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谁?”仲雪很惊讶,“我以为越人都崇拜杀鲸鱼的勇士。”
“越人比你想像得复杂,天真的财主。”阿堪喃喃道,人们在盆地中阴郁地担惊受怕,女巫常常痛骂咸鱼贩子。有人说她们以此让头痛的咸鱼贩子出一些米粟作为封口费,还有一些严肃的渔夫也跟随其中,仿佛对宰鱼生涯深感内疚,以及一些暧昧不清的不知遵从什么戒律的人们更难以猜透……
仲雪和阿堪登上田猎官返回吴国的近海船队,前往越东鄞邑——鄞君自称“东海渔夫”,放牧着海内外的港湾与群岛,他的臣民被称为“外越”。一万年前,舟山群岛以东全部沉入海底,隔绝在外的越人从此开始了海上流浪。外越人是经营商船的海鲜贩子、为害友邻的兄弟,更多时候是海盗,吴国为此特地修建水寨城门提防他们的快艇。
仲雪很难解释前往鄞邑的心情,一面他时时抗拒,认为猎鲸永远不会成功;另一面,所有人都推动他朝目标迈进,他不知自己能走多远,忐忑的未知令最甘美的海鲜汤都索然寡味,一路行程只有举目四顾的焦灼。
当他抵达……他来得太晚了!
海啸同样扫荡了鄞邑的淡水湖,渔船被冲上屋顶,熊熊燃烧的楼舍在泥流中飘荡。潮水侵袭的碎瓦间,紫菜仍在生长,简直是水与火的地狱,这已是海啸之后第十四天了!
鱼类克星——田猎官的葬礼早已举行,连他的妻子都消失于万顷波涛之中,仲雪该向谁打听蒲牢的传奇?
淡水湖的居民都住在竹筏上,巨型竹筏相连,上边建造浮屋、养殖家畜、种植菜蔬,铺满整个湖面,海啸后。竹筏被风浪肆意扯碎,抛到湖岸上,连驿馆也只能搭一个茅草铺子,接待贵客……但谁会来呢?鄞君自出生到死亡,世世代代在海上驰骋,对海啸台风视为寻常,对人命的脆弱只有感叹,但也觉得合理。
仲雪与阿堪一起去给人分发少得可怜的饭团,“他们不欢迎我们……”
“我们距离越近,越打听不出什么。”
他们伤感、无能,打算过一夜就返程。
但隐现的星云、鲸鱼、风雨,犹如隐秘的地狱之丝,将仲雪的个人命运与越国的国运绑在一起!仲雪在失望中沉沉睡去。他觉得被逼到逼仄的屋角,屋外是茫茫碧海,他却枯守徒然四壁。他开始理解他所尊敬的剑术师傅在人生的最后,那种绝望的心情……又带一丝奇妙的释然,当屈服于不可胜任时袭来的自我原谅……这时他被惊醒!一个男人跨坐床上,像一名义薄云天的义士,一手压住他的肩膀,要知道仲雪本人也是极出色的剑士,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要挟——匿名者身上腥味很浓,说话有些漏风,但言辞很有礼貌,在黑暗中庄重得像一位远道而来的国王,“我只是来同你谈一谈,”他说,“关于你想杀死的鲸鱼。”
以下是匿名者的故事:有一年我在海中从事不便明说的事项,海雾袭来,混杂鱼腥、污泥和海兽的腥臊(仲雪领教过扑面而来的海雾,那时没有歌声引导,他就会彻底迷失),我偏离航道,也无法分辨海岛等标志物,季节已经转换。新的季风与洋流来临,如果我驶错方向,将跟随洋流飘荡三天三夜。去往东北方向的群岛,那里有一群野人吃菠萝,还有小老虎一样的山兽,爱捕捉蝙蝠和小鸟……如果运气好,我将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了!