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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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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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绑架灵子的,你收留了狸首!”野兽的咆哮,为了求偶也为领地,仲雪从跪姿扑向季文,没有智慧、没有勇气,只有卑劣和嗜血,只有本能,“但有个爪牙摆脱了你们,他发觉他女儿被杀死了,所以他一再杀人逼我来追查凶手!”

起居室外的神官们冲进来,但盲公仍纹丝不乱地击筑,乐点为螃蟹般在地上缠斗的两人增添了节奏感;神官们手持长棍,怒目静候。

“你以为我一见女人就兽性大发吗?”季文大笑,他笑起来没有门牙,因为门牙全被乌滴子打飞了,“我们精心挑选,就像挑选新娘……你的‘灵子’装腔作势,哈哈哈,连猴子都比她可爱。”

季文那晚在武原港,遥望他的王兄觐见吴王太子,夜明珠般的艅艎大舟……无非不值得记忆的无聊华彩。他自小作为人质住在越国,他的少傅在渡口沉船而死,连同妻子一起淹死。那里不适合当渡口,因为雪堰大夫在那里采过条石,海潮又冲垮石塘,堰塞出一口水潭,渐渐被称为“宫渊”。小时候,表兄送他一头系项圈的雪豹崽,因为害怕暴雨雷声。跳出笼子,把自己吊死了,仆人帮他把小豹子沉到潭底。越人按溪流声的高低祭祀晴雨,让女巫站在潭水中念咒语……后来他杀了王兄送的马,又沉到潭底。“再这样下去,不是什么垃圾都往里边扔了吗?”他稍微长大一点,想。他和几个表兄弟一起跟着神巫巡回时,出于好玩,虐杀了一名耍蛇女,那种场景你永远也忘不了,表弟的仆人把蛇女也沉入水底。过了几年,到宫渊求雨,果然下雨了。庭院也充盈流水,蛇女融化在水中,扭动蛇身游入房间,顺着被打湿的衣襟爬上他的躯体——盛满尸体与思念的深渊,天命的乖烈,他们又怎能理解?仲雪又怎能理解?

“贤者始于难动,终于有成。”盲公击下最后一个音符——他才是治治岛主人,他问仲雪想怎么办?

“我一来一回要七天,人质没那么多时间,把季文带回埤中是表明我的决心。”

“用一位异邦君王的性命去讨好越国人吗?”

“越国人很傻,盲动、天真、又迷信——但我喜欢他们。”仲雪说,“他们有仇必报,但也讲道理,季文不必担心他没犯过的罪行。”

“我倒更喜欢你这个吴国人。”治治岛主人微笑,“但我不能辜负死去的王兄,让他的儿子被剁成肉酱,我们是野兽,天生是要吃人的。”盲公掷下乐器,登上快船护卫那乖戾的国王大弟——

归程就像另一场庞大的梦,沿途无数人涌集,手举鬼板或白缯。上边书写着他们遭受的冤屈与无法回击的暴力,遇有浅滩,他们就脱光烂衫跳入逆流。为快船拉纤,傲慢的文明人总以为越人生活在无忧无虑的东海之滨,但世上并没有现成的蓬莱仙境。

仲雪带来了季文——两人均白衣素冠,走过三岔桥,大越倾巢而出,来看季文——骇沐国的食人大弟……“我从不吃牡蛎。”季文哂笑。

神巫返回大禹陵,名义上将季文关押在那里,接下来是等待。

大禹的候见厅挤满了有所诉求的人群,他们是难缠的冤屈者,也是天性乐观的闲汉,他们会同仇敌忾、为保护家园不惜性命,也会对狰狞和虚热倍觉亲近,他们是镜子,映出的是如何对待他们的你——兽性、人性与神性在身上交汇流动。

