉眼睛,勉强地睁开眼、只见一方日光,自窗外稀稀落落地洒进屋里,淡淡的金黄光芒透着温暖,徐缓的风,微微拂面而过,舒服得有种幸福感,但,这里是……
“你醒啦!要不要喝杯酸梅汤,这是山腰上的潘婶所精心调制的,每年到了梅子采收的季节,她便会做些梅子加工食品送上山来。”知淼倒了杯琥珀色泽梅香扑鼻的液体递给育溏,脸上有若窗外阳光般的暖暖笑意。
沁人的梅香催促她一口饮下,温润清凉的酸甜滋味,纡解了燥热干渴的感觉。
育溏自低垂的眼帘下偷偷地打量着身旁的人,此刻的他不似先前衣装笔挺的光鲜,仅穿着舒适的棉质长袖衬衫,袖口高卷到关节处,陈旧整洁的打褶棉质长裤,脚蹬双宽板牛皮凉鞋,虽然在燠热的仲暑,却还是一派神清气爽。
少了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如以前所见到的骑单车的男人,为了掩饰心里的慌乱,她把头垂得老低,以掩饰自己的窘状。
“听到了吗?那是薮鸟,是不是很像老鼠?木屋边栏杆上是只紫啸鹏,算是老邻居了,你以后也会常常见到它。至于那棵山樱花叶丛里跳来跳去的小东西,是只调皮的黄山雀,它常偷袭我挂在檐间的玉米穗呢!”知淼轻拍育溏的肩,随即接过那只玻璃杯,一一地向育溏指出他所说的鸟。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一般人很难分辨出它们的不同。”想起自己对飞禽的粗浅认识,育溏不太好意思地伸伸舌头。
“刚开始时我也分辨不出,但凡事只要肯用心,我想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伸手搀扶着育溏下床,让她靠在窗边。
育溏闷闷地想着他的话,几栋矗立在霭霭日光下的木屋,心里凭添无限感慨。
想当初自己是怀着何等兴奋的心情,来到这个陌生的山区,以为只要努力,便可以得到些许的报偿,卯足了劲儿的想要在工作上证明自己的能力,肯定自己生命的价值,谁知……
“嘘,在旁边的灌木丛中,看到了吗?是只漂亮的台湾蓝鹊,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漂亮的小朋友了!”知淼指向栖息在树枝上,正迎风顾盼的鸟,它有着鲜艳的宝蓝色羽毛,嫣红的嘴喙,由头到颈部是乌黑一片,黄澄澄的眼珠滴溜溜地,有说不出的可爱。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她伫足在一旁,望着这个全心全意都放在枝头那只蓝色鸟儿身上的男人,她迷惑了。
“你不明白什么呢?”知淼闻言回望着她,仍是笑得像个大男孩般的明朗。
望向他纯然的笑容,育溏的心不禁快了几拍,但她无意再隐瞒自己的困惑,仰起头,定定地盯着知淼。
“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不为什么,你属于这里。”
“是吗?何以见得,我连自己究竟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蹙眉沉思了一会儿,育溏困惑地缓缓说道。
“我知道。”他倒是很快地接口。
“你知道?”育溏大感意外地看着他笃定的表情,两道优雅的眉毛微微挑起。
“你就是属于这里,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该是属于这片土地,就像你是属于我一样!”
被他话里那股强烈的占有欲所震惊,呆愣的表情完全披露出她所有的心思,澄澈的水眸中漾着不信,发慌的水雾,毫无遮掩,透明得一如水晶。
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知淼两手一摊地看着她:“不要怀疑我,育溏,很多时候我们只要顺着命运的脚步,一步步地往前行,时间会是最好的解答。”
“但我怎么知道这就是正确的道路?”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你不认为依靠那种直觉猜测,是件很危险的事?”
“或许吧!但活着不能顺遂心意,又有什么意思呢?”
知淼轻拥着育溏来到木屋前的长廊,望着门口那块不规则的木牌上所镌刻的“握星之家”牌匾,育溏不禁问:“为什么叫‘握星之家’?”
