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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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下)-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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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喔,字迹没错。”两份圣旨,笔迹相同,“那么,会不会是别的地方错了呢?”韩良好声好气的问。
  那语调,激得贾欣更怒,发须都根根竖起。
  “韩良,你别想拖延时间,我现在就要——”
  “贾大人,您瞧瞧,您的圣旨跟我不同。”韩良好整以暇,伸出手来,指向贾欣的圣旨。“瞧,您的圣旨上,所落的皇印,竟是先皇的印玺啊!”他还露出讶异的表情。
  贾欣惊得呆住了,老眼急忙在两道圣旨上游走,反复确认。
  两道圣旨上,都印有皇帝印玺。不同的是,韩良手上那道圣旨,印的是当今皇上的印玺,而他手上这张印的,却是——却是——
  他只顾着看皇帝写下圣旨,却忘了去看,皇帝盖下的,是哪一枚印玺。
  胜负,已分。
  贾欣蓦地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温热的液体,再度湿透官服,清清楚楚的印在青石砖上,在场的人全看得一清二楚。
  韩良走过来,亲自把颤巍巍的老人搀扶起来。“贾大人,假拟圣旨,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他硬话软说,兼容并蓄。“不过,我想,肯定是哪里有了误会,这事就到此为止,不用惊扰皇上了,您说好吗?”
  贾欣颤抖不已,全身哆嗦着,说不出半个字,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不仅斗不过关靖,就连关靖的手下,都比他棋高一着,关靖的手下,到底还有多少深藏不露的能人?
  眼看情势不对,追随贾欣来的官员们,走的走、溜的溜,早已全部逃走,此时此刻,就没有一个人去搀扶贾欣。
  “来,派人送贾大人回府。”韩良吩咐着,让奴仆上前,将贾欣接走。老人年迈的脚步,印在石砖上,都是一个湿印子。
  之后,他转过身去,在书房墙壁被撞出的大洞外,恭敬跪下。
  “打扰主公书写了,我这就让人,将碎石碎砖收拾完毕,将墙壁补上,往日之后,属下敢以人头保证,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主公。”他伏地为礼,语气如旧,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阴暗的书房里,传来低声的笑。
  “你逼得皇上下旨?”
  “是。”
  “那么,印玺呢?”
  “是属下多年前就安排,在皇上身旁的人所换的。”
  关靖又笑。
  “这一招,很有趣。”
  “谢谢主公谬赞。”
  “韩良。”他的笔未停。
  “在。”
  “你终于能让我放心了。”
  韩良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激动,却又迅速被隐藏。他再度恢复面无表情,直起身来。
  “请主公继续书写,属下告退了。”他后退,转过身去,大步的走向关府的大厅,那里集聚着文臣武将,都在等待着他。
  看着韩良离去,沉香心中的某个部分,也跟着松了。
  她并不是担忧,韩良没能赶到,她与关靖会有生命危险,而是欣喜于韩良今日的表现,证实他足以独当一面,关靖肩上的重担,可以减轻不少了。
  “沉香。”
  她听见他唤着。
  “怎么了?”她问。
  “灯为什么熄了,快把灯点起来。”他说着,还低着头,试图辨认出素绢上的文字,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
  她喉间一梗,来到关靖身边,温柔的捧起他的脸,与自己相贴。“对不起。”她轻声说着,泪水湿润了两人的脸。
  关靖抹去她眼角的泪,安静了一会儿,他才闭上双眼,嘴角露出笑容。那笑,好苍凉、好苍凉。
  “原来,不是灯熄了。”他没有怪她,反而将她抱入怀中。“我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吗?”
