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爸爸的声音,慕心微笑。
“我和亚瑟约了开会,他马上会过来。这段时间他到处跑,见我的时间比陪你多,你不要觉得难过,知不知道?他是个事业心很强的男人,你要学着体谅,学着和他的家人好好相处、学着照顾自己,好不好?”
慕心点点头。
这是他们讲电话的模式,爸爸拚命说,慕心仔细听,听爸爸一句句叮咛、听爸爸数不尽的关心。
爸爸说家里大大的、小小的事情,说妈咪的不高兴、说奶奶的健康情形、说他的事业版图……她件件都听。
“我下个月要到大陆设厂,相关的准备都做好了,到时亚瑟会过去看一下厂房设备,等那边一切都顺利,我让亚瑟带你到大陆玩几天,大陆有很多漂亮的风景名胜,你一定喜欢。”
听到爸爸的声音,让她好窝心,以前他即使忙得几十天没见到家人,也总不忘记打一通电话回来,和最疼爱的女儿聊聊。
爸爸的声音总带给她无数快乐。有一次,她被打得遍体鳞伤,但接到爸爸的电话,单单是听见声音,就抚平她的疼痛。
妈咪害怕爸爸不要这个家,害怕另一个女人占据爸爸的心,所以她在爸爸面前对慕心疼爱有加,但往往一转头,她的狰狞便在慕心面前张扬。
妈咪对爸爸的害怕,让慕心平添许多福利。
比方,她不敢在家教面前对慕心坏,所以家教带再多的东西进她的房里,她也睁一眼闭一眼,不敢将它们丢弃,那些书或玩具常常带给她短暂的快乐。
妈咪向爸爸和家教解释慕心身上的伤痕,是出自她自虐的结果,这说法让心理医生判定她有暴力型忧郁症,使她枉吞了不少药,直到她年纪大点,学会把药扔进马桶冲掉,才摆脱了药物带给她的副作用。
不是没想过要甩脱妈咪对她的暴力对待,小时候有一次,她跑到楼下抱住奶奶的腿大哭。奶奶搂着她说:“孩子,这是你亲生母亲欠下的债,一条一条都要自你身上索求回来,你只能咬牙忍受。”奶奶的话教她明白,没人可以解救她,包括父亲。
她不告状,因为不想让爸爸担心,更不想见他和妈咪吵架。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台风夜,爸爸和妈咪吵架,爸爸消失了几天,再见面时,他躺在病床上,搂住她失声痛哭。
“你在那里有没有缺什么?缺什么的话记得随时打电话告诉爸爸,我帮你寄过去……啊,亚瑟来了,几天不见,你想不想和他讲电话?”
在慕育林的鼓励下,亚瑟将电话接过手。
话筒里一片寂静。
慕心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跳个不停,眼前浮现他好看的眉眼、他帅气的五官,以及偶尔流露出来的笑容。
“你要对她说话啊!”
慕心听见父亲在那头对亚瑟鼓吹。
“你还好吗?”
问题一出,亚瑟觉得自己很愚蠢,难不成他还希望一个哑巴开口回答他:“我很好,你呢?你好不好?”
和一个哑巴聊天,真创意的想法!
亚瑟话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你有任何需要,就告诉管家。”短短几个宇,他们谈话结束。
电话挂下,心情翻涌,沉重的失落感压上心头。慕心看着话筒,思念他的声音。
认真想想,他们前后也只见过两次面,说不上来自己怎会对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印象深刻,更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要接触到他的人,甚至只是他的声音,她就会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眷恋。
解释不了这种情绪,她只好将自己再度埋进书堆里。
门被打开,仆人——蔷薇走进房里做例行打扫。
之前,她一向亲手打理自己的房间,谢绝仆人进门打扫,但这件小事,一经仆人传播渲染,到婆婆眼里居然成为“不成体统”的大事。于是,每天下午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人,进入她的房间整理。
慕心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但还是抬起头,对进门的人露齿微笑。
蔷薇对她的微笑视而不见。她非常讨厌慕心,从她的头发到她的脚趾,统统不喜欢。她的立场,始终坚持在自己的主人那方。
没错,她是娜莉专用的仆人,她一直为娜莉被亏待一事抱持不平,不明白一桩好姻缘怎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方女子破坏,因此,她将对娜莉的同情转嫁为对慕心的厌恶。
“看书?你的知识水准很高吗?无时无刻捧着一本书,怕别人不知道你上过学、念过书?”