运气一般的话,则随时葬身海底,那儿有直下六百尺都澄净透明的海沟,我如果躺在几千尺深的沟底,过往的水手也能望见鳗鱼从我嘴巴里钻过。我尝试向海神祈祷,但我很久没有向任何神灵祈祷了,尤其是大斋宫之死,天神在人间的代言人、相当于越国的女儿死去,没有一个人敢于为她发声质问,我就不再信任鬼神了!这时一头虎鲸浮现船边,他高大的背鳍划开水面,犹如国王的铜钺,虎鲸是海中的狼群,他们撕咬鲱鱼、海豚甚至是鲨鱼,他在我身边转悠,我像被催眠一样。跟随他击桨,然后看到他的整个家族,三头雄虎鲸守护在外围,姐妹、母亲、外祖母浮在内圈,海雾在背鳍上飘动,他们有一致的呼吸方式,一起将新生幼儿顶出海面呼吸……那种景象你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良久,雾散去,这群巡游的虎鲸正是将我引向归航的方向。我并不理解他们,也不承认是神灵佑护,也许他们只为了好玩,但我觉得你应该尝试理解鲸鱼。他们并不是任你宰杀的死肉,他们也有不朽的灵魂,你对鲸鱼一无所知。对人生也毫无准备,与其让无聊无知的你任意屠杀鲸鱼,不如……
这位虎鲸的救亡君主、万物有灵的劝解者说着,抽出一把剔鱼弯刀,精心锻造的弯刃闪过峨眉月的寒光——月隐之夜,唯一闪亮的东海之光,抵向仲雪的咽喉……
第二集 夏之篇·鲸波 第七节 猎鲸第七步:彩虹的祭司
惊醒的乌鸦冷叫一声,无数拳头没头没脸地打来,威严的虎鲸王和轻浮的仲雪都懵住了,危急的一瞬!弯刀剃过仲雪的喉头,割出一道伤痕,不是致命伤势。他冷静地从枕下抽出剑,与虎鲸王的弯刀一对击,火星四射。仲雪看到对方满脸的刺青,须发如海带蓬勃,门牙凿空、填补一颗夜明珠,一刹那光芒,怒发冲天的海神形象深深刻进仲雪心中。
电光火石的一击,无数鹦鹉螺凭空而降,敲击床板,又消融得无影无踪,这些打晕他们的圆滚滚“拳头”,敲得仲雪头好痛!
驿站中亮起火把,阿堪赶来,连同老驿站长、驿站长的外孙女和寄住的女巫都涌来了,每个人都被鹦鹉螺幻象砸得团团跳!夜半访客被击退——他冲破窗棂,在墙上留下一道光滑的圆弧刀口,非凡的神力!
“不要再追了。”仲雪按住阿堪,一手紧按脖颈,血从指缝间涌出。坦白地说,仲雪被对方富有尊严的容貌所打动。
“你是我们的将领,怎么能被敌人劫持?”阿堪焦躁地挥舞火把。
“这里没有敌人。”仲雪说,即便是鲸鱼也不是我们的敌人。
接受馈赠的难民们,白天沉默而坚韧;现在举火把围拢来,注视仲雪的目光并没有过多的关切,但体现出有分寸的知恩图报,这种自尊始终震撼着仲雪。
从天而降的鹦鹉螺幻觉,被众人的清醒所稀释,消失了。“了不起的幻术师……”阿堪扫视人群,谁才是那个幻术师呢?虽然阿堪是吊儿郎当的巫师学徒,也被激起了竞争心。
乌鸦扑簌簌落进废墟,又是全新的一天。
晴空湛蓝,如同巨硕无朋的宝石,大自然的严酷就在于毫不在乎人类的情感,肆无忌惮地展示它的壮美。
人们划着小船,穿梭到层层叠叠如同小岛的房屋废墟中去,搜寻还能使用的物件和记忆被击碎前的纪念品。用布带扎起袖口的女性和孩子们,尤显清瘦坚强。然而,一道彩虹跨过入海口,架设到废墟之上,人们轻叹,握紧十指开始祈祷……当人们还未从惊愕和麻木中全然清醒过来,信仰送来了安慰。
