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照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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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照影行-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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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不忍见他那始终沉默不语、成天拼命干活儿的压抑神情吧。
  “他总算知道回来了,我都当他死了!”卢琬玉还是坚拒道:“我现在是薛爷的妻子,我不会见他的。”
  “薛夫人,你不用见他,你只要让他见到庆儿,这就行了。”
  “我也不让孩子见他,现在庆儿的爹,是薛爷。”
  喜儿尽可能不惹恼卢琬玉,柔声道:“他已经回来三个月了,他不敢上卢府找你,为的也是不愿打扰你的生活,可父子天性,血脉一气,骨肉相连,请让他瞧瞧孩子长大的模样吧。”
  “他从来就不关心庆儿,有什么好瞧的?”卢琬玉失去温婉神色,拉高了声音道:“程姑娘,他既然是你的下人,你何必拉下身段帮他求情?这是他们江家自作孽,不可活!”
  “江家败亡,确是作孽,可四少爷是好人。”
  “你喊他四少爷?”
  “四少爷有恩于我,虽然他现在是油坊的伙计,可我心里还是敬他是四少爷。”喜儿很诚恳地回答。
  “他有恩于你?”卢琬玉打量了程喜儿的容貌,语气还是冷冰冰的。“八年前他离开时,你能有几岁?你又哪能知道他是好是坏?”
  喜儿说了四少爷的一念之善,从而让她当上程家女儿的经过。
  “有关四少爷的浮浪行径,我长大后也听说了,我是不懂夫妻生活,但我也想象得出来,薛夫人你那两年不好过。”
  卢琬玉顿时红了眼眶,喉头哽了哽,拿出手绢拭去眼角泪珠。
  “对不起,让夫人难过。”喜儿大着胆,又继续说道:“我觉得,其实四少爷还是很在意你、很需要你的,你回娘家那天,他就是心里害怕,怕你和庆儿走了就不会再回来,留他孤单一个人,这才那么凶的。”
  “你知道那天的事?”卢琬玉诧异地道。
  “你们在大门口吵架,庆儿哭了,我在旁边哄他。”
  “是你?!我记得你了!”卢琬玉惊讶地望向已是如花似玉的喜儿。“你是那个小姑娘!庆儿向来不让外人抱的,你竟然可以哄他不哭。”
  “啊,夫人记得我?”喜儿倒是感到意外。
  “那天的事、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那是最后一面……”卢琬玉神色凄迷,不觉低声啜泣了起来。“我过了两年才改嫁,这段时间,我还能想谁呀?心里也是盼他回来接我……”
  喜儿心中叹惋,卢琬玉秀外慧中、温柔贤淑,原跟四少爷是一对不可多得的金童玉女,只可惜造化弄人,落得如今各自西东。
  既然无法破镜重圆,她只求捡起碎片,尽量为他们补好裂痕。
  “夫人,外面都说薛大人待你很好,你现今过得幸福,喜儿看了也很羡慕呢。”她软言软语地安慰着。
  “嗯,是的……”卢琬玉渐渐止了哭泣,抬头看着这个小姑娘。
  一双看似天真无邪的明眸大眼,却又懂得善体人意,知恩图报,她年纪轻轻就能掌理百年油坊,应该有她独到的缜密心思吧。
  “程姑娘,我答应你。”她抹去泪水,又恢复薛家主母的雍容神色。“我现在是薛家人,我不想让相公知道介怀,这事请你不要张扬,我会另外安排时间请你们过来,他可以见庆儿,但不能相认。”
  “好的,谢谢夫人。”喜儿喜出望外,一双水眸明亮无比。
  家仆在门口贴上一个大大的“春”字,春到人间,马上过年了。
  江照影不安地坐在厨房门外,不明白小姐为何带他到这间宅子。
  就在油坊伙计的艳羡目光中,他又被小姐叫了出去,却不是叫他驾骡车,只叫他提了两壶最精制上等、只送不卖的胡麻油,一路走来这里。
  “你叫阿照?你家小姐要你进去。”一个仆人过来喊他。
  一路穿屋过廊,走进一座有假山池塘的花园,虽是隆冬天寒,但围子里的牡丹、菊花、白梅还是开得一片花团锦簇。
  “阿照!”喜儿站在凉亭里,招手唤他进去,展露甜美的笑靥道:“琬玉姐姐在等你。”
  琬玉?!
