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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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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鄞君终于下了决心,将船队驶近大禹陵的海塘,从船上向大禹陵发射鲨鱼梭镖,发出英勇的声援!然而,渔船一再被潮水推开……仲雪看到了那艘白色船体、黑色船底、向西挺进与楚军屡战屡胜的春秋第一战舰——被拨开的渔船大睁着海鳅眼,就像一群惊异的飞鱼,战舰进入大禹陵的护卫河道。开到近得不能再近,在浅滩搁浅,在黑白交界的吃水线下,露出吴王舟师用黑漆刷出的一行名言:“进退存亡”。

——十天来夫镡无动于衷,因为他在浙水之上疲于奔命,他却回到这里,乘坐着偷来的艅艎大舟。

在被搅动得浑浊的水中,氤氲的火光,“进退存亡”整个洋底倒翻过来,仲雪恍似沉入了海的另一边,就像时空之水倒流。他的楚国的三年,作为行人佐助的三年,树干上的天牛,公子侧侍童的垂珥,护卫屈巫去齐国、转郑国、入晋国,所有谎言与贪欲的深渊……这善变的光,将是他在越国看到的最后景象,他的生死本身毫无价值可言。神巫之所以默认泼向雪堰的酸液,他们最惧怕的一点,夫镡与雪堰均分会稽山两路,双雄共享越国……

仲雪猛地被抛回了海里,水一下泄光,他被压在水闸口,差点像萝卜一样被闸口切成块……倒在一大堆腥臭的淤泥中……是山阴君乘滑索下来,用斧头砍开水闸,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锯子。

“当狸首回头来找你,神判将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山阴君开心地期待那一幕,“明早全越国法力最强大的祭司都会卖力诅咒你。”

“我正期待着众神的震怒。”仲雪机械地抚摸白石典,犹如海洋怪兽第一次爬上岸,呼吸让肺部剧痛。

山阴君身后跟着笑眯眯的什长,“今日之事,为狸首右袒,为大越左袒!”支持狸首的脱出右臂,支持山阴君的脱出左臂,甲士们脱出袖口,露出左臂,“勇往直前!”他们齐声呐喊,护卫山阴君从水闸口逃离会稽山。大事件发生的刹那,就是选择阵营之时。“我要你帮我传信,”山阴君向仲雪道别,“告诉雪堰:他知道在哪里找到我。”山阴君十五岁了,他将来走向何方,将左右越国的走向……

仲雪走到外边,已是一片混乱。上司在纠集下属,士兵在寻找百夫长,女人在呼喊男人,仲雪喊叫“阿堪,阿堪!”

夫镡的船立有滚滚热浪的投石器,攻击大禹陵最薄弱的城墙,那里朝东的双门洞,原是代表降服外越的“蛇门”,十五年前砌入姑蔑特产的红砂石,成为城墙的一部分……

狸首说:“夫镡从这里攻进来,我们就在这里击败他!”

“修我戈矛!”盾甲兵组织起防卫,等候在已拆除一半的瓮城后边,滚烫的石头击穿蛇门。打折了殳首和长矛,在队伍后边落下,碾死坏运气的人,他们还不是运气最坏的——

透水的红砂石轰然而倒,能看清句乘山的士卒所使用的车战圆盾了,第一个冲上前的狸首扔掉了笨重的步兵长盾牌——

在蛇门,一旦摔倒,就有无数剑头、矛头扎向他,第一批倒下的人,将内脏和脑浆涂在乱石的地面,填平了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第二层勇猛的军士踩着进攻者和防卫者的头顶,人叠人地继续对打。箭头冲钻着人墙,许多人身中数箭依然作战;没击中任何人的箭,如梦幻的鸿鹄一样飞进缺口,落在回廊旁的树干上,大禹陵的石墙上,燃起了火焰……正当缺口的人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成千上百次挥剑,手臂机械麻木,武器脱手后,他们就用牙齿、双手来对付敌人。白霜在融化、蒸发,一团团夜雾在地面飘荡,在林间回绕。甜腻的臭味,让人视力恍惚,那就像地下已死的和地上将死的人吐出的气息,是被挤出体内的灵魂。