  “嗯。”
  仅仅是一个单音,但是要出声,却让她连喉间都刺痛。
  “以后,还能恢复吗?”他问。
  她落泪摇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是吗?”他能感觉到,她摇头的时候,那柔软的、带着香气的长发拂过他的下巴。“那么,好吧!”他睁开双眼。
  沉香抬起头来,看着他摸索着,把笔放到她的手中。
  关靖露出温柔,而鼓励的笑,轻声说道:“你帮我吧。”
  沉香双眸泛泪,握住那支笔,在他侧身的时候,坐到他的怀中。
  他的声音淡淡传来。
  “须通八达之路,开东西南北大道,以利商运……”
  她提着笔,照着他所言,一个字一个字的写,继续替他将这治国大策,逐一书写下来。
  第18章(1)
  来年,春暖花开时,贾欣病逝了。
  三日之后,关靖也死了。
  贾欣是惊惧而死,关靖则是暴毙而亡。
  这个消息,震惊沈星江两岸,南国人惶惶不安,北国人举酒欢庆。
  一时之间,失去两名重臣,年轻的皇帝不知所措,连续几日没有早朝,幸亏文武百官,一致举荐文士韩良,皇帝很快的下旨,封韩良为中堂。
  一切,很快又恢复如昔。
  南国依旧有两个朝廷,明的朝廷在皇宫里,暗的朝廷在中堂府,主事者,是中堂韩良。
  然后,在春风中,凤城办了两场丧事,送走两位大官。
  贾欣的丧礼,虽然办得隆重,但是门前冷落车马稀。
  反观三天之后,关靖的丧礼,却十分简约,依照他的遗言,白烛两支,素衣一件,鲜花不要,木棺一副,不须司仪歌颂丰功伟业,只要四名亲信武将抬棺。
  可是,棺木才刚出前门,就有文官武将,以及大队南军一路相随。
  途中,人人肃穆。
  韩良是主丧人,虽然已经身为中堂,但是他没有骑马,而是一步一步的,将关靖的棺木,送出了城,一直送到坟边。
  那一天,阳光灿烂。
  官道上头,商旅遇着送葬的队伍,都会先行退让。
  白色的队伍,出城之后远去,他的埋葬地,选在凤城之东,是一处风光明媚之处,后有苍山,前有清溪,能远远就眺望见凤城。
  长长的送葬队伍,拖得很长很长。
  路旁观看的人们,有的一脸木然,有的心里痛快,人群之中,一个娇小的女子戴着斗笠,也在静静看着。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轻声而问:“怎么了?”
  她转回身,告诉他:“没有,只是遇到关大人的送葬队伍。”
  “是吗?”男人垂着眼。“这个丧礼,会不会太过盛大?”
  “不会,很简单。”她说着。“但是,跟的人太多了,看这个样子,我们是过不去了,干脆绕点路吧!”
  “也好。”
  听见两人的对话,一旁的人在无意中转头,只看见那个小女人,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男人转身。男人的手中握着拐杖,在前方地上点啊点的,四周众人才知道,那男的是个瞎子,纷纷让路,先容这两个人过去。
  等到两人一走,多出的空位,立刻又让急于看热闹的人填上了。
  没有任何人,再多注意那一男一女的行踪。
  女人扶着男人,回到了老驴子拉的车上,老驴子正嚼着草,女子也不催不赶,让牠慢吞吞的吃,随牠慢吞吞的决定,是要停,还是要走。
  “那副棺,看起来挺重的。里面真的有尸首吗?”等到老驴拉着车,远离凤城后,她忍不住好奇的问。
  他坐在一旁,笑容满面的回答:“有啊。”
  “谁?”
  “贾欣。”
  她微微一愣。“真的?”
  “韩良说,关靖多行不义,恶名远播,死后一定有人盗墓,棺里要是无人、无骨,恐怕会启人疑窦,容易生事。”
  “但是贾欣不是几日前,就已经出殡了吗?”
  男人又笑了。“韩良那个家伙,让人把他挖了出来,说这人罪孽深重,不值这么好的下场。不过,他大概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为恶人送葬。”
  “难怪,他脸这么臭。”
  “有这么多人送葬,贾欣应该死也瞑目了。”
  “你不是最厌恶他?”
  “所以,将来被鞭尸的,是他,不是我啊。”
  这句话,让她轻笑出声。
  男人的大手摸索着,终于握住她的手。
  “你的笑声,真好听。”
  她的喉头紧缩,心儿发疼,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反握住他枯瘦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为了写那部治国大策,关靖几乎耗尽了所有心力,那些讨命的幽魂,在贾欣闹事之后,虽然少了许多,却并没有完全散去。
  每当入夜的时候,还有些固执的,仍在哭号索命。
  去年冬天,他就差点真的死了。
  是沉香倾尽全力,以香用药,悬着他的命、保着他的人、补着他的身,好不容易,总算协助他,顺利写完绢书,再跟韩良商议,以假死之计,偷天换日。
  隐约之中,好像还听到,他笑着说,这个计谋,先前就有人用过了。
  这一招,欺人,也欺鬼。
  他一死之后,当夜,那索命的哭声,便消逝了。
  这几日来,他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上一个饱觉,精神也渐渐恢复了,这才让担心不已的她,稍微松了口气。
  老驴子哒哒哒哒的走着,来到沈星江畔的官道上,往西而行。
  丽日春风中,沈星江河光灿灿,远处还看得见,有些许渔船点点,来到更前面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对岸已经有人在整建堤防。
  那个工程,是他命令人做的,看那模样,已经完成超过大半了。
  这个男人心怀天下。
  他不只写了南国的治世之途,也写了北国的治世之道,完成之后,全数交给第一智囊韩良,让他继承遗志。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说着。“刚才,我在葬礼上,看见皇上来了,还赐给关靖九锡。”
  九锡,历来是皇帝赠与臣子的九种最高赏赐,是无上的荣誉。
  “九锡?”他弯着嘴角,兴味盎然的笑着。“南国先前,唯一领受九锡的臣子,最后可是杀皇篡位啊!”
