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凤城之后,韩良还让人,在大厅的垂帘后,为她摆放了一个位子,让她亲耳去听、去看,关靖的所作所为。
先前,复仇占领她的身心,现在她真正认真的,听见、看见他在做的事情,心中的骇然更深了。
每日醒来,他就在写着,那些治国大策。关府门外,又见大排长龙,百官再次登门,文臣武将没有一个敢缺席,累积下来待办的事,堆得像山一样高。
“中堂大人,沪城海水倒灌,泛滥成灾。”
“派人疏导洪水,邻近几城的河道,同时一起修筑,还有,追究修筑堤防的官员失职之罪。”
“中堂大人,皇上想要广纳美女,甄选嫔妃。”
“不行。”
“但是,大人,皇上心意已决。”
“我明日进宫,会劝阻皇上。”
“大人,沈星江出海口处,两岸港口的城镇,蓝图已经绘制完毕。”
“呈上来。”
“是。”
“退回去重绘,两个港口,一个进、一个出,告诉绘制蓝图者,规模要再扩大五倍。另外,加强两港航运,开始构想,该如何建造跨江大桥。”
“沈星江出海口处,宽阔难见彼岸,要建造跨江大桥,恐怕难以达成。”
“不须建在出海口处。”
“请问大人,那该建造在何处?”
“汉阳的龟山,与武昌蛇山,最是适宜修筑大桥。先将南北两岸,通往汉阳与武昌的官道拓宽十倍,等到大桥修筑完毕,就能靠这两处来通运。”
“是。”
旱灾、水灾、饥荒、疫病,眼前的难关。
蓄水、防洪、建港、造桥,将来的建设。
都由关靖指挥监督。
越州的刀剑、吴州的战甲、武曲的铁弓、库库诺尔的汗血宝马,军队所需的兵器与马匹。
毫州的药物、夹江的纸张、会昌的藤器、芜州的鱼米,百姓所吃穿使用的各种物资与粮食。
关靖对这些的了解、注意,比他自己吃进嘴里的食物、穿在身上的衣裳,更为的讲究且计较。
虽然,她早就知道,整个南国,其实都是他在治理的。但是,现在她更清楚,南国需要他,北国也不能没有他。
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
所以,他才对景城射了第一箭。
她逐渐看清了。
仙选择走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为了救人,他选择先杀人;为了挽救更多的生命,他选择让自己先变成恶鬼。为了救国,他选择先开战;为了拯救两国的将来,他选择在现在被人畏惧、被人厌恶。
在大厅的垂帘后,她惊愕的坐了几日,听着、看着,他帘外的身影、声音,穿帘而来,一次次震撼她。她注意到了,他的笔永不停歇。
几日之后,韩良又来找她,一样面无表情,淡然的开口问道:“你还想杀主公吗?”
她抬起了头,双眸里困惑更深,坦白承认。“我不知道。”
“那么,你就在这里,再多听几日。”韩良也不催促。“你想坐多久、听多少,都行,直到你下定决心后,再告诉我就好了。”
“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她第一次,开口求韩良。“这件事情,必须请你帮我。”
“什么事?”
“我要看绢书。”她缓缓的说出口。
韩良神情没变。
“你想看哪些?”
她轻轻回答。
“全部。”
第14章(2)
那些绢书的分量,超乎她想象的多。
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她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读着,等到看完所有绢书,她才惊觉窗外已经是荼蘼凋谢,满窗绿意盈盈的夏季了。
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但是,关于那一朵,曾被关靖珍宠娇养,被天下人指证历历的传说,他因而血洗北国,甚至毁谤与之乱伦,连带背负骂名的幽兰,沉香在看完绢书之后,才知道关于那女子的事,并未终了。
妥善收妥绢书后,她冲动的往书房跑去,奔跑得很快,没有意识到,自己收拾绢书的方式,已经跟韩良一样慎重珍视。
她跑到书房外,推开木门,笔直的来到关靖面前,再也忍不住,盘桓在心中的疑惑,开口直接就问。
“当年,你并不是为了幽兰才开战?”