彩虹是上天夺走的,又赐予的片刻希望。
仲雪看见挥舞竹枝、祭祀彩虹的女巫,“真是美丽的小女巫,我在会稽海边见过她,在母亲的葬礼上,她站在海里,手捧一套盔甲沉入水中净化……”
“噢,那个假扮女人的小孩?”阿堪冷淡地说。
“啊?”仲雪大吃一惊,大大张着嘴,就像一头脱水的鱼。
那个假扮女人的小孩叫元绪。
“元绪?那不是大海龟的意思吗?”阿堪大笑,又哇哇大叫,手脚像狗刨一样舞动。彩虹竟然幻化作蛟龙咬住他的后腰,把他抛进湖里,阿堪被黑乎乎的漩涡吓坏了,一点也不明白小巫师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昨晚的幻术师?”仲雪朝他行礼,“感谢你昨晚救了我。”
“你的访客并不恋战,看来他向你传达了必要的警告。”元绪还礼,歪头细看仲雪,元绪的嘴唇非常美,潮湿鲜嫩……“挖开彩虹尽头的角落,就有宝藏,你相信吗?”他突然说,仲雪很喜欢元绪,他动作轻盈就像一头小兔子。
“你能参加我的捕鲸队吗?在岸上向‘海神’祈祷?”仲雪问。
“不要相信连性别都撒谎的骗子!”在污水里扑腾的阿堪大嚷。
他们微笑,他们不理阿堪,他们真去挖开彩虹的尽头——废墟蒸腾起臭水沟的可怕气味,仲雪和一群温顺的男人跟着元绪,用布条包住鼻子和嘴巴。扒开房顶寻找死难者,那些男人是智力或肢体有残缺的可怜虫,他们无法保护自身,更别提反抗坏人了,之前被淡水湖的田猎官卖给“海上鹿苑”做苦工,眼下为救护自己与他人却表现出毫不逊色的条理性。
“鹿苑”是亡命徒的乐园,无法容身的流氓、海盗、勾结内陆不明势力,组建一支支船队,约定在隐秘的海域抛锚,缆绳与缆绳相连,桅杆与桅杆比邻:赌博、角斗、滥饮……提供免费鹿肉和堕落的狂欢!吸引周边国家的寻欢作乐者。起初,阿堪还以为仲雪是楚国来的庸俗财主,像苍蝇追逐恶臭,打算到鹿苑一掷千金呢。
仲雪却让阿堪耳目一新,他们在山林深处遭遇鹿苑第一角斗士——白沥。白沥当时和他的帮凶围捕一群叫“山都”的小野人,绑架到流淌血与脓的角斗船上去,混入豹子、野猪一起表演宰杀……残忍的往事!
但更严酷的是眼前——撬起落石、舀开泥汤,找到落难者的遗体,元绪让亲友上前辨认,“是他吗?”、“是母亲吗?”有人镇定,有人怨愤,元绪轻声询问。怕惊醒长眠者的永恒之梦,有人突然狂怒起来,用力摇撼元绪(似乎元绪该为所有灾难负责)……仲雪与阿堪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下,思绪清空了,从单调的搬运中获得充实的力量。
一个疯女孩是他们俏丽的跟屁虫,她是驿站长的外孙女,元绪叫她“大石斑”,说她像石斑鱼那样可口?她除了表情狂乱,确实可爱……啃着发臭的鱼干,不管元绪怎么诱骗、说服,她也不放弃糟糕的“美味”。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间,元绪像一个良善精灵加一个坏脾气恶童,他发号施令,恶狠狠地驱赶他们干活,他们则信赖他、也作弄他,揪起泥浆中的紫云英,撒到他头上,他们茫然的爱把元绪弄得乌糟糟的,仲雪真喜欢这样子的元绪!