  她乌黑的眸子轻眨。“那不就是你原本的目标吗?”
  “那是韩良他们那群人的意思,不是我的。”他坦然而言,告诉她说。“我,无心称帝。”
  “即使是你的双眼没有瞎?”
  “对。”他淡淡扬起嘴角,笑得很轻松。“我从一开始,就只指示韩良,将我的恶名传遍天下。”
  “为什么?”
  “天下百姓,总要有个人,让他们恨、让他们咒,让他们一并同仇敌忾,有共同的目标,才能兴家兴国。”
  她愕然再问:“你连自己名声都赔上?”
  “名声?”他轻笑着。“我从来不在乎那种东西。”
  是啊,他从不在乎的。
  他让自己成为万恶不赦之人,好拯救万民于天下。
  “你想,史官会如何写你?”她好奇的再问。
  他想都没想,就回答了她。“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红润的嘴角上,弯起莞尔一笑。
  这个男人,可真是清楚自己的分量跟位置。
  “你想,史官又会如何写你?”
  “我?”这问题,让她想了一会儿。
  “对,你。”他噙着笑,说着。“董沉香。”
  她白润的双耳一热,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史官不会写到我的。”
  “我说会,你信不信?”
  “不信。”她又摇着头。
  “一定会。”他笑着说。
  她不这么觉得,却不再跟他争辩,只是问道:“到江口了,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想去。”
  “最想去哪里?”
  他想了一想,听着沈星江的水声,辨明位置,将手中的木杖,指向南方。
  “在南方,有一座城,名为赤阳。”
  她听过那座城。“听说,那儿很繁盛。”
  “有消息传来,那里,有美味的干贝粥。”
  “你想喝干贝粥?”
  “是让你喝的。”他转过头,用已经瞧不见事物的眼望着她。虽然,视力全无,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在心中看见她的摸样。他抬起手来,轻轻抚着她的脸。“我只是想去那里,证实一些消息,是不是正确。”
  “什么消息?”
  “其实,那消息,也不怎么重要。”他笑了笑,准确无比的,偷了她一个吻。“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一块儿惬意的游山玩水,就够了。”
  他感觉掌心下的小脸,热了,肯定是红透了吧。
  关靖得意的笑了起来。
  她不但羞,而且窘,故意不再理他,拉了拉缰绳,驱策老驴子,在温暖的春风之中,往南走去。
  老驴子,性情别扭,两人也不赶路,反正就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
  这南行之旅,让他们一走,就走上了大半年。
  路途之中,她依旧细心为他焚香、熬煮汤药。他本来就有练武,休息了半年之后,身体渐渐恢复过来。
  失明之后,他的耳力变得更好了,有时甚至不需要拐杖,他也能闪避前方事物,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敏捷。
  两个人跟一头驴,在这些日子里,走过一村又一村,一城又一城,他对每个地方,都十分熟悉,却毕竟是初次到访,跟以往在书卷上阅读不同,有些细节,他也不太清楚。
  她当着他的眼睛,慢慢告诉他,那些不一样的地方。
  她也告诉他,那些山光水色,描述着秀丽的风景、各地的民俗,用他最爱听的柔柔嗓音,全都说给他听。
  第18章(2)
  这一天,他们在路上,忽然听见,有个孩子,正在唱着童谣。
  开始的时候,还听得不太清楚,但是,当驴车靠村子愈来愈近时,那些词句也变得清晰。
  乱世中,有恶鬼,
  挟天子,令天下,
  恶鬼青眼,贪比饕餮,
  每日食一城,一城六千七百九十三人。
  恶鬼喷火,烤人肉而吞,
  众人哭,恶鬼无泪。
  众魂哭,恶鬼无泪。
  有女神,姿容美,
  以仙香,治恶鬼,
  恶鬼巨鼻,大比鳄龟,
  每日闻一炉,一炉九千九百九十九香。
  内藏一毒,恶鬼头迸裂,
  众人庆,恶鬼无踪。
  众人怜,女神无踪。
  这些日子以来,他偶尔会听见这首歌谣,还会惬意的跷着二郎腿,反复的轻哼着,乐得直笑。
  蓦地,驾车的沉香,停下驴车询问。
  “这位小弟,请问,赤阳城怎么走?”
  唱歌的娃儿满头乱发,只用皮绳绑了两捆,短发冲天,一边挥舞着芒草,一边哼唱着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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