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见过马没错,在报章杂志或电视流通的资讯中。在她想像里,机车和马应该是差不多的东西,却想不到,真实中神俊骠勇的马匹和机车根本是南辕北辙,有着天渊之别。她试了几十遍上跨马鞍的动作,不是绊到裙摆,跌了个倒栽葱,要不就因腿短,横跨不上马背,再则,马儿不堪折腾,一走了之,反正,这丑,是出大了,连不苟言笑的佟磊都咧着嘴笑她。
最后,佟磊终于看不过去,便将她“拎”上自己的马,命紫鹃坐上放置礼物的小车,才得以成行。
杜紫鹃的父母是纯朴自然的农家夫妇,穷其一生没见过富有人家的气派,对佟磊和苏映心的到来及堆满他们狭窄木屋的礼物,除了张口结舌外,根本失去应对进退的能力。
佟磊是习惯地处之淡然,不置一词。对他来说,那些物品不过是九牛一毫,重要的是能否让苏映心开怀。
不过,他要知道这马屁拍到马腿上的时候,就不晓得脸庞的淡然是否还挂得住了。
苏映心亲眼所见,杜家一家人对佟磊卑躬得几近匍匐以跪的谦态,就如他是个王似的。那场面的局促使在场每个人的战战兢兢,使她觉得无法平衡,她原来只打算让紫鹃和父母姐弟说两句体已话,却没想到场面失控得使她微小的愿望变成了不可能。她后悔答应佟磊同行了。
“怀疑”是一尾挑拨离间的蛇!
尽管许多摆在眼前的事实足以证明跟前的“心儿”
不是那一心要量他于死地,冷若冰霜的古素靓,但佟磊经过多年无情残忍,看尽人性卑劣面的麻木感情却仍在心海波涛间挣扎着;他真的很想相信她,因为她是他对人性善良理念的最后一块根据地,倘若全军覆没,终其一生,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他悄悄地看她。她的人明明是古素靓的模样,但给他的感觉却那么不同!她温暖、热心、快乐,而且自信,无忧无虑;她的言谈举止,有股女性身上少见的内敛气质,那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所蕴借的华采,任何脂粉涂抹都无法精工雕琢的。
更明显的地方,是“习惯性动作”的改变。如果那是假装,如此洗练的演技未免惊人。
“心儿,你上过几年私塾?”在马上,价磊问映心。
她虽还不至于出口成章,言谈有时也粗鄙不堪,但他仍然想求证。
她没心机,盖因天气太好了,好得令人沉醉。“我们那儿学校不叫私塾,单单基本国民教育就有九年,我七岁之后的时间一直都耗在求学读书上面,整整有十三年了!”
十三年!他不禁瞪大眼。真可媲美寒窗苦读的秀才了,而她又是个女流!二百年后的世界真是如此奇妙吗?
“你既然来自未来,对你们所谓的‘历史’不可能不清楚吧?”谁不希望自己殚精竭虑,费尽千兵万卒打下的江山能够永永远远?他还是问出了口。
苏映心笃定地不回头,连口气也如出一辙。“我不能告诉你什么,因为我现在也身在历史洪流中,除非真有一天我还能回到我原有的世界去,我才会向你说明白,历史是既定的轨道,我不想凭借我的闯入去改变它。”
“凭你,想改变历史?”他没有嘲谑的意思,只觉不可思议。
“不要扭曲我的意思,你该知道,我倒退到这个陌生的时代来,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人,而他以后又会有什么样的人生际遇也不可知,倘若我轻泄对我而言是历史,对他人而言却是未来的事,你想,天地间会有多大的改换?”她向来是实事求是的人,不能便是不能,原则问题。
“那你能否告知,我大清朝有几年国寿?”他不死心。
苏映心没办法回瞪他,只得俯首岑寂深思了半晌。
“你说如今是顺治几年?”
“五年。”
“顺治在位十八年,其后,又有九位皇帝,在位年数总计在二百六十八年左右。”
她飞快地心算。
佟磊没有惊讶的表情出现,反倒唏嘘地叹息了。短短不到五个甲子的年代呀,人生真如白驹过隙?无奈啊——
“其实你不用难过,即使满清末年因为朝廷朝纳不振,外患频仍,导致割地丧土之耻,但毕竟在清初及中叶也出过英明的皇帝,朝代更迭,先盛而衰,自是常理,你无需叹息的。”
价磊睁大眼睛,这会儿与他共拿马辔而行,丰姿嫣然,飘然不群,美丽无双的女子竟也有着满腹经纶,有着震古铄金的言词!