  剎那间,他如遭雷击,只能僵硬地移过视线,震楞地望着那张回头看他的美丽脸孔。
  多年不见,她添了一股成熟风韵,越发有了富家少奶奶的贵气,前尘往事一涌而出,一想到过去亏待了她,他竟是愧疚地不敢再看她。
  他立刻低下了头,见到自己一身布衣,又是自惭形秽。
  卢琬玉只是看他一眼,随即转过脸,走到亭子的另一边,语气平淡地出声道:“春香,你跟他说吧。”
  “是的,小姐。”跟随多年的贴身丫鬟春香走到江照影身边,也不唤姑爷,就冷着脸,直接说道:“你看那边,那位穿着宝蓝棉袄,从左边数来第二位的男孩,就是你的小少爷。”
  是庆儿?江照影又是一震,不由自主地走出几步,目光定在小桥上头几个嬉戏玩耍的小孩,双手扶紧了凉亭木柱,这才能稳住轻颤的身子。
  薛家仆人在池塘冰上凿了一个洞,两个较大的男孩笑嘻嘻地垂了钓竿,而一个女童则是娇滴滴地撕了馒头屑,丢到冰洞里诱引鱼儿,还有一个约莫四、五岁大的男童让奶娘扶着,垫起脚尖看哥哥们钓鱼。
  那个宝蓝棉袄的孩子,有着一张俊俏可爱的小脸,神情活泼,动作灵活,嘴里嘀嘀咕咕地跟妹妹说话,他正是九岁的庆儿。
  江照影眼睛湿润,喉头像是梗了一块石头,想吞,吞不下,想说话,又开不了口,只能泪眼模糊地看着自己的亲骨肉。
  父子相距不过百来尺,中间阻隔的却是八年时空,他好想缩短这个距离。
  “你不能过去!”卢琬玉冷冷地道。
  江照影硬生生停下脚步,没有踏出半寸。
  “琬玉姐姐,我先退开,你们聊。”喜儿觉得自己不该杵在这儿。
  “喜儿,请你留下,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
  气氛沉闷得可怕,春香过来帮主子和喜儿换茶,仍是不理会江照影。
  “这几个孩子很友爱呢。”喜儿故意打破沉默,望向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微笑道:“较大的那位是薛老爷故妻所生,那庆儿是二哥了?”
  “庆儿是小名,他现在叫薛琛,这是我家老爷慎重思考之后所取的学名,取其珍宝之意。”卢琬玉聊天似地说着。
  “薛老爷很疼庆儿了,庆儿有爹娘疼,真是一个有福份的孩子。”
  卢琬玉知她“爹”娘两字意有所指,又刻意抬高了声音。
  “我家老爷视庆儿如己出,不像有人不知道自己孩儿的生日。”
  八月十七日——江照影看着孩子,无语地握紧了拳头。
  喜儿看了一眼他的神情,赶忙转开话题,“哪天琬玉姐姐有空,带孩子过来我油坊坐坐,顺便看制油的过程,很有趣的。”
  “好,有空的话我会去,只是我不想见到你今天带来的这个伙计。”
  言多必失,喜儿不敢再看江照影的表情,忙从腰间掏出一个事物。
  “我今天临时过来,没有准备给三位公子和小姐的礼物,这里有一个我自己做的香包,琬玉姐姐不嫌弃的话,就给珣儿玩玩吧。”
  “好精巧的手工,我都想据为己有了,要给了珣儿,她一定很开心的。”卢琬玉接过香包,仔细端详上头的绣工,总算露出了笑容。
  “珣儿很大了,她也跟着哥哥念书吧?”
  “是啊,珣儿七岁了,我家老爷请了夫子,三个大的一起念书,最小的还不太懂事,也能坐在后面跟着背诗呢。”谈到了孩子,卢琬玉更加容光焕发,一扫之前的阴霾,完全忘了“那个伙计”的存在。
  江照影看着孩子,早已思绪混乱,心乱如麻。突然之间,“珣儿七岁”就像一道利箭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脏。
  琬玉改嫁不过六年,女儿怎么已经七岁了?难道……
  他倏然转身,眸光变得狂乱,盯住了曾是他所深深思念的妻子。
  “你做什么?”春香吓了一跳,忙护在主子面前。
  “没事的。”喜儿也赶紧起身,拉了拉江照影的袖子。
  卢琬玉发现说溜了嘴,也就收敛起笑意,以平板的声音说出实情。
  “我离开江家后,发现有了身孕,生下来的就是珣儿。”
  江照影再也站不稳脚,热泪夺眶而出。
  他竟然还有一个女儿?!那个可爱的女娃儿就是他的女儿?!
  卢琬玉低下了头,不想见到他的泪,也不让他看见她的泪光,仍是冷冷地道:“多谢你当年的休书,让我彻底断了你们江家的名分,这才能顺利再觅良缘。”
  他写过休书引他几乎忘了,他竟然干过这等无情无义的行径!
