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得回衙门,不能陪你跟宝宝了,你万事小心。”
“知道啦!”她推他一把。“我的个性你还不清楚吗?我从不冲动行事的。”
那倒也是。他们一起长大,从小,她就比他冷静、独立,他偶尔还会伤春悲秋,叹几声亲人不待,而她,永远都是那一句—上升人人倒,靠山山倒,靠自己最好。
他的老婆是最精明、强悍的。
“我的好娘子,”他俯身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幸亏我们一起过来了。”若他一个人流落到异时空,现在肯定笑不出来,或许他已经疯了也说不定。
真庆幸他们夫妻是一起来的。
高亢一个人关在架阁库里阅读那些陈年案件卷宗。
他不晓得当知县要干什么,又不敢问,怕泄了底,让人发现这个县老爷的灵魂被调换了,只能独自摸索,从旧档案中找资料。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些刑名、赋税、文件来往,多得跟猫毛似,恐怕不花上几个月,这份工作是上不了手的。
忍不住再佩服一下那些从现代穿越过来成王做霸的,小小知县的工作都如此繁杂,再高几级,岂非要累死人?
“大人。”留着两撇八字胡的柳师爷敲开了架阁库的大门。“下个月知府大人五十岁大寿,我们是不是该准备了?”
“准备什么?”高亢有点纳闷。“知府大人请我们去给他庆生吗?”那倒是得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没有,春水县衙倒没接到帖子。”柳师爷心想,给上头送礼是习俗,用得着人请吗?
但高亢不懂这些官场规矩,只想在二十一世纪,主人过生日,客人不请自到是件失礼的事,自己还是别去的好。
“既然没帖子,那就不关我的事啦!别吵我,我还有很多卷宗没看呢!”他挥手赶人。
柳师爷讶异地瞪大眼。这县老爷是不是疯了?连知府的面子都不给,可别连累下属才好。
“大人,大家同朝为官,这……不去不好吧?”
“去了才失礼。”他以现代人的观念衡量大周事,注定要糟糕。
“可是……”
“好啦!如果有帖子,本大人便去赴宴,否则你就别吵我看卷宗了。”
柳师爷心想,你几品官,人家几品官,会特地给你送帖子,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但瞧高亢一副下耐烦的样子,他也不痛快,便拱拱手告退了。
高亢继续埋首于卷宗堆里,看得满头大汗,还是弄不清楚自己的职责、权限究竟到哪里?
要说断案,他审了,还要送交知府核准,再到道台、刑部转一圈,才算正式落案,不是与现代的地方法院、高等法院、最高法院相同?
所以县衙就像地方法院喽?那为什么县太爷还有判斩立决的权利?举凡叛国、弑亲、违逆人伦……这些都是可以直接斩首的。
奇怪,杀人放火要送交京师,那叔嫂通奸却是直接杀了?真是诡异的律法。
何况赋税不要银子要粮食,县衙收了缴京师,万一途中发霉了,或遇上一些天灾人祸怎么办?
收不到足额还要被降罪,那为了以防万一,岂不是要多收点,免得上缴时出问题?
他越看,越觉得县太爷不是人干的,杂事一堆,薪奉又少,真搞不懂怎这么多人想当官?
“少爷!”一个急呼呼的声音冲进来。
高亢抬头,就看见自家小书僮跑得一头汗。
“又什么事了?”都交代过了,他有很重要的事得办,不是太大的问题别吵他,怎么一个个都不听话。
“老爷、夫人和少奶奶在家里吵起来了。”小书僮边说边喘。“夫人给气得晕过去,老爷请出了家法,说要好好教训少奶奶一顿。”
高亢背脊立刻凉了。林苹才生完孩子,身体还虚,要被家法揍几下,小命还在吗?
“回家。”卷宗一丢,他也不办公了,先救老婆要紧。
不坐轿,不骑马——其实他是不会骑马——迈开两条腿,他就往家里冲。
还好高府就在县衙后,过一条小巷于,偌大的红漆大门便在眼前。
高亢一路往内院跑,才跨进院落,就看高老爷手中的家法高高举起,吓得他魂都要飞了。
“不要——”幸亏国中时打过几年棒球,他以滑垒的方式飞扑过去,及时地挡在林苹身前,家法便落在了他的屁股上。
“唉哟!”他大叫,这家法前天才挨过一次,臀部还瘀青,再被揍一下,痛得他眼泪都快飙出来。
“相公!”林苹赶紧转过身子,抱住了高亢。“你怎么样?打伤哪里了?”