游走素绢上的笔,难得的稍微停顿,他抬起头来,看着气喘吁吁的她,只是微微的、微微勾起嘴角,黑瞳中闪过,罕见的眸光。
那是他极为欣赏某个人、某件事、某句话、某个答案时,才会有的眼神。
瞬间,沉香抽了一口气,双腿一软,滑坐在地上。
“你不是为了幽兰开战的。”她喃喃说着,从他的一眼,就知道自己猜出了,这件不论南国、北国,人人都信以为真、言之凿凿,实际上却是被误导,整桩事的真相。
她的判断没有错。
胸怀如此大志的男人,就算再疼爱、再不舍妹妹的死,也不会因此而乱了大计,更别说是因此开战了。
就算,他因为妹妹的死,有多么痛苦,最初的癫狂可能是真,但是以他的深谋远虑、机关算尽,之后的表现,就绝对是作戏,为的就是误导所有人,掩盖他真正的目的。
坐在桌案前的他,若无其事的,微微侧着头,手中的笔又写了起来。
“你……你……”她连声音都哑了。
“嗯?”
他连头也不抬。
“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她的身子颤抖,在夏日也觉得冷。
“报仇雪恨,只是借口。”关靖耸了耸肩,平淡的回答,“幽兰的死,刚好给了我一个借口,可以进行我筹划多年的计划,让南国将士们同仇敌忾,正式向北国开战后,因此士气旺盛。”
他,为了战胜,不择手段。
沉香清楚的记得,当年,关靖穿的是白衣银甲。
人人都知道,他是在吊祭妹妹的死,南军还打着“报仇雪恨”的旗帜,所过之处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北国人只要看见那旗帜,就要惊恐奔逃……
这一切,竟都是为了鼓舞士气。
“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咒骂你的吗?”她连唇瓣都在颤抖。
他微笑。
“我不在乎。”
“那幽兰呢?”她忿忿质问。“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又是怎么咒骂幽兰的?”
笔,稍微停顿。
只是稍微。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在乎。”他的笑容,并不带笑意,闭目用手揉了揉眼,“她,也姓关,是关家的人,就算被口诛笔伐、千夫所指,也是她命该如此。”
沉香动弹不得。
每每更了解这个男人一步,她就愈是难以置信。
她是亲眼看到,关靖如何妥善的保留,幽兰的住处,在她擅闯时动怒。
她更是知道,他有多么珍重,幽兰的遗物,这十年来都将那件衣袍穿在身上,直到前几个月,才为了她而焚毁。
他,是真的疼爱着幽兰。
但是即使如此,他还是为了达成目的,连妹妹的名声也赔上。
这是什么样的男人?城府如此之深,事事都在他的盘算之中,只怕就连韩良送来绢书,她会要求看完绢书,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但是,她是无辜的……”她听见自己,嚅嚅的语音。
他笑了,因她的话而笑。
“很多很多的人,都是无辜的。”他书写着,有绦不紊。“幽兰,只是其中之一,她不过是刚好姓关。”
终于,他又抬起眼来,黑眸注视着她苍白的脸,徐徐的、慢慢的,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烙进她内心那样,清晰的说道。
“先破坏才有建设,建设之后才能强民,进而富国。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旁人会说什么、写什么,我都不在乎。”他平静的说着,从不对外人说的心,只对她坦露。
为什么要告诉她?
沉香不懂。
她宁可不知道,宁可,不要知晓这么多。那么一来,她也不会知道,他是牺牲了多少东西,才能有现今的成就——连骂名,也是他的成就之一!
偏偏,事与愿违,她就是知道了,还知道得太多太多。
望着无法言语的她,关靖柔声的说:“焚香吧,为我焚香。”他停下笔来,凝望着她的身影,窃取难能可贵的平静。这些日子以来,香料虽是她挑选研磨,但是送来焚香的,却是奴仆们,而不是他思念的她。
“我好久好久,都没看到你焚香的姿态了。”他惋惜的一叹,笔杆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出声。
体贴的婢女,将香匣送了进来。
这段日子以来,不论她走到哪里,婢女都会为她拿着香匣。
现在想来,这应该也是关靖的命令。
他在等着,她为他焚香?
等了多久了?
轻轻的,她起身走到关靖面前,跪坐在那个,只为她而留的位置,然后才打开香匣,在选取香料的时候,偶尔,也望向他。
阳光,为他的侧脸,镶上淡淡金边。
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北地十六州,积雪成灾,粮车毁损,险些压死北国奴,他挺身相救后,她与他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去扛那辆粮车?