他骤然心生一股似怜还借,因爱而生敬的情愫。
他一直很寂寞,真的很寂寞,早年置身倥偬军旅,舐血过日地打下了江山,十一个手足又互残相向,避逃途中更是一串串刀光血影,及至避居滴翠峡又险因一刀丧命,那种不是杀人便是逃杀的日子过得又厌又倦。
他看着映心乌黑的秀发,心中不由悸动。
一个念头闪过脑里。不管她来自何方、来自何处,他,要定她了。
其实,他挺讶异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眼前的小小女人竟然改变了他。
“佟磊,那是什么地方?好多人啊!”映心突然俯身,伸长脖子往前探去,她看见不远处似有热闹非凡的市集。
蓦地,佟磊勒收了缰绳,马儿因突来的命令而高举前脚,嘶鸣出声,映心也因此差点重心不稳摔下马背。
她才感觉心慌,尚不及有所动作时,人却已安安稳稳回到佟磊怀中。
她觉得他是蓄意的,因为她的背接触到他的胸膛时,有着不一样的跃动。顾不得身在马上,她即刻翻过脸,忿然斥责道:“你想干什么?谋财害命吗?你明知道我不会骑马,要是你载我载得心不甘情不愿就放我下去,我可以自己走路!”
他脸颊的笑延伸到眼眸,甚至连宽阔的双肩和浑厚的胸膛都因为大笑而剧烈震颤着。
意兴豪迈!
映心被他莫名其妙的笑惹得怒气勃生,行动派的她立刻转身打算从马背上滑下去,但是佟磊箝制在旁的手臂又让她动弹不得。她忿忿说道:“我最讨厌被人瞧不起,你等着瞧,假以时日,我一定练得一身骑术打败你,看你还嚣不嚣张?”
佟磊轻轻地扯扯她的麻花辫,尽管声音里依旧带着笑,总是收敛了许多。“你真性急,我知道你想逛街去,不过——你不希望我带着侍从上街吧?”
她斜觑马后那为数不少的仆佣,不禁点了点头,同意他言之成理。“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不如,你跟他们一块儿回寨里,只留紫鹃陪我就可以的,我保证,以人格保证,我不会逃走的。”
她的主意还挺多,不过他不会答应她的。“我有更好的主意。”
在她还一脸茫然意会不过来的时候,佟磊已经完成一连串简单却不容置否的命令,身后一干人等极其迅速地化整为零,顿时消失了。
那整齐划一得匪夷所思的动作,像一列训练有素的军队!
苏映心不禁赞叹。“我以为我看见了一列部队!”
佟磊浮现笑意,骄傲说道:“他们原本就是我旗下的兵卒,何足怪哉!”
他的话挑起她莫大的好奇心。“你带兵打仗?”
他微微一晒,眼眸中的淡淡笑意霍然换成了精箭利簇。“这天下,一大半是我打下来的。”
这句话的分量非同小可,苏映心感到恐慌,寒意也冷彻心扉,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呀!
“你怕我?”她的俱意如此明显,想不明了都难。
“谁说我怕你?我才不怕,你若要杀我,我早身首异处了,何必等到现在?”她的理智与冷静犹在,刚才只是一时无法吸收消化他给的讯号,不小心表露了脆弱面。她不能示弱,在她还没找到回一九九五的方法之前,说什么也得保住这份勇气,否则,绝对寸步难行的。
“你想,我该不该夸奖你?你真聪明,而且非常勇敢,你是我第一次碰见敢不惧不畏,理直气壮跟我说话的丫头喔!”
她的粉颊没来由地泛着嫣红,虽然她不承认是佟磊那番由衷的赞赏所致,可是喜孜孜的感觉却是不争的事实。“少来!你到底要不要逛街去?只会穷嚼舌根!”
他笑笑,无奈地摇头。“丫头,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房来了。”
他说着,哈哈大笑,旋即策马入市集。
市集中,摊贩吆喝声此起彼落,南北皮货,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字画童玩,小吃农具,一应俱全。
也合该是有事。
佟磊一向不爱人多繁杂之地,为了一偿苏映心雀跃之情,依着她下马一同浏览周遭景物,虽然如此,他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敏锐直觉并没有搁置,反而更发挥了功能。
“佟磊,好漂亮的银镯啊!”
她的声音唤回佟磊邀游的眼神。
那是一圈雕工简单的环状银镯,浑圆光滑。他不懂映心怎会看上这不起眼的东西。
“哇!我老早就想要一个藏族的银器首饰了!”她巴着那卖胭脂水粉、珠环玉翠的小摊子,没有离开的意思。
“姑娘眼光真准,这银镯的确是小老儿跋山涉水远从外蒙西域带回来的呢!原本是一对的,只可惜入关的时候遗失了一只,姑娘看中意,小老儿低价卖您,只要一两银子。”那老头儿一口舌灿莲花,死马也能说成活马。
佟磊一声不吭地放下一锭纹银,教那老头儿看傻了眼;那一锭纹银足足买下他全部家当还有余呢!
