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桌前,蓝隽皓瞥了一眼桌上丰盛的晚膳,平声问道:“人呢?”
刚刚他在市集上又绕了好一会儿,挑了一匹温驯的母马,顺便沉淀紊乱的心绪。
“爷,还在房里。”春喜一边张罗碗筷,一边答道。
“嗯?”挑挑眉,蓝隽皓看着他。
“我让人准备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叫她把身子洗干净。”
“嗯。”
低应了一声,蓝隽皓便不再说话,倒是春喜边摆碗筷边偷觑他。
“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大声说出来,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蓝隽皓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般,在春喜不知第几次偷瞄他时出声喝道。
被捉个正着,春喜心一惊差点儿弄翻了碗筷。深吸了口气压压惊,他索性站到蓝隽皓身侧。“爷,我不懂。”
挑眉看看他,蓝隽皓不语。
“你带那个乞丐婆回来做什么?她要同我们一起回去吗?”
乞丐婆?
蓝隽皓微蹙起眉头,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听到别人加诸在她身上的这个代号。
没有发现他眯起的眼里闪烁着危险的讯号,春喜一古脑儿地问出心里的疑惑:“府里也不缺丫头呀,我们带着她怎么赶路呀?瞧她又脏又笨的样子,一定会拖累我们回府的行程的。”
他一个劲儿的嘀嘀咕咕,完全没有发现蓝隽皓愈见阴沉的表情。
“这似乎不是你应该担心的事吧?”蓝隽皓低语。
听见他冷绝的声音,春喜才猛然发觉自己闯祸了,头一低,便诚惶诚恐的主动打着自己的腮帮子。
“对不起,爷,春喜大胆逾矩了,请爷原谅春喜……”他抖着声音连声说着,只求主子大人大量,别计较他无心犯的错。
“够了!”低喝一声,蓝隽皓瞪着他,“我饿了。”
他风马牛不相干的突然冒出一句,不熟悉的人铁定摸不着他的思绪,但是,闻言春喜却乐得跳了起来。
爷就是这么体贴人,知道他会钻牛角尖,便找了另一件事让他释怀。飞快冲到桌前将每一道菜的汤盖掀开,他殷勤地说:“爷,今天有葱爆牛肉、白玉银耳、翡翠白菜、冬瓜盅,都是你爱吃的呢!”
点点头,蓝隽皓在飘着花瓣儿的水盆里净了手。
“去叫她出来。”
“呃……好!”
不敢多言,春喜回应了一声便往里头的房间跑去。
待春喜跑开,蓝隽皓缓缓伸手托住下巴。
春喜问得没错,他要她做什么?他也不知道,不过,直觉告诉他——
留下她、留下她……
叩、叩、叩!
“喂,你好了没呀?”春喜站在门外,抡着拳头扯开喉咙喊道:“快一点,爷回来了!”
女人就是女人,天生爱蘑菇。
春喜心里虽然犯嘀咕,但可不敢怠慢,因为,无论她的身份为何,这一次可是爷吩咐他来叫人的。
站了一会儿见里头无声无息,他再度大喊:“呃……你到底洗好了没?爷要见你!”
真麻烦,刚刚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
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敲门的声音,聂小舞缓缓睁开眼睛,刹那间有点儿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只觉阵阵凉意袭来。
伸手环住自己也让水流波动了,她才霍然清醒。
天哪,她居然洗澡洗到睡着了!浸泡在仅余些微热度的温水中,难怪她冷得发抖。
从偌大的木桶中站起,她伸手取来一旁的大毛巾裹住冰凉的身子,冷不防又听到外头传来叫喊声:
“喂,你没事吧?”