高亢怒火攻心,猛地直趄身,就要跟高老爷算帐。这个老头子是生出了这具身体,但灵魂已换了人,自己跟他没感情,但是林苹就像他的命一样,谁敢动她,他敢拿刀砍人。
“唔!”突然,腰间软肉教人掐了一下。高亢耳边传来一个轻哼,是林苹对他眨眼示意。他猛地回神,想起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而是莫名其妙的大周,气势登时弱了。
林苹扯扯他的袖子,高亢才发现她身下有两个小包裹——真的是包裹,一块布又一块布捆得很结实,还会发出细微的、像小猫般的哼声。
“怎么回事?”高亢大叫。这不是他的宝贝儿子和女儿吗?居然被捆成这样,怎么活?
两夫妻手忙脚乱地帮小宝宝解开包巾,越解,高亢和林苹都气得冒烟。
待包巾全部解开,瞧见孩子身上几条细细的青痕,林苹的脸色狰狞得像鬼。“居然把我的宝贝绑得都瘀青了,老娘跟她们没完没了!”她也快失去控制了。
高亢同样气得全身颤抖。
“高——爹爹,你倒是告诉我,儿的长子、长女,你的长孙、长孙女犯了什么错,他们出生才第三天就被弄得一身青?”他咬牙,硬是逼自己一定要喊“爹爹”。
一边说着,他的手也没停,扶起林苹,一人抱着一个孩子,送到了高老爷面前。
小婴儿身上一圈圈的青痕也把高老爷吓了一跳。他是听闻下人禀报,林苹在月子内出房门,去跟奶娘抢孩子,这是会给家里带来衰运的,一气之下,才请来家法要教训媳妇。
至于高老夫人,她就是个护犊的主儿,为人没什么主见,只会像只老母鸡般守着儿孙,不让人欺负。
高老爷要揍人,高老夫人拦不住,老俩口吵出了火气,高老夫人便被气得晕过去了。
于是高老爷更火大,抄起了家法直接打。高亢来时,林苹已经挨了两下,只是她身下护了一双儿女,怎样也不让,让高老爷更看这逆媳不顺眼。
如今,真相揭露,媳妇的失仪竟是为了保护高家唯二的第三代,高老爷怒火冲天。
“把那四个泼妇押过来,竟敢虐待老夫的孙儿,她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声话落,自有家丁绑来四个奶娘扔在地上。
高老爷挥手,一人就赏了两巴掌。
“说,是谁虐待了老夫的孙儿?”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四个奶娘不停地磕头,结结巴巴地解释,小婴儿本来就是这样照顾,拿包巾团团地裹起来,预防他们受寒,小手小脚也不会胡乱抓伤自个儿脸蛋。每一家的孩子都是如此养大的,确是没有虐待之意。
林苹听得想吐血。婴儿才出生三天,骨头都没长好就被绑成粽一样,这能养得好吗?
尤其四个奶娘为防婴儿手脚挥动,绑得结实,布条都在孩子的身上勒出了瘀痕,她要晚点发现,恐怕血液不流通,孩子的肌肉都要坏死了。
“公公,若是所有奶娘都如此照顾孩子。媳妇宁可自己辛苦带他们,也不放心将孩儿交与他人手中。”林苹的适应力比高亢强,很容易就喊起公公婆婆。
“胡闹!”高老爷哼了声。“我们高家是何等门第,自有规矩,岂容你独断独行?”这些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不跟娘亲一起食宿,就怕做娘的太溺宠小孩,养出了一堆败家子。比如他这儿子,当初就是没管好,让夫人宠过头,长成后性子说好听是温和,其实就是软弱,一听自家娘子难产,劈头就晕了。
不过……高老爷歪着头看了地上跪着的一双儿媳,觉得他们的性情有几分陌生。一个三步不出闺门的大家千金、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从来看见他就像老鼠见着猫,隔三尺远便跑得不见人影,今朝却是长进了,也敢跟他当面顶撞,莫非吃了豹子胆的是他们?
“高——爹爹说的是,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高亢双臂一伸,将孩子、老婆像宝贝一样护进怀里。“可爹爹莫忘了,儿是高家独苗,儿的孩子不只是高家的长孙,更是独孙,万一让这些粗手粗脚的泼妇弄出个三长两短,儿将来可无颜去见列祖列宗,爹爹以为呢?”这话可算是威胁了。
“你你你——”高老爷气得脸发青,偏偏反驳不了。他也怕啊!自己妻妾共计十八名,就得高亢一子,女儿倒有八个,高亢和林苹成亲五年,才生下一对龙凤胎,说不准,还真是一枝独传下去了。
想到独根苗裔可能受损,高家香火断绝,高老爷只觉过去实在太宠儿媳了,高亢说不纳妾,他也不相逼,就依着小俩口的想法过活。倘若高亢多几房妾侍,给高家开枝散叶,他现下会这么狼狈吗?
