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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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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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名师出高徒,”白沥冷笑,“你们这些尊贵的徒子徒孙,却在大夫撞个鱼死网破之前,一个也没有现身!”

不,不是这样。

仲雪去楚国之前,探望尊师,大夫已近失明,“去楚国什么的,还不如让我来师父身边呢……”师父微笑着拒绝了,为什么拒绝呢,自知命不久矣、充满无奈地回绝吗?

“……那是他濒危时刻,我为他擦拭身体。阳光射进门廊,屏风上的飞雀,被阳光射穿,影子翻飞在四周壁上,这也是大夫的一位学生送的。老师的身体干瘦、冰冷、带着病人黏糊糊的阴湿,肋骨一条条清晰可辨,上臂抬起时。松弛的肌肉和皮肤痕迹,一切都还在眼前,还有终年不见阳光的体发,卷曲着,闪着银灰色的幽光……”白沥舔着嘴唇。

“闭嘴!”仲雪喊,当初英姿勃发的老师,教导他击剑、泅水,在晚潮孤礁上传授的技艺……海涛仍与千万年一样地在山谷外咆哮,千万年之后也一样,海不知道我们的悲伤,也不在乎我们的悲伤,那是再璀璨美艳的生命也会被衰老、疾病、杀戮所吞噬的悲恸!

仲雪越震怒,白沥越开心,他凑近仲雪,几乎碰上他的嘴唇,“你喝了山都的酒?”

“喝了。”

“傻瓜,喝了他们的酒就再也离不开越国了。”

“哎?”

“只要离开越国,密密麻麻的毒蜂就会追着你,要你把蜂皇浆还给它们呢!”白沥把牙磨得很尖,张嘴大笑时就像一头鲨鱼。

这又怎能吓住仲雪,“我喝了山都的酒,所以要把毒针扎在欺负山都人的恶徒身上!”仲雪的竹竿一下被白沥削断,尖锐的端口却毫不停滞,直扎白沥的肩膀;连白沥的剑尖穿透了自己的胯骨也毫无感觉!

“哈,原来是报滴水之恩。”白沥狞笑,肩上的伤让他的脸扭曲了。

躯体也很快背叛了仲雪的勇力,他腿一软——他的竹枝也被削成一节节,下一步他将被一下下肢解,黑屏又挥绳绊住他,“该死的野猪!”仲雪不禁脱口大骂,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严厉的脏话了,其实他挺喜欢小猪仔的。

白沥还在咧嘴大笑,忽然脚下棺木崩裂,他一个趔趄跳下树枝——是整队被绑的山都人朝同一个方向转身,就像拔河甩动的尾部,一举撞碎棺木。他们也在自救!而且还奋力救助仲雪。

白沥刚拧眉表达嫌恶,黑屏就出手横推竹枷,整队山都人被他侧推翻倒,可怕的蛮力!这真是一对罪恶的搭档。

“看啊!”突然,黑屏叫道。

松林里冒起团团黑烟,风送来燃烧的松果气味,璨然的火焰又被湿气卷走,只有黑洞洞、犹如溶洞深处不可测的黑烟,在风中卷叠、缭绕。那是阿堪点燃的烽烟,他没有点火工具,只能是向山都小孩借的。

“就算点燃山火,也烧不着我们……嘿。”白沥刚要发笑,地面颤动起来,起初是狗尾巴草轻摆的幅度,接着是轰然决堤,某种翻滚与锤击的交替……一撅巨木凌然飞出松林之巅,如同不真实的幻象,接着更多!黑屏拦腰抱起白沥,寻找藏身之处——头顶上,巨型原木滚动着,压倒幼苗、抚平茅草、滚下山坡,朝低洼地带奔来,如同攻城略地抛掷的岩石,速度越来越快。巨木击中樟树,被虫蛀空的樟树一下碎裂,发出骇人声响,棺木纷纷坠落,摧枯拉朽的喧哗!