地面震颤,数百头牛被点燃了牛角和牛尾的茅草,狂暴地撕开了防卫圈,为武原君赶牛的两百名奴仆加入混战。灾后两年,武原君怎么就有三百头三岁半的公牛?“是夫镡买给武原君的吗?武原君到底站在哪一边?”仲雪拉住绿萼绿华。“先胜出,”绿萼说,“再行善。”绿华说。她们要救出她们的“春饼”。瘦小的牛奴迟疑地给仲雪打了两下扇子,因为他已满身汗腾腾,就跟着牛群奔去——他们要赶去神巫的寝宫,阿堪也在那里,如果他们被一网打尽,仲雪最不能原谅的是救不出阿堪。

俄而,宛如神话里的人物重现了……一名少女穿着大斋宫的全套白色礼服,头戴长达六尺的银质牛角,胸佩玛瑙连缀的白玉璜琚项链。发辫缀满兰花挽为花冠,手镯和脚镯的铃铛清脆作响,右手握白茅与竹枝代表清扫世间一切污垢。左手执代表神权的玉琮,人们惊惧地盯着她走进祭典,恍惚地为她让道。

在她的身后,是夫镡,烨烨震电,百川沸腾,他却宁静而孑然一身……他的执琮先导与持钺扈从都距离他远远的,通往偌大的大禹陵这一段通道他只身一人。

夫镡没有踩白玉地面上的羽人太阳神……缓步绕行,他烧毁了半座大禹陵,却以此表达对会稽山的尊重。

不分阵营的一些甲士跪下来吻夫镡的披风,他们将成为句乘山第一批君子卒。

夫镡打开了寝宫的门——

大护法拥有会稽山所有最重要的钥匙,而作为越国的大狱卒,典狱长拥有大禹陵所有备用钥匙。乌滴子去铜姑渎的目的还包括这串钥匙……

首先入眼的是祭台,一尊铜鸠神杖倒在地上,夫镡拾起铜鸠杖,将它插回盘蛇座里。神巫脸色铁青地看着门的开启——夫镡回头,大禹下葬时用过的巨大窆石上,竖起了他的熊罴大纛与铜钺。

武原君第一个走向夫镡行礼,君子卒将其他人赶了出来,只剩下夫镡和神巫两人,他将独自与神巫祭祀历代越君与越国众神。大门再次合上——

“若耶溪!狸首渡过若耶溪逃走了!”君子卒喊,他们向东追击,仲雪也被裹挟其中……他们追上了一队效忠狸首的盾甲兵,短暂的激战,黑甲士们就是如丧家之狗,在荒野中跋涉。大禹陵内的波乱,随奔出的人群向外蔓延,与这一轮轮涟漪交汇。已经有野狗来嗅闻撕扯地上的死伤者,艰难窜逃的人,则被拖到一起……碰撞的乱流之中,“教唆人们围攻大祝,你还有羞耻之心吗?”人流中一名白发苍苍的女巫一簪子划伤仲雪的下颌,她立即被两个年轻女人推开,连同仲雪也被从人潮中拽出,是绿萼和绿华,胸脯因疾奔和兴奋而剧烈起伏:“狸首夺走我们作为女人最珍贵的物品,我们也割下他作为男人最珍贵的物品。”一人将一个血糊糊的肉球掷到地上,用草鞋碾碎了,看得仲雪也莫名一阵裆疼。

“我们以色侍人,既已色衰,就此拜别了!”两人蹦蹦跳跳地沿着反射晨星的海塘走了,留在身后的大禹陵,成千上万的海妖飞翔,笼罩山脉,是熊熊大火。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七节 梦十夜