蔷薇一边清扫地毯,一边低语碎念。
慕心想告诉她,她没上过学,甚至连学校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可是,她没接话,几天下来,在大家的对话中,她明白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个不懂法文的哑巴。
“我最讨厌你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破坏人家的婚姻,还假装无辜,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蔷薇骂人的时候眼睛没看向慕心,乍听之下会以为她不过是自言自语,但屋里只有两个人,慕心怎会不懂蔷薇是针对自己。
拿起书本掩饰苦笑,再一次,她要求自己,欢喜接受。
听说,她一直关在房间里,只有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餐桌上,其他时间里,没有人觉得家庭成员多了一人。
听说,她从不向任何仆人要求帮忙,对于自己的生活一直是亲自打理,她整衣叠被、她打扫房间,要不是老威廉斯夫人坚持这种行为有失身分,她会继续做下去。
听说,她只用一号表情对待人,她微笑、微笑,再微笑,于是,一个月下来,大家对她的防备逐渐松懈。
新婚过后,亚瑟整整忙了三个星期,成天在会议桌上战争,对于新接触的电子事业,他有浓厚的兴趣和高度企图心。
再回到家中,一大堆的听说充斥在耳里,对于这个不积极融入的新妇,各种评价都有。
有人说她平易亲切、有人说她孤傲自赏,也有人觉得这个中国新娘太神秘,难以理解。
“亚瑟,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娜莉冲上来,环住他的脖子,随即送上香吻。
亚瑟发觉自从婚事宣布后,娜莉变得特别讨好他、黏他。
之前,他不以为意,认为这是她对未来缺乏把握和自信心的表现,属于人之常情。
他没阻止,不排斥她在慕心面前刻意表现,他认为只要时间够久,她明白自己的地位不会因为他娶慕心而改变后,会慢慢回复以前。
娜莉当他的情妇很久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十七岁那年,娜莉的父母离异,老威廉斯太太将她接回家里同住。
从那时起,娜莉就跟了他,他无意因一场商业婚姻,要求娜莉离去,反正多个女人或少一个女人对他的生活没有差别,何况他的父母相当喜欢她。
“今晚史宾塞家有聚会,伯父伯母都去参加了,你要不要先洗澡吃晚餐,我帮你放水。”她像个贤慧的家庭主妇。
“不用。”拒绝了娜莉的殷勤,亚瑟往楼梯方向走去。
他居然拒绝她?他是个精力旺盛的男人,从不拒绝女人的邀请,今天却……尾随几步,眼见亚瑟一步步走向慕心房间,她愤怒难平,紧握住拳头。
总有一天,她会赶慕心离开家门。
走近慕心房间,亚瑟居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慕心在和人交谈!?她会说话!?不可能!
凑近,他倾耳细听——
“搬那么多书,要折磨人吗?还要我一本一本挪开,才能吸地毯,也不想想我的工作那么累,哪像你成天没事干,坐在房里当废物!有钱千金就是不懂得体恤下人,人家娜莉小姐,可不会用一大堆书来为难我们……”她笃定慕心听不懂法文,说得趾高气昂。
这是专门服侍娜莉的下人——蔷薇,亚瑟分辨出她的声音。
蔷薇见慕心对自己的话没反应,吃定她的软弱,声音更加高昂。
“真不晓得亚瑟先生为什么要娶你?满头黑发,就像个巫婆,你是用什么东西控制亚瑟先生?中国男人全死掉了吗?为什么非要飘洋过海到法国来找男人?”
蔷薇越讲越火大。最令她生气的是,连马房的教练汤姆也让慕心的微笑收服,屋子里上上下下的男人慢慢对慕心放弃成见,甚至有时还站在她的立场,替她说话。
慕心埋首书中,蔷薇的话让她难受,但她无力反驳,只能继续假装听不懂。
但,她的唠叨、她的怨怼依旧一字一句敲上她的心版。
这和她在台湾时,妈咪无缘无故闯进她房里,破口痛骂她的状况很像,还好蔷薇气极时,不会学妈咪抄起扫帚柄,痛打她一顿。
门霍地打开,久不见人影的亚瑟出现在门口,他面色凝重、态度愤怒。
为什么连下人都有权利来过问他的婚姻、指责他的新婚妻子?是谁赋予他们利?
“把行李整理好,去管家那里领资遣费,威廉斯家容不下你。”
不容置喙的严厉,写在他眉眼间。亚瑟早想找人开刀,只是平日的沉稳阻止了他,而这回,蔷薇给足他理由。
“亚瑟先生……对不起!我只是……只是……”
蔷薇被亚瑟的疾言厉色吓住。
“只是不满意我的婚姻?”
冷冷的,浓眉竖立,凌厉的眼神让蔷薇吓得两脚发软,就地跪下。
“我只是替娜莉小姐叫屈。”说着,泪水滚落。
“娜莉请你替她叫屈?”