又瘦又长的阿堪紧奔其后,一边张牙舞爪地喊着禁咒之语,事后,仲雪抱怨他的声音并不如他鼓吹的那么响亮——

百年来,伐木工把山都人的千年大树砍倒了,运到楚国、吴国去造船、造海堤、造宫殿……山都人逐渐居无定所,暴露在人贩子的眼皮底下,任由他们捉来绑去……白沥和黑屏的所作所为,终于触怒了可怜的小矮人,他们想方设法:让更多山木滚下山来,砸翻了白沥和黑屏。

仲雪也差点死掉。

“是幼年的山都人教我念动古老的禁语,降下天上的神木,砸死了歹徒。”阿堪在一片木屑和骨骸中扒出仲雪时,如此解释。

“爱逃跑的大骗子,你和小山都人一起把伐木工的储备木材全推下山了吧,”仲雪无力地说,“当人们发现我和白沥的尸骸时,还会说我们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异姓兄弟,遁世隐居,品德高尚。”

“你这种庸俗的牙疼财主怎么能理解神的心情?”阿堪笑得轻松愉快。

他们没有找到黑屏与白沥的尸体,他们也不打算再找了,被砸碎的山都人显然更多一些,幸存者简直不知道该感谢还是哭泣才好,阿堪说起黑屏。

黑屏是一个叫“屏坞”的地方领主的猪倌,他放养的猪被狼吃了,就挨了竹节笞刑,背上的肉全打烂了。他不服气,追进深山,杀死狼群。发现了山都人的猪仔,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搜索山都人。抢夺山都人,最后变成绑架山都人,卖给海上鹿苑。杀戮矮小黝黑的山都人,作为一项给庸俗财主们观看的表演节目,刺激而受欢迎……白沥是后来加入的,比黑屏更可怕,他有白化病,按越地风俗,这种怕见阳光的男孩一般会被送给人做家务。

“白沥,他是卷耳大夫晚年的奴仆吧。”仲雪沉吟,也作为大夫最后的弟子……

卷耳大夫死后,白沥到处流落,变成海上斗兽场的剑客,鹿苑是赌博和嗜血的盛宴:狗和野猪斗、野猪和熊斗、熊和人斗。他曾经参加一场由八十一个斗士参加的疲惫不堪的角斗,血淋淋的砍杀,在海上他磨尖了牙齿,直到遇见黑屏。

仲雪想像白沥像僵尸一样离开那座斗兽场……卷耳大夫教给他的礼仪、廉耻、仁爱都去了哪里?仅仅是命运的不公,就变成杀人的疯子吗?!白沥的脸像镜面一样,映成仲雪自己的脸。他曾站在庭院中,看兄长的侍女们围着磨镜工,在阳光下轻笑,举起湿漉漉的镜子相互照耀,阳光在镜面上跳跃……他从没想过自己在镜子中是这样的:满脸空虚,纯粹在等待。

他回到故乡,最令他失望的是尊师的去世。师父的死,如同剑的断裂,剜去他的内心。这种丧失,比他预料的还要巨大。这意味着,他在吴国境内成了彻底无人期待的人。

幸存者的山都人相互搀扶着,又遁入更远的山林,他们对苦难具有深沉的忍耐之心,仲雪与阿堪目送他们远去。山都人将静静地走出人们的视野,他们祈望与世无争的生活,但世俗却充满残酷的生存竞争。一千七百年后,大约到宋代,除了笔记小说中怪谈几则,加上苏东坡的短诗一首,大地上再也没有他们的栖身之所。今天人们孜孜不倦地寻找着神农架野人的踪迹,也许是出于深深的愧疚与怀念。

“你知道吗,山都人中也有小偷、也有丑八怪,他们也会打嗝放屁,并不像你所见的葬礼成员,每一个都那么肃穆可爱。”阿堪忽然说。

“即使他们长得像蚯蚓,也不代表我们有把他们全体碾死的权力。”