第十天,三魂七魄都将回到天上……

战事几乎停歇了,只有一些气量狭小的好斗分子还在处理私人恩怨……路途上还未收殓的死者,皮肤上结了一层霜花,老诗人倒在海塘下。仲雪坐在护塘龙牙上,精疲力竭地注视着他的白发,在涌浪中轻缓地拂动。诗人虽然咒骂雪堰是战祸,还是跟着出发了,因为他有记录时代的使命。

寝宫中,没有见到阿堪,他想阿堪最终还是死了。任何人都能轻易摧毁你想保护的东西,沿着海塘,有很多人来来去去,没人注意仲雪……元绪静默地走到龙牙下,她的出现就像神话一样,辉煌美丽,只是很疲倦,元绪来告诉他:“大高华在梦见屏。”

上丰下削,底脚细如锤子倒立,梦见屏是一块巨大的水上石台,是他称心的杀戮表演地。石屏那细弱的槭树上吊着几个人,仲雪问那是些什么人?驻守梦见屏的,是一支非常老的甲兵,他们是神巫的仆人。比神巫还老,是他们最早发现人质的,“有一个班船船头,一个随船巫医,还有砍柴的之类……”都是无名之辈。

一阵夹杂冰雨的风刮过,槭树枝叶忽闪着浓艳的色彩飘落,老兵们哎呀呀地叫,人质的脑袋就像甜瓜一样砸裂在地面。

“这样根本看不出他是谁?”老兵说,“等绑匪饿了会下来的。”

“难道你只救认识的人?”仲雪问。

“他会杀几个人,”折磨一群被遗忘的失败者,简直是叫花子谋杀小讨饭,并不能为他赢得目光,老甲兵说,“要爬上去捉人,我们只能一个一个攀爬,而绑匪在上边可以朝我们射箭、投掷长矛、把人质扔下来,但等他自己下来,我们一拥而上,肯定能抓住他。”

桂囡一路跟来,她的发辫上插着桂花,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养父为之取名的花朵,她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还有山北的药司。”

大家愣了一会儿,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还有山北的药司。”仲雪有点儿好笑地复读一遍,那个女孩并不是跟着自己,而是跟着也被扣为人质的药司。

仲雪决定爬上去。

“你要怎么爬上这块光溜溜的石柱?”那带路人问。

“浑身沾满蜂蜜一路蠕动上去。”仲雪开玩笑,把短剑系在绳索上——桂囡从他手中拿长绳,一端绕在自己肩上,仲雪与她默然对视,点了点头。

桂囡爬上他的肩,一跃而上,老兵们低声叹叫。女孩如锥子钉入第一个踏脚点,将短剑插入上方石缝,仲雪握紧绳踢踏石壁而上,两人交替上爬……风像刀片割过他们的手背,血滴从石屏顶吹落在他们的面颊,宛若血的阵雨……仲雪先看到一个头下脚上的男人,“这是班船船头。”他想。倒吊男的颈根被切开一道口子,两刻钟内就会失血过多而死,神志不清地呻吟“救救我……”最后一步是从蘑菇柄般的石柱翻上伞状的石盘,桂囡帮不上忙了,仲雪撑开双臂,松开双脚,如十字剑柄般悬空于石屏之下……白沥刚到海上时,为站稳脚跟,必须要揍翻一个有份量的大块头,大高华就是白沥和黑屏第一次平分的角斗奖金。“而我,我们甚至没有参战。”仲雪自语,他恨我们所有人,每个人都促成了魔头的诞生。

——仲雪如鹞子般倒翻而上。他的衣袂在岩边一飘,便不见了;地面的阿堪大喊一声“筑梦神君!”仲雪没有听到。

仲雪终于看到了对手,看清他的相貌、听到他的嗓音——大高华古铜色皮肤下的肌肉,如同拧紧的一股股粗绳。第一个吴国刺客已染有鼠疫,经过大高华传染给工友,连殴打那智障工人的盾甲兵也深受感染,将鼠疫带进了会稽山,而大高华自己却什么病也没有。