灵子被发现的那天清晨很宁静。

打锉壳的孩童在海滩上发现一只手,手腕刺着一圈海豚。

山阴君的夏季行宫,秋季曾开辟为救伤所和养牛场,至今一股畜生气。坦荡的铜道神落满雪,露出宁静的微笑,指示方向……另一边只有一座失修的吊桥,通向松林,从方向而言。它通向松林后的海滩,从路径来说,它不通向任何人,一条投向虚空之海的断头路。

尹豹良带着甲士们搜索山道和海滨,并排成一线,走过半人高的驼色茅草,翻检礁石下的线索。

白沥的伤愈了一部分,他变成一部分白色一部分紫色的男人。仲雪顺着白沥的目光,穿过那座朽坏的吊桥通向层层堆雪的山林,酸红粘稠的浅滩泥水在悬桥下蠕动……“你有自己的生活吗?”仲雪问,先是忠于卷耳大夫,然后亡命鹿苑,再忠于夫镡,从杀戮走向杀戮……你喜欢什么食物?什么颜色的外套?有心爱的女孩吗?

白沥静默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我什么都讨厌。”

仲雪也静默了一会儿,“我也有同感。”

他们都觉得灵子已经死去,他们再也无法找回她了……然后尹豹良喊他们了。

仲雪想他看到尸体,会耳鸣、手抖、左手发麻,一轮轮潮热从后背爬上来,但他很平静,就像看什么很自然的东西。她被海浪冲干了血,沾满海沙的肌肤洁白,微张的双眼,凝固的眼神美如波纹,“她大概咬掉了凶手的指头或鼻子,凶手割开她的嘴巴和喉咙想把那器物挖出来……”尹豹良冷淡地说。她曾吐露气息的嘴唇里,塞满了沙末。

“凶手知道我在敷衍他。”用不可能被处死的罪人来搪塞他。线索断了,灵子也死了,海风把雪花送入仲雪的眼帘。他顺着喧哗的海涛走在海塘上,又一年即将过去,男女老少聚到一起,一起酿酒,并交纳酿酒的税——人们很累,但很愉快。

晨霜是上帝投向人间的宝石,他醒来,看到湖边的劳作——南塘圩主决定在湖上筑坝、设置闸门,旱季泄湖水灌溉,雨季则将洪水排入湖。再通入海里,这将是浩瀚的工程,也许要到她的儿子这一代,才能竣工。

她的儿子和仲雪相处得不错,仲雪以为又会从衣服堆里钻出那颗小脑袋,结果是一头貉子,问她儿子去哪里了,去父亲那里了。父亲?是的,刽子手平水。圩主平静地回答——竟然是平水,仲雪震惊,“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平水会把我切成一片片挂在肉钩上出售!”圩主不以为然,梳着头,“你给我儿子一个父兄的榜样,否则我只能去找夫镡了。”她慵懒、美丽,光洁如白霜……圩主曾是前代大护法的女巫,“我儿子出生时不会啼哭,你的母亲倒提着他拍打臀部,嘴对嘴吸出他口中的羊水。救了他,而他将长大,建成一百六十里的海堤。他也将有他的子孙,在长堤下平安长大,救一人等于救一世界。”

她决定让父子重新来往,那孩子去父亲那儿好多天了。但她不知道,和仲雪交谈的那时'w;w;w;。;w;r;s;h;u。;c;o;m',儿子已经死了。

第一个在自家船埠头的一艘黑船里发现尸体的神官要学徒把尸体扔到山上去,山上的神官则要弟子把湿淋淋的尸体扔回去。“但那个孩子身上有剑伤。”“我才不管,把他扔回海里去。”于是叫黑帮来处理垃圾。黑帮人手发觉那艘黑船原本就是归在屈卢名下的,季文的到来是轰动性的大事,乡夫野妇像赶圩一样划船聚集到会稽山,到处是失窃和偶遇——死去的还是一个孩童,微风吹拂他的头发,在船舷上颤动,仿佛他还活着。

“天杀的!”海麒麟倒吸一口冷气,“他杀死了南塘圩主的儿子。”