果然,儿孙是不能宠的。
“儿熟读圣贤书,深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若爹爹执意拿儿的孩子予人作践,儿便是拚命也要护得妻儿周全。”
高亢原本是孤儿,一直梦想着要一个家。上辈子他无福圆梦,来到这个异世,就像上天给他的人生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要是不把握,就是傻瓜。
“公公,媳妇一定会好好教养孩子,让他们知书达礼,明是非、知进退,必光耀高家门楣,还请公公成全!”林苹跪下就磕头,磕得额上都肿了个包,隐隐渗出血丝,却也寸步不让。
高老爷被两个小辈弄得没辙,大袖一挥,气冲冲地走人了。他真是不明白,明明很听话的孩子,怎么才过几天,就完全变了样子?该不会撞邪了吧?
“老爷——”远远地,方清醒过来的高老夫人,尖锐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他耳里。高老爷一哆嗦,恍惚想起结发老妻当年洞房初相见时,是多么地清秀可爱、娇羞怜人,曾几何时,佳人成了老母鸡,成天就会跟他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似乎就是她生了亢儿之后吧……”难道女人一生了孩子,性情便会大转?但他没变啊!儿子又是因何而改?麻烦的问题,费解啊费解!
高老爷走了,高亢和林苹也把所有伺候的僮仆、侍女,连同那四个奶娘全赶出院子,夫妻抱着两个孩子,一扭一拐地相互扶着回房。
将门窗仔细关妥,高亢、林苹相看一眼,苦笑。
“怎么我们似乎是跑来这里受气的?”林苹抚着腰。她还在月子内呢!又挨了两家法,真是难受到不行。
高亢先将两个孩子安置好,扶了林苹上床,小心掀开她的衣裙,只见她腰边一道瘀青,臀部也有一道,可见老爷子下手一点也不留情。
“是我没用,让你受苦了。”想到前世害她受罪,今生又护不了她,他心里一把火。
林苹苦笑。“现在我才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们来到这里,看似有钱有权又有势,其实日子过得心惊胆跳,没有以前舒服。”她一边说,一边示意高亢趴下来,也让她检查一下挨打的伤势。
“谁说不是呢?我以前开间小书店,赚得虽然不多,但手里有本书,桌上有杯茶,日子就快活似神仙了。现在做了官,那些卷宗我看了三天,还弄不清楚县官的职权到底是什么?又不敢找人问,怕露出马脚,被人当成妖孽——唉哟!”林苹碰到他的伤,痛得他倒抽口气。“你轻点,我前天才被揍了一回,今天又挨了一棍,很痛!”
“你的脸虽然跟以前长得一样,身体却没有之前的结实,看来书上写‘百无一用是书生’,倒是没写错。这里的读书人除了读书,什么运动都不做。”她小心翼翼地帮他把裤子拉上。“高亢,你有空得锻炼一下,否则过了三十,生理机能下滑,有你受的了。”
他点头,立刻又摇头。“运动的事可以等等,我得先搞清楚自己的工作。倒是你,怎么跟老头子杠上了?”
“你不是说要让奶娘抱孩子来给我看吗?我在房里从中午等到快日落,人也不来,我心里急,就自己去了,却看到她们拿两个宝宝当粽子那么捆,一气之下,我便骂了她们几句。那时我想,我是少奶奶,她们是下人,应该听我的话,也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之前是什么性子,那四个奶娘居然一点也不怕我,冲着我就左一句骚蹄子、右一句醋坛子,反而更用力地捆我们的宝宝。我怎么能受这种气,便抢了孩子跑,接着就有人通报了老爷子,接着的你都看到了。”
“这些混帐,我不会放过她们的。”其实他也发现了,自己在县衙里,那些捕快、书吏、师爷瞧他的眼神没怎么恭敬,显然从前的“高亢”并不能慑服手下,弄得随便一只阿猫阿狗都要来欺上几回。
不过现在的高亢和林苹却不是软弱的性子,人敬他们一尺,他们必还一丈,想爬他们头上搞鬼,作梦吧!
“我也想报仇,不过这大家族的内幕多,在我们没弄清情况前,还是得小心注意,不要冲动坏事。”林苹拍拍他的肩。“高亢,你看是不是去找婆婆讨点药酒,我帮你揉一揉,你的屁股青了好大一块。”
高亢点头。“我叫人去拿。”
“不,”林苹阻止他。“你亲自去,如果婆婆问起,你一个字也别多说,就讨药酒。”
“娘子,你又打什么主意?”
“今天公公要打我,婆婆拚命地拦,吵得好厉害,我想她是真心关爱我们,或者该说她很疼宠自己一双儿媳。我们突然来到这里,什么也不懂,需要一个盟友,姑且先将她拉拢过来,再看宅里其他人的反应,那些有心危害我们的,等我身体好一点了,再一一对付。”
“娘子。”他抱着林苹,笑得好开心。“搞这种人际关系,果然还是你厉害。那你是不是顺便帮我想一下,如何弄清衙门里的杂事?”
“你这是亏我还是赞我?”她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女人,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