仲雪见过他,他把紫云英撒到元绪头上,表达狂乱的喜爱。他还把疠风子运出夜雾岱,烤了雪堰的猎鹿犬给疠风子们吃,仲雪甚至拥抱过他——虽然很多人都知道仲雪的名字,但未必见过他,正因是大高华在愚人船上冒充药司,作为素未谋面的山北巫医却知道他就是大护法。

杀人的弓箭是关闭采石场离开时带走的,那时仲雪根本没在意。

仲雪一直疑惑大高华为什么选中他的神殿,他所在的地方——

“你被地理所诅咒。那天你可以从浮桥上望见山坡上夫镡的‘王’字,夫镡也能望见浮桥。我朝你们放箭,夫镡就能看到我的杰作。”

“就因为这个?”仲雪问。

大高华想要的就是这个。

“我看到你躲在一匹马后边,我还看到你的无能神官,连隐蔽都不找,还打算救几个人,我就朝他射了一箭……”

仲雪无法忍受听到大高华说他如何刺伤阿堪——那就像再次扎中他。

他冲上前,大高华扳断树枝,连同树枝上的船头砸到他身上,第一回合仲雪就失利。大高华利索地把他翻转,像捆扎一头小牛的四脚把他吊起来,“吊死一群流浪汉,只能给海盗指路,但是一个大护法——”大高华本打算绑架神巫,但失败了,只好拿药司、船头充当人质,他一直要仲雪活着,因为仲雪是见证者和幸存者,“是我恐怖与威能的储存罐,但这里是终点了。”

大高华这才拔出剑,在衣摆上刮蹭剑锋。

剑锋一闪,仲雪被箭头射断绳索掉下来,增援而来的前拆骨组成员,扳动弩机抢在了大高华下手之前,而阿堪大喊“住手!住手,你们要射死他了!”仲雪一路下坠,那些密密团在他颅内的万千梦,随石棱的磕碰而四处飘散……老兵们就近搬来竹梯和门板,试图搭建新年欢庆的人塔,乌滴子循着他们的躯干和竹竿爬上顶端,扛住巨神灵的方形大木盾接住仲雪,才没让他摔死。

“我觉得我砸断了你的脊椎骨!”仲雪喊,“也砸断了我的腰椎!”

“还不到梦游的时候!”乌滴子把他推上去。

人们被大禹陵的变乱搅得头昏脑涨,奔散的阿堪,天亮时与乌滴子相遇了,他们又一路打听仲雪的下落,来到梦见屏……

死在火船中的人,是两个吴人,但他们并不是友伴,一个寻求夫镡的庇护,“我砍下他的头时,他还在撒尿。”大高华再杀死那个东宫刺客——将他们一起放火烧了,炫耀给夫镡看,他是多么能干。让夫镡焦头烂额的事情,乌滴子和石泄都办不到的事情,他一下就干成了,夫镡却把他给赶走了,是多大的损失!

极度兴奋的大高华将乌滴子从石屏下倒刨上来,当腰折在自己膝盖上,咆哮着:“就是你为夫镡杀死了千林?如果夫镡见到我,一定会认可我,我比两个你加起来还要强!”大高华掼开乌滴子,就像丢弃折翼的雀仔,接着又掏出模具随意地丢到乌滴子脸上——无论是石泄还是寺人貙,找的都不仅仅是铁剑或是砌炉手,而是这副模具。这副铲布模具就像蚂蟥,将源源不断铸造假币,吸干吴国的血……

“我要把你们的人头,一颗颗亲手送给夫镡。”

仲雪趴着笑起来,血涎滴到石地上。

“你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自己更有趣一些……”仲雪抹去血沫,“其实我们一样。”为了当大护法,我要献上那头鲸鱼,我伤害她和她的族群。我将为此付出代价,我准备好了,你杀害了那么多人,是不是也准备好代价了呢?

仲雪蹬地再起,另一道黑光相向扑窜,一前一后夹击大高华——白石典也踩踏人们肩头,咬住大高华的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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