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他,他才一天没有陪她坐电梯、陪她进入漆黑的家,她竟然就无法忍受这寂寞的啃噬。
习惯真的是个要命的东西,她真的不该习惯他呀。
第九章
过完年后,公司的气氛不但没有笼罩在喜悦的恭喜声中,反而有股沉重诡谲。因为开春的第一件事,就是裁撤更多因为合并而重复的人力。
俞宇心埋首办公桌上的名单。两家公司合而为一,意味著部门的人力将会重叠。所以,行政、财务、资材、研发、物流等,每个部门的人力,她都得重新评估。
“俞课长。”
柯素芬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有事吗?”俞宇心抬头一看,不只柯素芬,还有几个其它部门的同事,而且都是上了年纪的同事。
柯素芬客气地说:“我们想跟你谈谈,你有空吗?”
“好呀。”俞宇心站了起来。“在哪?”
“会议室,好吗?”柯素芬问著。
俞宇心点头,将桌上的东西稍作整理,把重要的文件收入抽屉里后,才站起来跟著他们走进会议室。
小型会议室里共来了六个办公室的同仁,柯素芬率先开口。
“俞课长,我们只想知道,公司有没有资遣我们的打算。我们不想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继续工作的感觉很恐慌,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各位,依照劳基法,资遣员工必须在一个月前就要召开资遣说明会,并且按照年资给予资遗的员工,一个星期两天的谋职假,所以公司如果要资遣各位,最迟也会在一个月前公告的。”俞宇心耐心地解释。
大家面面相觑,采购部的专员开口了。“俞课长,我已经四十岁了,在这种大环境不好的情形下,我希望你能多为我们这群老员工考虑,公司要是资遣了我,我要去哪找工作?”
“对不起,很多事我并没有办法作主,最后的留任名单,还是要经过总经理的同意。”俞宇心说得诚心诚意,她不希望重蹈被扔鸡蛋的恶梦。
“俞课长,谁都嘛知道在人事上你有绝对的主导权,你只要在薛总面前为我们多说几句好话,我们就可以保住这份工作。”物流的仓管员有些卑微的恳求著。
“各位,我们会依照工作的——”俞宇心还想解释,却被硬生生打断。
财务部的会计专员猛地站了起来,用力地说:“俞课长,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你说得倒好听,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事实上却在私底下拿了沈经理的钱,一方面接受贿赂,一方面又把员工给资遣,你到底是不是人呀!”那字字带著怒气的控诉,完全是豁了出去。
俞宇心也站了起来,眼神用力地盯著会计专员。“我拿了沈经理的钱?那现在立刻请沈经理过来对质,你们不要随便诬赖我!”
看来沈风表面上是听了纪博涛的话,没把录音笔上传到高层,却故意让流言蜚语在基层员工之间流窜。
接话的是研发工程师,他说:“没有人会笨到直接去拿收贿的钱,你当然是透过第三者去向沈经理要钱。钱拿到手也就算了,为什么不能替员工留些活路?”
会计专员继续说:“你是不是想要更多的钱,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去拿钱,这件事我已经向纪总和薛总解释过了,他们也都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信你们可以找他们过来。”俞宇心用力澄清,力持镇定,但她只有一张嘴,如何抵挡得了那么多张嘴的攻击。
“俞课长。”柯素芬唇角有著淡淡笑意。“你真的很厉害,表面上和纪总水火不容,暗地里却偷偷地勾引他,我看你根本已经爬上了纪总的床,否则纪总怎么会为你说话呢?”
“你不要胡说八道!”俞宇心气坏了,这样颠倒是非的事,就像回到八年前,她因为纪博涛而受到蒋秀珍莫须有的指控。
“素芬没有胡说。”仓管员同声一气的指控:“难道纪总没有天天载你上班?你们明明就不顺路。”
“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俞宇心连抗辩的力道都变得很微弱。
采购专员接著说:“你真的好厉害,之前是薛总,现在是纪总,听说你和纪总已经同居在一起了。”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公是公、私是私,你们这样污辱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俞宇心早已失去应有的冷静。这一定是沈风背地里放的话!这个阴险的男人,以为他和纪博涛是好哥儿们,没想到他暗地里却来这一招。
研发工程师愤懑地说:“希望你别资遣我们,否则我们就把事情闹到全诚的董事长那,我们的工作不保,你也休想再继续做下去!”