因为我看见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车。
这个男人,看得很高,看得很远,比所有的人更高更长远。而他会这么做,恐怕也只是因为,他看见了将来的危机,所以就挺身而出。
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她再问起,他一定还是这么回答的。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目,关靖抬起头来,对着她温柔的一笑。
她的心一慌,匆匆低下头来,像是被逮着的偷儿,竟觉得双颊火烫,连胸口也暖热起来,先前的冰冷已经荡然无踪。
为了不让自己,显露出,对他的在意,她收回心神,专注在为他焚香的事上,低头看着满手,在不自觉的时候,已经挑选出来的香料。
枸杞。
甘草。
菊花。
牡丹皮。
山茱萸。
这些香料的功效,全部都是滋补强身、安神明目。
她看着掌心里的香料,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没有松开那些药,而是把它捏住了,逐一碾碎,再倒进熏炉里头,看着烟雾飘出,弥漫在他的身旁。
第15章(1)
夏日炎炎。
风吹着绿叶,偶尔吹下一片叶,乘风飘远了。
不管风再怎么吹,那片绿叶,都总有一个落处吧?
沉香心里这么想着,嫩嫩的小嘴,吐出一声叹息。
而她,如今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看过那些绢书,听过关靖的答案,她已经明白,自己没办法,继续毒害他了。过去这么多年来,她一心一意,就为了报仇雪恨,现在下不了手了,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落脚的地方?
不知不觉的,她离开院落,来到书房。
宽大书房的角落,是关靖最常待的地方。白嫩的小手,抚过桌案,还有那些,洗净未干的笔墨砚台。
不用等到干透,关靖又会再来了吧?
笔架上悬挂的笔,大小都有,手握的地方,全因为太常使用,都被磨得光亮。
他的笔用得很凶。连墨条也是,总觉得才刚换上新的,过不了多久,墨条就又短得难以捏握。
就连桌案上,搁手的地方,都被他磨得有些凹了。
桌案后的屏风,是用块巨大的黑木所做,隔挡着前方的层架与桌案,跟后面的睡榻。
轻轻的,她坐在睡榻上。
以往有关靖在,她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现在,他不在这儿,她才注意到,这里有多么阴暗。
睡榻旁的墙上,有块厚重的布帘,她好奇的去掀,却看见画在墙上的图。虽然,这里不够亮,但是她还是能辨认得出来,那是在她近日梦中,反复出现的大地图。
她把布帘掀得更开。
寰宇天下
墙边,是四个大字。
凑近一看,沉香发现,墙上的地图,跟羊皮上绘制的又不太一样。这幅地图更复杂、更细密,标注的笔迹更是她已经熟悉了的。
震惊,涌上心头。
关靖还做了多少事?
她仰起头来,看着那张比人还高,此睡榻还要更宽的地图,久久无法动弹。
就连休息的时候,他也要看着这张图吗?
白嫩的小手微颤,缓缓抚着墙上的山川、大海、国境,还有他写下的一字一句。
关靖究竟是,把自己放到了什么样的位置?把自己逼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啊?竟连休憩的时候,也要时时提醒自己吗?
视线,蓦地模糊起来,她眨着泪眼,搜寻着某座城。但是,地图太大了,她找不到。
景城。
那六千七百九十三条人命。
虽然地图上看不到,但是,关靖肯定还记得吧?他是不是记得每一条,他夺走的人命?
屠城的时候,他是亲眼看着的,双眼眨也不眨。那时,她还觉得他狠心,现在才知道,他就是要看着。他不是不眨眼,他是不能眨眼,他要记着,记着他所夺走的人命,记着逼迫自己。
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
恐怕不管再过多少年,他依然不会忘记。
为了那些人命、为了关靖,她的泪水,落得更多。好奇怪,以往,她不是这么容易落泪的。
蓦地,她忽然听见,书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坐在阴暗的角落,狼狈的快快伸手,胡乱擦掉脸上的泪。
“中堂大人,多日不见,您气色似乎好转许多啊!”不是关靖的声音。这个声音,苍老得多,语调和蔼。
“全是托贾大人您的福,不是吗?”她听见关靖回答。
透过书架的缝隙,她倾身上前,仔细一看。
“中堂大人,您客气了。”一个身穿官服的老人,就跟在关靖身旁,初看是慈眉善目,再看却是皮笑肉不笑。
不过,关靖脸上的笑,更是虚假得不遑多让,冷得让人想起腊月寒风。
“贾大人,您今日特别前来,说有要事必须私下商谈,不知道是什么要事?”
“是这样的,中堂大人,不知道您是否记得,今日早朝的时候,工部林大人上书要扩建皇居的事情?”
“记得。”
“事实上,这事呢……”
“贾大人,皇居已经足够使用,我不认为需要再扩建。”
“中堂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现今皇居都是先皇时建筑,多已老旧……”
旧?
沉香总算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