“因为我只想握住属于我的那颗星。飘泊多年,在身边来来去去的星星已多不胜数,虽然光灿华丽,但热闹过去,剩下的就只是日渐加深的寂寞冷清。我想握住一颗星子,一颗能温暖我的星子,仅此而已。”知淼的眼神落在遥远的那一端。而在这一刻,育溏突然发现自己可以体会到他话里的孤寂。
夜色逐渐降临,壁上仿古壁灯,在各个角落中投射出昏黄的温暖效果。虽然是夏季,在天色渐暗之后,还是会泛起阵阵令人为之战栗的冷风。
育溏坐在高脚凳上,双手撑着下颏,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炉台前忙着做晚餐的知淼。对从小就在数个厨师服侍下长大的育溏而言,会在厨房里舞刀弄匙的人都是足以令她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对象,更何况眼前这个人可是个身高近两公尺的昂藏大丈夫!
“说说你自己吧!我这里没有电视,也没有录放影机。或者你可以去找找你想听的CD或是唱片。”知淼边忙着将剁碎的洋葱丢进热锅中爆香,边对支颐沉思的育溏讲着话。
“我乏善可陈得很,十足的可怜富家女……”她脸上有自嘲的神情,耸耸肩接着道:“从小父母就很忙碌,很少有机会可以跟他们多说几句话,保姆跟家教陪我的时间比他们还多!”
“唔,你有个富裕但寂寞的童年。”
“然后,我做了件在当时似乎是很理所当然,但结果却是一团糟的事——我去参加选美。”
知淼立即将水煮番茄全都放进已有炒香洋葱和草菇丁的汤锅内,转过身双手搭在桌面上,微笑地望着她。
“我很钦佩你有这个勇气,结果为什么不好?”
育溏重重地叹口气,迎向他深邃的双眸:“因为,我有一对过度展现关爱的父母。”
知淼静静地搅拌着那锅已飘送出浓郁香气的意大利肉酱,对她扬了扬眉示意她说下去。
育溏缓缓地说着选美过程及结果,思绪仿佛又回到灯火璀璨的那个晚上,眼神也逐渐迷离了起来。一想及自己所受的不平等待遇而引发的批判,旁人轻蔑的眼光和自己承受的压力、委屈……不由得两滴泪珠自眼角滑落,她这才突然警觉到自己的失态。她慌乱地别过头去,想避开他同情的眼光,谁知他却捧起自己的脸颊,令她无从闪躲。
知淼听完她的叙述,望着她泪意盈然的水眸,心中有莫大的不舍、怜惜,俯下头温柔地吻去悬在育溏眼角的泪水,不料这举动却更催化育溏的泪水成串滴落,一发不可收拾。
“我……没有信心,在所有人心目中,我只是附属在爸妈羽翼之下的一个富家女。我找不到生命价值,总在迎合别人的期望,而父母不过当我是个成品,可以拿出来炫耀,满足他们的虚荣心罢了!”
“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父母是真的爱你,或许他们的方法不太对!”想起王一成藉着酒意,将女儿押给自己的疯狂之举,他的心情便逐渐地沉重起来。
“是吗?我很怀疑。爸爸为了保住他的面子竟然可以将我‘卖’给一个陌生人;而妈妈则是把旅馆的事视为比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还重要!你还能肯定他们是爱我的?”育溏故意装作不在乎地耸耸肩,仰起头望向知淼那震慑的表情。
“以后不会再有这些难过的事了,我保证会让你远离这些悲伤痛苦。”他将育溏的头揽进自己胸膛之中,凝视着炉上因沸腾而袅袅升起的烟雾,温柔地允诺着。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疑惑地想抬起脸,但知淼宽厚且布满老茧的手,温柔坚定地搂紧她,将她定在自己怀里不让她怀疑。
“因为你是我唯一想娶的女人,所有的甘苦我都要跟你分享。”说完他亲吻育溏的额际,缓缓地松了怀抱,继续刚才未完成的晚餐——意大利肉酱面。
看着他以纯熟的手法煮面拌酱,育溏的心里有着莫名的感动。因为协议而得来的妻子,他竟愿意如此的付出,若是自己的父母也能有这样包容的胸怀,也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了……
漂亮纤长的面条在滚水中翻腾,拿起捞勺将面捞起,放进他早已预先排妥切好水果丁的盘子里,再浇下一匙匙红滟滟、散发诱人香味的意大利肉酱。知淼双手撑托着餐盘,另一只手牵着育溏,带着她来到凉风袭人的前廊。
他拿了条精致的亚麻桌巾,手一抖即铺在那张略小的圆桌上头。轻巧地放下面,反手到后裤袋,掏出只小巧细长的玻璃花瓶,和一个优雅的小烛台。
“唔,似乎还欠缺点小道具……”知淼喃喃说着,眼神飘向花园,而后他露出满意的笑容。“嗯,这样就一切完满了。”
看着他在花圃中穿梭,不时地弯下腰剪下他所中意的花朵,而后他终于捧了满把的玫瑰回到前廊。行经育溏身畔时,他突然停住脚步,将一朵含苞待放的香槟玫瑰插在她发鬓。