“就算换了新的人资主管,该被裁减的同仁仍会被裁减,你们不要意气用事,董事长不会喜欢闹事的员工,难道你们不怕拿不到资遣费吗?”俞宇心苦口婆心的说。
“若拿不到资遣费,我们就上劳工局抗议。”会计专员冷哼了一大声。“俞宇心,用身体要来的男人是不会长久的!”
俞宇心全身一颤!当年蒋秀珍也用这句话骂过她。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这样的指控却落在她身上?
“是呀,你真有本事,才来没三个月,就已经贴上纪总,你真的很不要脸!”更多恶毒的指控指向她。
会议室的门在这个时候打了开来,门外站的是一脸严肃的纪博涛。
“纪总……”柯素芬喊了一声。
在场的同仁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虽然纪博涛一向亲和,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不知道纪博涛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你们实在让我太失望了。”纪博涛重重的语气中,更多的是悲痛和无奈;他在会议室外把会议室内的谈话内容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纪总,是俞宇心……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采购专员的控诉停止在纪博涛那深幽沉重的眼神下。
“你们都在中民服务了十几年,难怪公司到头来会被合并消灭,原来就是有一群不事生产、爱惹是生非的员工。”纪博涛的严厉属少见中的少见。
没有人敢再出声,都见识到了发威的猛虎。
“我还留在这里,就是在设法为各位同仁谋求最好的出路,没想到你们太让我失望了,那我何必留在这里跟全诚的高层周旋,反正中民都已经消灭了。”纪博涛越说,不仅口气越重,连脸色也越来越僵。
柯素芬嗫嚅说著:“纪总,你别生气,我们是在替你抱不平。”
俞宇心扯了扯纪博涛的衣袖,示意他降些火气,纪博涛反过来牵住了她的小手。“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俞宇心明白他的骡子脾气,只有乖乖的让他牵,否则风暴会越扩越大。
看著纪博涛大方地牵起俞宇心的手,这几个员工,只能小小声地说:“不就是人资课的课长嘛。”
“不对!”纪博涛狠狠地瞪过每张脸。“她是我太太,也就是我的老婆,你们可以喊她一声纪太太,我们还有一个读小一的女儿。”
这一下,像强烈台风来袭的岸边,掀起了巨浪狂涛。“怎么可能?!纪总不是单身吗?”有人还是不相信。
“信不信随便你们,还是要我将结婚证书公告周知?不要再让我听到任何攻击宇心的话,否则不用等到资遣,你们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纪博涛撂下狠话。
“博涛,”俞宇心摇摇头。“别这样。”
“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不会感激在心,你乾脆工作辞一辞,回家带小孩算了。”纪博涛面对她,明显地降低了音调。
“我们的事私底下再谈,好吗?”她恳求著。
“我也一起走,这间公司就放著让它自生自灭好了!”他说著气话,眼神一一扫视过在场的同仁。
“纪总,对不起。”有人先说了抱歉。带著不满的嘴脸,还是得赶紧离开会议室。
接著,同仁们一个个说了抱歉,然后鱼贯地退出会议室;虽然心中不满,却是真的怕纪博涛丢下他们不管,为了饭碗著想,还是屈服在纪博涛的威仪下。
而刚刚还炮声隆隆的会议室,一下子便陷入寂静当中,纪博涛反手将会议室的门给关上。
“你宁愿受委屈,也不愿承认我们的关系?”他问得既苦涩又悲痛。
“不是的。”她连连摇头。
“当年你为了蒋秀珍,什么都不肯说,结果呢?”他双手扣住她的双肩,凝视著她。
“当年我们都太年轻,年轻到无法想太多,无法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说得很感慨。
“那现在呢?你已经快三十了,不能再用年轻当藉口。”他低声质问。
“公事公办。你要我怎么跟员工说?说我们曾经是夫妻、说我们已经离婚了、还是说你正打算跟我复合?”这要她怎么启口嘛。
“我管它的公事公办!我不要再低调,既然你开不了口,就由我来把事情闹得全公司都知道,这样你就不会再被流言所伤,这样你就不能再逃避这个既定的事实。”他完全的霸道。
“就算我们名正言顺,但别人还是认定我收受贿赂。”她全身像是泄了气的球,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那你有收贿吗?”
“没有。”
“那就对了。如果全诚的高层相信这莫须有的指控,那这种公司也不值得你付出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只是她的心仍不安。“我怕拖累到薛总。”
“别再替别的男人设想,有时你也要为我想一想,好不好?”
“我……”
他的唇无预警地落了上来,她想避却避下掉,因为她整个人已被他的双臂紧紧圈抱住。
过完年之后,他就没有再去她家。在公司时,也是完全跟她公事公办。
她是不是因为拒绝他的求婚而惹他生气了?所以他才会不理她,那子恩是不是又没爸爸了?