渐渐地,看到凤尾竹了,这说明接近森林的边缘了。

竹林中的水洼,一只落单的野鸭在游水,它那悠然的态度,让仲雪和阿堪都愣住了——幸免于难之后,听着淙淙的水流,宛如天籁。

“我一向不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仲雪突然很想谈点什么,楚国是一个迷人、有教养、健壮而又腐朽的无赖;吴国正跃跃欲试想成为无赖具有竞争力的表弟;而越国,给了仲雪不同的感受,“她生下我不久就返回越国,越国一定有什么东西比我们父子更吸引她……”

“不如你留下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东西……”歌声悠然而起,那是脱险的山都人在咏呗,送给他们的谢礼……阿堪平淡地说:“你听到的,大约就是山都之歌。”阿堪一直秘密保护山都人,虽然靠的是拙劣的隐瞒,消极地往鹿苑青年的剑刃上打洞。玉石俱焚地朝加害人与受害人砸木头,他嘲笑仲雪略带虚荣的同情心,因为他更为踏实和自信。甚至不会被神乎其神的说辞所迷惑,发自内心地站在弱小者之中,可他实在是无能透顶,仲雪该对他改观吗?

仲雪仔细聆听,和让他失眠的咏呗不一样么……他来到越国,他母亲是越国女巫,会稽山的护法,于是越国的神巫要他继承事业。

“护法难道说做就做的吗?我可是吴国人啊。”他告诉神巫。

“越国人,吴国人,有什么区别?”阿堪问。

说来也是……在楚国人看来,吴国人就是识字的越国人。

两人都因为筋疲力尽和衣衫褴褛,沉默着、静思着,漫无边际地看着优哉游哉的野鸭,显得比平时更严肃、更英俊。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七节 妄念

神巫看到了阿堪点燃的狼烟,派人上山,找到了仲雪。如果他答应留下来,他们将是他的家臣,顺次坐在他的屋檐下等候调遣;如果他选择离开,他们也不过是三江之间另一群陌生人。

神巫也来了。他尊号“无杜”,是全越国巫师的头子,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农夫。挽着袖子,拿麻绳当腰带;卷起的下裳里露出脚毛磨损得很厉害的、青筋毕露的小腿。

“赌博、斗殴是不被允许的,但人人都爱赌博、斗殴,他们就跑到海上,妄图逃避惩罚。”神巫简略地说,令人摸不清他的态度,为尊位者总是暧昧不明、难以琢磨,这样才好显示他的威严。神巫还听说了仲雪的幻听,以及他向阿堪的求助,严肃地问:“他(指阿堪)有没有对你念咒语、扎针、喷酒、叮咛你在满月的深夜叫喊?”

“没有。”

“很好!这说明他没有向你撒谎。”

原来无杜也认为巫术大多是谎言,难怪神学已破败如斯。

“既然是谎言,为什么还要相信?”仲雪问。

“为了内心宁静,为了心存敬畏,有所畏惧,就不会变成一个邪恶无底的人。”

“一个愚昧的善人,和一个刚强的恶人,您宁愿挑选前者?”

“如果是一个神智清醒的善人,那就更好。”无杜说。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呢?仲雪怀着神话和幻想来到这里,代表最高幻想的神巫,却一再把神话还原为乏味的现实。神巫无杜虽然固执,也有一种无视谀谄、毫无虚伪的气质。

仲雪并不想当护法,他走遍会稽山麓,认为神官们不过是更精明的骗子——虽然也有阿堪这种奇怪角色,但巫师的势力如此根深蒂固,与海内外关系如此盘根错节,难道变革不正应从神殿内部开始吗?

“考虑那么多做什么?如果你喜欢这儿,先住下来。不必现在就作决定,可以等你拜见母亲之后。你的脸有点肿,牙疼吗?”无杜一下掰开仲雪的嘴巴,把臭烘烘的手指伸进去,“放心,你不会因牙疼而死,你只是长智齿了,欢迎加入长大成人的行列。”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八节 妄想

终于可以拜见母亲了!