“这还不是最糟的,南塘圩主的儿子……”和乌滴子交过手的做了一个决然的手势,“也是刽子手平水的儿子。”

当晚,仲雪来到山阴君陵墓外,尹豹良被揍得连他母亲都认不出来了,另一名盾甲兵眼窝里戳了一把匕首,直达脑后。“你当心一些。”尹豹良劝告仲雪,他俩是来唱卖会打探消息的。走进墓道听到尖细的哭声……越国青少年今冬的时髦穿法,是将蓝布衫染成酱红色,做成楚式深衣。但下摆不够长,就卷起来塞进腰带里,露出膝盖以下部分,方便走路。这些时髦的小流氓发出尖细的哭泣,木然而缓慢地爬动。还有一个人的双手都被咬烂了,虚弱地喊“我是王……救救国王……”那个苍白的助手守住内门,看到是仲雪,侧身让路。

平水背对墓门,膝盖抵住屈卢胸前,屈卢整张脸被揍得像是摊在地上,还有一只眼睛在眨。平水拷问屈卢杀手的下落,认为是屈卢的打手杀死了他的儿子——

仲雪对平水说:“还记得拆骨组的白子吗?家里挂各种武器,简直是屠宰场,在腌菜罐里找到残肢,任何地方都有这样的疯子——”

“我把白子交给铜姑渎了。”平水没看仲雪。

仲雪怔住了。

为“挽救”乌滴子的灵魂,平水决定要给三个人重生的机会。雪堰是第一个,白子是第二个……这群疯狂的窃钩者、窃国者,如今都在吴越群山间奔突。

“这件事山阴不管,会稽不收,你不要插手了。”平水说,他在围观季文的人山人海中与儿子走散,就在重新获得接纳和信任之时,他无法面对圩主和失职的自己。

发胖的美男子屈卢面部痉挛,被酗酒和肺气肿弄得满眼皱纹,“我的、我的车船……早就被偷走了!”他好几辆车、好几艘船都被猪龙婆弄走了,盾甲兵对黑帮很客气,因为各级军官都与黑帮做着交易。可以说,神巫的甲士们是由黑帮支付军费的,他们对屈卢的车船搜查不严。那位绑匪一直有帮手,而狸首握有大护法的钥匙,车船运送人质,钥匙开启窝藏点。

猪龙婆长期生活在沼泽区,有建在树上的棚屋,仲雪和平水也无法协力制服他。他们三人只是在泥潭中相互绞杀,猪龙婆仰头看到仲雪很高兴,说“我的大鲵有一颗金色的心”,用丝绳系着的铜镜从仲雪领口垂下来,金色的心,原来是指母亲胸口的铜镜。多年前,猪龙婆也曾被大护法救护,他的哼唱并非全无意义。平水问这神志不清的鳄鱼男,凶手在哪里?猪龙婆不停重复儿歌“点虫虫、虫虫飞。”平水回身,从徒弟的车上取下刑具,过程肮脏而悲伤,仲雪准备走了,猪龙婆呻吟着接着唱“虫虫飞,飞到镜子里,吃蒲糯米。”

“镜子里?”仲雪转过头,和当初乌滴子对唱的不一样了,他用力阻住浑身泥浆的平水,“有没有叫‘镜子’的地名?那就是凶手前往的地方!”

最终,所要找的地方,是巨大的镜子——鉴湖。

南塘所围起的湖水,平静如镜子。

在鉴湖,他们终于见到了狸首,他样子狂野,与其说是绑匪,更像是走投无路——平水对付外围的前盾甲兵死士,让仲雪突入船队中心——为方便携带人质,狸首剜掉人质的左膝盖,满面血污地在乌篷船上左右为难,仲雪的到来反而激起他的雄心:“季文是觉得无聊吧。战争与他无关,在一个即将变化的时代里,他只是望着那些乌云在搅动,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身边全是一些诅咒未来的人……”狸首说着“无聊病”,咆哮道:“但我不同!”