太阳偏西,在湖面上撩起云霞,远处响起嘹亮歌声,一个男人唱起情歌。不管磨难如何碾压,都无法抹去人类的情感,仲雪深深沉浸入如梦似幻的黄昏时刻。大石斑放声回应,跳过一堆一堆破船,朝歌声跑去。
“她吃的是什么?”仲雪问。
“鲸脂。”元绪挠着乱糟糟的头发,鲸鱼是近海民众的食物,是信仰,夸耀勇气,激发女孩的爱慕。鲸鱼死后,尸体随波飘荡一百年,成为食腐者的餐桌,也有鲸鱼集体搁浅,成为狐狸和熊的美食。仲雪说:“为什么我没碰上搁浅的好日子呢?只要留下一头,其余的送回海里就行了。”
“你挑选哪一头呢?”元绪像一头灵敏的兔子,双眼却射出鹰隼的光芒。
“……最弱的那头吧。”仲雪忐忑地想起夜半访客,救人的虎鲸、彩虹的祭司,这个世界仍存在迷人的暗语,只向中选者透露天机。每头鲸鱼都是一个独特的生命,如同你我,哪个人又是可以被随便杀死的呢?
夕阳余晖投射到山背,恰是彩虹的落脚点,泥沙朽木下边,传来一声声奇异空响,就像牙疼时听到的幻音。“这是你的宝藏在呼喊。”元绪笑着用竹枝一敲仲雪的指节。仲雪搬开檩条,找到了被海啸冲散,又被泥石流掩盖的蒲牢!
害怕鲸鱼而呜呜叫的蒲牢,竟然不是小龙崽,而是一只铜缶。下端连接长长铜管,只要把铜管伸进水下,敲击饰有龙纹的缶面,就产生独特的水中回声——仲雪失声大笑,这就是他想借的蒲牢,让海豚和鲸鱼发狂的铜缶。
大石斑站在废墟最高处,破烂的衣衫被风吹动,宛如水波女神,她发出欢呼,朝入海口招手——
“是伐木工的筏子。”元绪眯起眼,“从淡水湖朝东航行一天,有座大岛,岛上有许多伐木工,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海啸之后,海岛一定缺水,伐木工也要上陆地找水。”阿堪有点儿忧虑。
伐木工同淡水湖居民时而做交易,时而也做坏事,很难解释的共存关系……三只筏子渐渐近了:密密麻麻的乘客簇拥一名贵公子,人员之多,超过木筏的承载限度。
“是田猎官的儿子,”元绪大感惊讶,“那个无可救药的赌鬼!”
“赌鬼回来啦!”一个嗓音如纯银敲击水晶杯的青年大喊,他是刚才的歌者,正稳稳站在入海口的漂浮物上。
“吼五。”元绪喊他的名字,他立刻心领神会,用完美嗓音呼唤:“暴七!”另一堆漂浮物上的青年招手回应,入海口的两边山丘上奔出二三十名年轻人,轻快地跋涉入水,用长竹竿和绳索拖拽浮岛——杂乱无章的漂浮物,原来是事先设置的水中障碍。
英俊的少主大嚷“山林、湖滩、野猪、鳝鱼、麻雀……全是我看守的财产,你们不准动!”密密麻麻的随从跳下筏子,叉开水障、骄横地驱赶民众。“暴七”首先还击,他的外号正来源于火暴的脾气,又在家排行第七。
一场混战!
其实少主只为搜刮财物才回家吧,飓风还未过境,他就直奔“鹿苑”,双手在骰子上抽动,连老父亲的家具都输光了;现在又来敲打他的属民,榨干他们仅剩的骨髓……仲雪上前一脚踢中他英俊的脸,急于表现的陪臣们挥拳上前,仲雪就像敲打兔子一样用剑柄在他们头上敲出一个个血包。还没等阿堪加入群殴,“忠诚的随从”全体倒地呻吟,只剩下脸带脚印的少主畏惧地看着仲雪,仲雪一抬手,他就主动抱头再次摔倒。装疼而不愿再起身反击的人,有几成呢?臣下的忠诚很难靠得住啊。
为寻求避风港,“海上鹿苑”一度躲进淡水湖,海啸后留下一批破船和伤员(元绪帮助智障工人趁机逃脱),臭烘烘的黑壳角斗船和赌船快速撤离到外海去了,少主人发狂地追上黑船,不为别的,只为出海豪赌。难民们先是跟着元绪自救,现在又站到仲雪身后,他们选择了新的立场。
“是您先抛弃了我们,殿下。”吼五对少主人说。一个族内通婚的部落,青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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