迎向育溏讶异的表情,他只是很自然地笑了笑:“那朵最适合你。别……别拿下来,我喜欢看你戴着花的样子。”
闻言讷讷地放下手,苦思再三仍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育溏只有低声地道谢。
“这没什么,‘握星之家’向来都是由我亲自整理。如果有接住客的话,山后的秀花嫂会来帮忙。她是个很老实的客家妇女,煮得一手好吃的客家菜,改天你会见到她的。”将叉子递给育溏,知淼划了根火柴,燃亮那根拇指般粗细的浅紫色蜡烛。“正巧这阵子我都没有接到预约,刚好可以利用这机会,好好地带你熟悉这附近的环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是说,根据我看过的资料,你似乎把大部分的事业都结束了,专心地经营这家森林之家的小旅馆。”育溏以叉子卷起滑润沾饱酱汁的意大利细面条,眼角不由得飘向远处闪烁的星斗。
知淼低下头静静地吃着他的面,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育溏见他突然沉默了下来,担心自己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只好低头忐忑不安地吃着盘里的食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是一直纠缠至今的噩梦。”他放下叉子,以亚麻餐巾揩揩嘴,这才正视着育溏。“我不知道你所看的是什么样的资料,但可以确定的是——都是较为反面的报导。”
育溏想起那些在混乱日子里所看的剪报资料,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
关于他的出身和求学历程,各媒体倒是着墨不多,大多数的报导全都围绕在他如何一夕致富的成名过程,及最耸动的——与亲善皇后邱玲翊的韵事及闪电结婚。
“我承认自己并不是圣人,但也绝不是那些八卦杂志所描述的冷血绝情。”深深吸口气,知淼双手搭在桌沿上,倾身向前凑近育溏。“事实上,我之所以会避居到这里来,除了是因为这里的祥和景致吸引我之外,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为了避开那些无时无刻都在刺探我的媒体记者,还有……我前妻的纠缠。”
虽然明知他过去那段不甚愉快的婚姻经验,但听到他口中吐出“前妻”两个字时,还是令育溏感到相当刺耳。
对于那个顶着亲善皇后邱玲翊的事,育溏不是很明了,毕竟这个擅于将媒体玩弄于股掌间的厉害女人,比起这两年颠覆港台的宫雪花,真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拿她拎着后冠、彩带和权杖,一路哭哭啼啼由媒体闪光灯和麦克风,全程由家门口护送到选美协会,含悲带泣地退回后冠,这种炒新闻的手法,足见其心机之深沉。
对于这位风光不再的前选美皇后,育溏所有的印象,就只是她那满是变形浮肿赘肉的脸,布满黑斑的双颊,还有肥胖臃肿的身躯。
而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根据那些小报的追踪报导看来,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蜜月期,刚结了婚的新婚夫妻,一年相聚的时间不到两个月,而且彼此的个性和兴趣也是南辕北辙;在他们的描述中,有着工作狂性格的胥知淼是个除了赚钱之外,没有别的兴趣或嗜好的呆板男人,这和以社交蝴蝶著称的邱玲翊,形成鲜明对比。
相较于胥知淼沉默的相应不理,那厢的邱玲翊却是动作频仍,三天两头开记者会,到处加油添醋地投诉自己遇人不淑的遭遇,使得胥知淼被塑造成一个冷血没有人性的怪物。
一阵岑寂横隔在两人之间,没有谁再开口说话。育溏抿紧唇有一搭没一搭地卷着面条,视线漫无目标地绕着,不期然地望进他灼灼的目光中,令她一时之间慌了手脚,在失措下她手上缠绕着面条的叉子,滚落在她淡蓝的衬衫上,翻落在地,沿途留下一道明显的鲜红渍痕。
“快去把衣裳换掉,马上处理,就不会留下痕迹的!”在育溏能有所反应之前,知淼已经跳起来,拉着她就往屋里跑,刷地一声,他拉开衣橱里那道透明的遮尘板,霎时间整排亮丽新颖的衣物,全都花枝招展地跃到眼前——
随手一抽,看也不看那上头未拆去的标签,知淼即推着育溏到卧房内的更衣室中,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