她总是胡思乱想,害自己整夜睡不安宁;八年的平静生活,全因为他的出现而扰乱一池春水。
他足足冷淡她一整个星期了,恋爱中那种不安、怀疑、忐忑、猜测的复杂心情,又回到了她身上。
他的吻是这么热切,抚平了她所有的情绪;曾经失去又再度拥有,她也以难得的热情,主动以舌尖挑动他的舌尖。
他刚刚在同仁面前护卫她的举动,大方宣布两人的关系,让她备受温暖和感动。这么个好男人,如果自己再度错失他,她一定会遗憾终身的。
她想天天跟他生活在一起,无论接下来会如何,只要他永远在她身边,就算受到天大的委屈,她都不想再放开他。
俞宇心和纪博涛的事被公开了,短短一天,就传遍了大陆台湾的所有分公司。
薛育淳闻声而来,看著发窘的俞宇心。
“传言都是真的。”俞宇心只好细说从头,从八年前那个她要当红娘却反而将红线牵到自己身上的故事说起。
“没想到你跟博涛曾是夫妻。”薛育淳还是一贯淡漠的表情,并没有责怪她的隐瞒,还说了一声恭喜。
“可是,我连累了你。”纸终究包不住火,她还是坦承了有关俞宇洁向沈风募款、最后被录了音的事。
没想到薛育淳不但没有生气,还扬起一张兴味的笑脸。“哦?那女人,实在是……”
“实在是怎么样?”她问得很紧张。
“我竟然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她,她实在很另类。”薛育淳摇了头,有些无奈。
“薛总,我真的很抱歉。”
“你不用放在心上。沈风若想用这件事来打压我们,他就大错特错了,我想你那位另类的大堂姐是不会放过沈风的。”薛育淳又恢复了一贯淡漠的表情。
“沈风的事,我决定交给博涛去处理,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我不想干涉。”
薛育淳认同她的作法,也觉得事情应该让纪博涛自己去解决。
只是,她有苦难言,除了薛育淳,她无法跟其他同事说明她和纪博涛是离婚夫妻的事实,只能假装她和他仍是一对夫妻。
这个假装让她在公事上是如鱼得水,纪博涛不再跟她针锋相对,反而挺身跟她站在一起;员工知道她是纪总的夫人后,也不再把她视作是来裁撤同仁的刽子手,反而对她必恭必敬。
还有另一件事挂在她心头上,沉甸甸的。
她竟然收到大学同学会的邀请函。没想到她足足晚了同届同学一年才毕业,在跟大学同学几乎全数失联的状况下,却在今年收到同学会的邀请函。
今年主办的同学,还辗转打听到了她的手机号码,亲自跟她通上电话,要她务必来参加这场认识十一周年的同学会。
十一年了呀,想当年天真烂漫的十八岁,让她在无知中伤透了好友的心;而接近三十岁的这一年,她应该要更成熟、更有智慧,那她是不是该去参加同学会?
这几年来,她从未探问过蒋秀珍的消息,怕探问的消息若传到蒋秀珍耳里,会引来蒋秀珍的不快和猜疑。
如今她和纪博涛又走在一起了,她很想再跟好同学说上一句对不起,不知道好同学原谅她了吗?那是她心头最深的痛,她在无意间刺伤了最好的朋友。
她拿起电话,拨给主办的同学,闲聊了几句之后,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那蒋秀珍会去吗?”问出口的同时,她才惊觉自己胸口绷得好紧。
主办同学说:“会呀,她还是这次同学会的执行策画。”
她忍不住又问:“那她还好吗?”
主办同学说:“她目前在当保险理财专员,看样子不错啦。听说她的业绩呱呱叫,年薪百万以上。”
俞宇心不敢再问下去,那是一股莫名的心虚,就怕主办同学会去跟蒋秀珍说,说她问起了关于她的事。
以前的蒋秀珍内向文静,跟男孩子说话永远低垂视线,没想到现在竟当起了保险理财专员。
她心里开始期待著同学会那天的来临,就不知道蒋秀珍是否愿意跟她说上一句话。
基隆河岸,波光粼粼,,是过完年后难得一见的晴朗好天气,可惜办公室里的气压却非常低,那凝滞的空气,就像是山雨欲来。
“是兄弟的话,就别做得太过分。”纪博涛沉声警告。
“是兄弟的话,就别诬蠛我。”沈风的冷笑,完全没有温度。
“你已经答应我不要再提募款的事,为什么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