就在他挽起映心的手欲离开时,电光石火间,一个由亚麻遮阳布上跃下的灰影,正确而快速地落在传磊的神驹背上。一个大声吆喝,挥动马缰,马儿撒开四蹄高声嘶鸣后,便影如闪电地达达而去。
“盗马贼!”映心回过神来,举起步子便想追。
“你以为两条腿追得过四条腿吗?”佟磊不惊不怒。
好整以暇地插腰而立,雍容自信。
她翻翻白眼。“什么?难道你就眼睁睁看别人偷走‘踏雪无痕’?”她知道那是他的爱马,有钱到这种程度来免太夸张了。
他像听见有趣的事一般,耸耸肩,接着看见映心那高跷的腮帮子,不由伸出指头轻抚,如梦低语:“它会自己回来的。”
映心正在气头上,没空深思这不寻常举动下所代表的意义,只是怀疑地瞅瞅他,俱是“不可能”的神色。
他又摸摸她麻花瓣上的绳花,爱不释手的。
映心这会儿可发觉了,而且这“后知后觉”是来自周遭愈来愈多的窃窃笑语。
“喂!你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啊?干什么随便摸人家头发!”
佟磊依依不舍地放开手,他很是讶异,讶异自己居然在公共场合中做出情不自禁的举动来,他连忙收敛心神,朝着街心吹出非常响亮的口哨来。
口哨方始,余音缭绕,街心的石板块已有蹄声回响,清脆有加,佟磊的那匹“踏雪无痕”果真正以雷霆之势飞奔而来,马背上夹带着一个惊惶失措,脸色剧变,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盗马贼。
街上的人群哗声如雷,都忘了所为何来,团团簇围了佟磊和苏映心,还有,还有那个倒了八辈子霉的偷马贼——
混乱之际,所有的人,包括佟磊和苏映心都没有注意到,街旁一家客钱的二楼窗牖中,有一对黝黑而亮的眼睛正死死的,眨也不眨地盯着映心瞧……
苏映心以为今天应该可以算过完了,在市集的那场闹剧之后。她可想不到,回到佟家寨门口,还有一场更大的阵仗等着她哩!
那是一整排的娘子军,喔!说正确一点应该是一半,寨门口的众人分为两翼,一列为男,一列为女。
以男人为首的是卫寇,其次才是陆皓及傅叙文。卫寇远远就瞧见佟磊那匹“踏雪无痕”,一颗悬挂多时的心才放下,三、两个起落,陆皓已窜过他的身侧,迎到佟磊的马前了。
“爷!”陆皓是一板一眼的军人,即便和佟磊及卫寇间有份亲如手足的浓情,却也不肯废了卑尊的称呼,忠心耿耿效命于传磊。虽然古板得紧,却不失为一条热血汉子。
映心看不见佟磊的表情,只是突然发觉他胸膛的肌肉紧绷,连音调也冷了。
“你摆这么大的阵仗给谁看?”
陆皓单膝着地,不疾不徐。“爷,您不该一声不吭地和映心姑娘出门,若不是马童告知属下,属下……”
他会出动三十六飞骑穿云箭手搜遍方圆十几万顷地,直到找出佟磊为止。
“多事!”价磊不见丝毫感激之情,尽是一种无比厌倦的低斥。
“是。”眼见佟磊平安无事返回,就算被责备,两相权衡,陆皓也宁可选择后者。
佟磊翻身下马,随即将映心一把抱下马背,恭候在角落的马童立即牵走了“踏雪无痕”。
映心一下马便身不由己地颠踬了一下,她的臀部痛如火烧,而且迅速漫延到她的下半身。这就是平生没坐过马,一朝又奔波过久的报应。
她再大胆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使劲去搓揉自己的臀部,只能龇着牙,弓着眉。但她毋需半句抱怨或喊痛,表情就尽入佟磊眼底。
佟磊环过手臂,才刚触及她的肩胛及纤腰,映心已然发出警告。“别碰我!你若不想在部下面前丢尽面子,警告你别碰我!”
他的眼眸兜在她身上,似笑非笑。“你保证有办法从这里走回佟家寨?”
“为什么不?”她最根被人瞧不起,尤其是男人,老把女人想成是水晶做的,一碰就会碎般。
尽管真如他所言,她两条腿痛得简直迈不出步子,她还是好强地咬紧牙关,硬生生走到石牌坊下的正红门前,穿过两侧石兽,和高踞在门口那为首的女子面对面了。
她还未站定,一声娇斥便从另一个角落发了出来。
“见过夫人啊!怎么连这点礼节也不懂啊?”
苏映心喘息未定,斜斜看向出声处,见是个满面凝霜的丫环。她又望向眼前这妆饰考究,身着锦绣衣服,足踩绫罗鞋袜的古装美人,完全是大清女子的打扮。
她长得真是好看,柳眉轻颦,凤眼含愁;瘦削的心型脸带着如烟朦胧的苍白,袅袅娜娜,美如浣纱西施。
她的眼中完全没有苏映心的存在,自始至终锁定在佟磊身上。
映心没见过佟磊这么难看的脸色——和这么体贴温柔的举动。他轻若微风地拎起她身上的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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