淡淡的一句质问,蔷蔽知道自己说错话,她不能拖娜莉小姐下水。
“不……不是……”她讷讷说。
“出去,别再让我见到你。”
转身,他望向埋首书本的慕心。她没抬眼看他们,就算她不懂得法语,也该懂得从蔷薇的语气判断出情况不对劲。难道,她一直是以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面对下人的挑衅?
“亚瑟先生,请原谅我,我知道错了,下次绝不会再犯……”蔷薇掩面哭泣。
“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不打算留情。
皱皱的眉头更加聚拢,慕心的手微微颤抖。她理解自己不该多事,理解多事的下场往往是遭殃,这种经验她有过很多次,所以她按捺住自己,逼自己不动,不说话,让发展中的事情顺利过去。
但……他是真的要开除蔷薇吗?
蔷薇哭得那么凄厉,她很需要这份工作吧……念头在脑中兴起的同时,另一个自扫门前雪的警告立即跳出来和多事的念头做拉锯。
怎么办?她不该给自己惹事,但是……冲动地,一口流利法语从她嘴里流出——
“请不要为这种小事开除她。”
什么?她会说法语!
这个讯息同时震住在场两人。原来她不是哑巴,原来这段日子里,大家说的都一字不露全传进她的耳朵里?
“你会说法语?”他用相同的冰冷语调对她。
点点头。接在冲动之后,她开始懊悔,她应该选择平顺生活,不该不自量力插手自己干涉不来的事情。
“那么你很清楚,她在埋怨什么事情?”
慕心点头,心中忖度他的怒气指数,眼睛四下张望,她想替自己找到一个庇场所。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我开除她?”
他直视她,不让她有机会避开问题。
她摇摇头后,继而点点头。
“我看不懂。开口跟我讲清楚,不准再装哑巴,否则我马上要她走路。”
深吸气,她想很久,颤栗说:“她很需要这个工作。”
“谁告诉你,她很需要这份工作?”
“她在哭。”
她的逻辑简单到……让人吐血。
蔷薇愣愣盯着亚瑟,和她口口声声的中国女巫。她……为自己求情,在她完全理解自己对她恶意攻击的情况下!?羞愧漫上她的心,罪恶感随之攀升。
“你确定不要我开除她?”亚瑟再问。
慕心坚决点头。
“你等我一下,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亚瑟望一眼蔷薇。“跟我走。”说着亚瑟领她往楼下走去。
第三章
再回到慕心的房间,亚瑟敲门。
没人应,短短五分钟不到,她逃跑了?
他打开房门,眼光四下搜寻。地上摆了好几堆书籍,至少有五百本以上。当些“嫁妆”空运到法国时,前去提物的仆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猜测箱子里面什么东西,但绝对没人想到会是多到不行的书册。
眼光扫过窗边,窗帘后面躲一个人,她蜷缩身子,试图不教人发现她的存在可是这种拙劣的躲法,很难不被发现。
亚瑟勾起窗廉时,慕心下意识用手护住头。
她以为他要打她?
亚瑟狐疑地望住她的动作,半响,他的安静引得慕心的好奇,偷偷望一眼,一的表情……好像没有那么生气?
手缓缓放下,在他伸手要将她扶起来时,她瞬地缩起脖子又护住自己的头,一种反射速度之快……
有人常打她?疑问在他脑中兴起。
低下身,他将慕心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侧。
“我们谈谈。”他特意用法语和她交谈,想测试她的法语能力。
慕心点头,松口气。他明明生气,却没打她,他是个……好人吧!
“用嘴巴回答我,别再点头摇头地给我模糊答案。”
才要点头答好,慕心记起他的要求,开口说:“好。”
“先从蔷薇谈起,你了解她说的每个字义吗?”
“了解。”她的回答很简略。
“既然听得懂,你为什么不生气?”她可以向管家、爸妈或娜莉反应,为什她不说,由着蔷薇气势嚣张?
她偏头想想,回答:“生气能改变什么?”
她不太对人说话,大部分时间,她只和镜中的自己说话。
她的话不多,但一下子就攻到重点。的确,人类的情绪一向对解决问题没有大帮助。
“至少赶走她,她就不能在你面前说些令你不愉快的话。”
“可是……”吞吞口水,慕心说:“她会更生气。”
“她生不生气关你什么事?”亚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顾虑到别人的脾气。
“她生气是我害的。”
“你书的?”他难以理解她的思维。“谁告诉你,她生气是你害的?”
“很多人生气都是我害的,我不应该在这里。”
这句话妈咪对她说过很多次,她说:“你不该被生出来,你的存在只会令人发怒。”
小时候慕心不懂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