“你杀死绿萼绿华,为什么还要杀死灵子?”多少次,他依然用灵子呼唤她,就像她的灵魂还在他们初次相逢的那一刻漂荡。

“死……人都是要死的!”狸首从乌篷里头拖出人质,绑匪和人质一样浑身污垢、发如飞蓬,“跪下来,”用匕首比划人质的喉咙,狸首命令仲雪跪下来忏悔,“由于你,帮助大禹和越国的敌人,你将终生在冥府中煎熬。”

——在仲雪面前的,是他的兄长。

快艇遭受袭击,护卫寺人均被击倒,笠泽大夫自称王太子,想代替人主就戮,但王太子说:“带走我,我才是寿梦。”而黑屏以为高位者都是怕死鬼,只会嫁祸于人,况且这两个自称王太子的男人一个衣着华丽。一个朴素无奇,于是让真正的王太子走了,抓走了仲雪的哥哥——

仲雪看着哥哥,他完全不成样子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哥哥更像母亲。南下与越人争夺生存空间,和御儿君正面冲突,他的攻击性很强,他的儿子精神反常……其实都可以从母亲这儿找到源头。她健康聪明、充满动力、但充满攻击性。仲雪每次看到灵子,觉得她就和母亲很像。

“呵呵呵,我要肮脏的屠夫去抓吴王太子,结果抓到这么一团癞乌皮!”狸首的匕首已切入笠泽大夫的皮肉,命令仲雪杀死自己的哥哥,“既然你忠于越国,他不是杀死御儿君的元凶吗?”

仲雪说你是废柴,如果你真那么能干,大斋宫就不会死。你也就不必再煽动一场战争,为大斋宫复仇,即使是发动战争,也不必假借大斋宫的名头。

撑船的黑屏击倒狸首,他跌落鉴湖,镜面般的湖水一下在他头顶填平了涟漪——

而仲雪两兄弟重逢第一件事依旧是争吵。

“你一直在责怪我杀死卷耳大夫,至少他是一个合格的敌手!”兄长说:“我是笠泽大夫,为吴国门户,我无路可退,我的背后就是泰伯创立的国都——越人渡江而来,我就在江面上阻击蟠蛇。”

“越国也是我的国土——我并不是中转过境者!”是的,父亲一直让仲雪更接近越国人,知道他无望继承家业的同时,希望让他记住自己的血缘——这就是他与越国今天的关系。仲雪把那面破镜子给哥哥看,“我们的母亲不是死于疾病,而是同样死于暴力——她死得其所,她保护了那个女孩——而你我,从没想过终止暴力,哪怕一次!”

“为了保护一些愚蠢的野人而送命……哼!”

伯增和蛇女划着双舱船来了,他们就像一对神仙眷侣,刚沿着梧桐树回到人间,“吴王送母亲这面镜子……我没有见到这面镜子是怎样系上的,但在她的身形被棕树叶覆盖渐渐消失在视野中时,我见到这面镜子如何蒙上水汽反射着柔光……”哥哥把镜子交还给仲雪,伯增送父亲乘坐小船离开越国。

“谢谢你,吴国佬。”蛇女说她的孪生姐妹就是被季文杀死的,她愿意引诱出那个凶手。

“你也许不合他的口味。”

但现实永远是嘲笑命运的,蛇女还是在危险的街道夜游,仲雪等人分组跟踪;这一年就快结束了,家家户户都是漏夜酿酒的灶火之光,为残雪蒙上温暖的光。在意想不到的后巷,一支义肢渔钩捅破窗格,勾住蛇女,要她转告大护法,到小斋宫死去的地方决斗。

“决斗?他真的这么和你说?”仲雪听着这个久违的词,很多年过去了,连他们也思慕更古老年代的勇士,现今只有追捕与逃命,生与死之间不再闪耀这个高洁的名词。

两个月的冬雨,继之以雪,地底的蝉蛹也浸泡在积水中,来年春天,未及苏醒就霉化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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