许多人对仲雪提起,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大女巫。即便母亲是一个脾气暴躁、每天都啃鸡爪的老妇人,像父亲一样掉光了头发,仲雪依然会深深爱她。

见面仪式定在海边,仲雪留意到不少女巫站在海边礁石上,对着升起的太阳唱歌,唱给沉入海底一夜的白昼之神听,唱给化作泡沫、升上天空、在海浪中溺死或与鲨鱼搏击而死的男人听,海风吹动衣裳,紧紧裹在她们身上……

仲雪看到任何一个女巫的笑靥,都觉得像母亲,尤其是手捧一套炫美盔甲沉入海水的小女巫,她的笑容多么清朗……啊!母亲将是他的人生新意义,他将听取她的建议,为她调制饭食。为她揉肩搓背,让她的余生快乐安康,他幼年缺失的幸福,在她老年时相互弥补……

“可以来见你的母亲了。”神巫简略地一挥手。

“……哦,我从没见过这么慈祥、无暇的白骨。”仲雪怔怔地说。

你母亲去年离开人间,无杜告诉他,尸骨埋在海岬下。一年后拾出骨头,用海水洗去皮肉,骨头烧成灰。全洒入海洋,才算真正死去,“安眠海底,每个黎明,和历代女巫一起,将沉入冥府的太阳神送回人间。”

所以参见母亲,其实就是观看这一仪式。

仲雪大张着嘴——一个真相,就这么简单而硬邦邦地砸了过来,像一个被秃鹫扔向光溜溜石头的乌龟,好砸开乌龟的壳吃掉里边的肉,而这光溜溜的石头就是仲雪的头。

“不可思议的越国!”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这种未知是我最憎恨的。

——梅尔维尔《白鲸》

护法不是想当就能当上的!

来自吴国的“庸俗财主”仲雪前往会稽山拜见越国神巫。

太阳雨轻击老樟树,远播墨绿的香氛,送至夹竹桃和幼松环绕的海滩,激荡的海,犹如狮吼。一群孩子在采野菜,追逐嬉闹,像小鸟一样相互投食饱胀的桑葚,他们好奇地看仲雪走过:松松垮垮地斜系披风,衬衣微微敞怀,既清爽又保持着不常见的礼仪——他们却是小野人啊!头发乱糟糟,衣裳也破破烂烂,一下追上仲雪,塞给他满满一大把蛇莓和桑葚,又一下哄笑跑开。桑葚汁染透了袖口,令仲雪有些慌乱……他六岁时,在贵族学宫学习算术的同学经常憋起怪口音,朝他砸桑葚,“小越国佬,还不跟姆妈一起去卖艺!”紫黑的桑葚为白色制服留下斑斑痕迹。他哭着问哥哥,“妈妈去了哪里?为什么我身边只有保姆和师傅?”哥哥只是恨恨地咬牙:“别理他们!”他们无法理解母亲抛家弃子去流浪,那时,哥哥承受的蔑视不会比他少吧?现在,越国孩子送给他的满手桑葚,宛如迟来的柔声问候……

父亲是吴国大夫,母亲是越国女巫,自己算得上在楚国长大,仲雪是二十五个世纪之前东海之波的使臣,血液充满大海与大地、东方与南方的冲撞。他对越国有天马腾空的好感,虽然好感非常脆弱,犹如云层偶尔飘散,从高空投下的一束灼热阳光;但无论光照多么短暂,蝉鸣也会顿时噪起。

仲雪打算告诉神巫:接受会稽山护法的职位,继承母亲的大女巫事业,外杀妖魔邪道,内镇心中动摇!'。 '

他有一种模糊的期待,为吴越两国做一些事情,是否有效,他不知道。古人的青春期很短,并不是容颜易老,而是童年与成年的衔接过于紧密,尤其贵族少年:十五岁、或是二十岁,当父亲为他戴上成人的帽子,他就开始为个人、家族与国家的命运搏击……在大禹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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