  卢琬玉又道:“为了这两个孩子,我本来不愿再嫁,可薛爷很好,他说,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当他们的父亲,抚养他们长大……”
  江照影泪流满面,只能无力地攀紧亭柱,痴痴凝视他的一对儿女。
  喜儿亦是满心凄恻,泪盈于睫。
  她不懂啊,为何一段良缘会走至如此地步?若说老天作梗,生离死别也就罢了;但能相爱的时候,却不懂得相爱,以至于悔恨怨慧,徒留无尽的遗憾和痛楚啊。
  “老爷回来了。”春香高声道。
  在桥上玩耍的孩子纷纷奔向前,笑呵呵地扑向那位温文儒雅的男子。
  “爹!娘有客人,叫我们在这儿玩。”孩子们抢着说话。
  “好,你们听娘的话,很乖。”薛齐往凉亭看去,礼貌地跟女客颔首致意,又伸手揉了揉每个孩子的头。
  “爹,你去外头冷不冷?珣儿给你取暖。”均儿仰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一径儿地往薛齐身上挨蹭。
  “哈哈,珣儿就是爹的暖炉啊。”薛齐大笑抱起女儿。
  “珣儿最爱撒娇了。”庆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大哥,我们作人要实际,不如钓几条大鱼,煮一锅让爹肚子暖和的鲜鱼汤。”
  “当然好了,娘说爹读书写文章,耗费心神,一定要补身子。”
  “你们两个也乖乖念书吧。”薛齐望向了凉亭里的妻子,脸上浮现一抹柔意,又笑着摸摸两个儿子。
  “爹!我也念!”小儿子跑过来摇着父亲的大掌。
  “现下过年了,夫子都放假了,咱爷儿也玩他几天。”薛齐神情愉悦地牵起小手掌,笑问道:“谁来和爹下盘棋?”
  “我!我!”四个孩子争先恐后,齐声大叫。
  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和父亲进了屋,笑声仍不绝于耳地传来。
  喜儿脸上绽出甜美的笑容,欢喜地看着和乐融融的这一家人。
  他们和琬玉姐姐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那么,四少爷呢?她心一沉,忙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退到了凉亭外边,似乎是刻意站在不让薛老爷看到他的地方,一双眼眸显得空洞,只是痴望着那间充满笑声的大屋子。
  喜儿心头一拧,轻轻走向前,柔声道:“阿照,我们回去吧。”
  江照影吃力地转过视线,低下了头,这才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
  “是,小姐。”
  鹅毛似的细雪缓缓飘落,一片片、一团团,很快地,天地之间一片白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了。
  冬日午后,阳光和暖,洁白的霜雪覆在屋瓦上,晶莹明亮,温润如玉。
  今天是元宵,连下多日的大雪停了,天地一片清朗。
  墙外,大街断断续续传来鞭炮声;墙内,喜儿站在仓库门外,轻咬下唇,忧心忡忡地望着江照影忙碌的身形。
  她不知道他“忙”多久了,只见他扛起一袋袋重达百斤的芝麻,从这边搬到那边,翻个面,照样一层层地堆迭了起来,几乎将整座仓库的数百个布袋全部移了位。
  汗涔涔,雨水般地滑落他裸露的上半身,那肌肉偾张纠结的胸膛和手臂让粗麻布袋反复磨擦着,早已渗出了丝丝血痕,但他仍是毫无知觉似地扛起一个布袋,又往伤痕压了下去。
  “阿照,你在做什么啊?”喜儿心一紧,赶忙跑进去唤他。
  “小姐……”江照影放下布袋,直起了身子,望着地面,声音淡漠得像是寒霜。“我怕这些芝麻放大半个月了,会受潮,所以翻面摆着。”
  “你想得很周到。”喜儿露出微笑。“不过,我应该跟你说过了,这仓库通风干燥,芝麻放上三个月也不会受潮。”
  江照影没有说话,头脸的汗水缓缓淌下他深锁的眉头。
  “快将汗水擦了,小梨正在煮元宵,过去吃吧。”
  “我还是把这边的布袋放好。”江照影说着又弯下身子。
  “阿照,停下。”
  那一声娇喝令他僵住了身子,他不再搬布袋,就低头看地面的青石砖,然而手背上暴突的青筋却透露出他狂乱的心绪。
  喜儿静静地望着他,哪能不明白他没事找事做的原因啊!
  过年了,伙计们都回家和家人团圆了,油坊向来要过完元宵才开工,因此外头热热闹闹地过新年,唯独油坊显得有些冷清。
  她和小梨倒是不寂寞,即使油坊不开门营业,拜年的人潮依然络绎不绝,不仅是往来的熟客,还有住在城里的伙计带着妻儿前来拜年,这让她和小梨成天忙着招呼、做糕饼、逗小孩就忙翻了。
  唯独他,总是待在空荡荡的房里,不然就是闷头在院子扫积雪,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去厨房盛一碗饭菜,然后又不知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他独自过年有多久了?
  喜儿溢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自从带他见了孩子后,她总是扪心自问:她这样做,是对?是错?是对他好?还是让他更失意?
  她夜夜辗转反侧,想了又想,仍是没有答案。
  但她始终明白一件事,那也是她从小到大未曾改变的心愿。
  那就是祝愿四少爷欢欢喜喜、无忧无虑。
  “阿照,瞧你这么不小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洁白的帕子,轻轻地往他胸膛的血痕拭去,轻叹了一声,“唉,我待会儿拿药膏帮你抹抹,可别发炎了。”
  “小姐,不用了。”江照影缩回身子,口气还是淡漠而平板。“这不算什么。”
  是不算什么,在这么近的贴身接触里,喜儿已经清楚地看见他身上一道又一道愈合的淡白伤疤,错综复杂得令她心惊。
  那是他过去八年颠沛流离的烙印——曾经是养尊处优的娇贵公子,又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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