站在门外久等不到任何回应,春喜有些着急了。
就算再婆妈,洗个澡也不用这么久呀,贵妃出浴不过尔尔,她究竟在搞什么鬼呀?不会是突然生病了,还是乘机溜了吧?不行、不行,人是爷交给他的,有任何差错他可承担不起呀!思及此,春喜继续大吼:
“你到底还在不在?数到三不回答我就要进去了哟!”虽然说他一个大男人擅闯进去不成体统,但是,紧急时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二……”
“等一下!”听到他的话,聂小舞当下吓得花容失色,匆忙抓来一旁的衣服胡乱套上。“等……等一下,我马……马上好……”
因为头塞在衣服里,她的话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外头的春喜闻言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呼,她还在。
定了定神,春喜退离两步,开始嘀咕:“搞什么呀,洗个澡洗了半天,你以为蓝府的丫头都不用做事,成天只要梳梳头、泡泡澡就好了吗?别作梦了,等你回府非要老嬷嬷重新教你规矩……”
屋子里,聂小舞手忙脚乱的穿着衣服,偏偏愈急愈绑不好带子,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在春喜明显的“嘀咕”声中穿戴妥当,让来不及擦干的乌黑长发随意披散在背后。
她赶在春喜念完最后一个字时拉开房门。“对不起,我睡着了……”她垂着头先道歉。
听到说话的声音,春喜自然地转过身,一看顿时傻眼。这……这是那个肮脏的乞丐婆吗?春喜怀疑的看着她白皙的脸蛋。
他明明记得刚刚领来的是一个又干又扁的黑炭,怎么会洗了个澡就变成另外一个人?白嫩的肌肤好比香醇的牛奶,虽然看起来还是又干又扁,但是,穿着这袭过大的干净衣裳起码比先前的模样好多了。笼罩在沐浴过后的清新气息中,他竟觉得她有些漂亮。
喃喃道歉过后,聂小舞慢慢抬起头来,却见春喜像中邪了一般直瞪着她,她不明白的低头看看自己。
衣服穿反了吗?
困惑地皱起眉,她小心问道:“小哥,有什么不对吗?”
听到她的问话,春喜才霍然回神。
他居然看着这个“乞丐婆”发呆?脸上快速飘过一抹红晕,他狼狈地转身不敢多看她,连她对他的称呼都没注意到。
“快走吧,爷等太久了!”
“爷,人带来了。”
还没抬起头,蓝隽皓就先嗅到隐隐浮在空气中的幽香,这香味和他闻惯了的女人香不同,清雅不腻。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按照惯例,聂小舞先喃喃致歉才缓缓抬起头。视线相交的那一刹那,两人的心都受到了不小的震荡。
他的眼神犀利直接,压根儿没让她有躲开的空间,也让她的心儿不由自主地狂跳。
什么样的环境下才会造就出这样慑人的气势啊?
迎视他的眼神,聂小舞禁不住胡思乱想。
直勾勾地盯着她,蓝隽皓毫不掩饰心中的惊,细细打量着。
刚刚他只注意到她有一双极媚的眼睛,倒没想到她挺赏心悦目的,不是绝美,但是,淡淡的娇柔、淡淡的哀愁,再加上眼里流露出的坚强,让她整个人散发出炫人的光彩,即使只是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还是掩藏不了她的风华。
想不到自己竟在无意中挖到一块宝!
蓝隽皓渐渐敛起探索的目光,微抬了抬下巴。
“坐。”
安静地依着他的话行动,聂小舞在他的注视下落座。
“你很冷吗?”注意到她一直微微发着抖,蓝隽皓不解地问道。
依刚刚短暂的交锋,他可不认为她会怕他怕得发抖,但是,虽然时序已入秋,今天的天气尚属暖和,怎么她一直抖个不停?原该红润的菱唇儿也隐隐透着青色。
安静地摇摇头,聂小舞的视线落在摆满佳肴的桌面。
好丰盛的一餐呀,炸得香酥的黄金蛋、柔软的芙蓉豆腐、碧绿的绿色蔬菜,还有一只只肥美多汁的鸡腿,红红绿绿摆了一桌煞是好看,若是最近犯风寒的小七看到这么丰盛的食物,保证病好了一大半。
看她直盯着桌上的食物,蓝隽皓知道她的心思早飘走了,肯定没注意到自己的问话,遂偏了偏头看向春喜。
“爷,她刚刚在澡盆里睡着。”春喜机伶地回答。
点点头,示意他倒来一杯热茶,蓝隽皓开口道:“喝下去。”
这种天气泡在冷水里,连身强力壮的大男人都不见得受得了,更何况她?蓝隽皓可以理解。
“啊?”聂小舞茫然地抬头。
抬高下巴努了努嘴,蓝隽皓没有出声。
聂小舞低下头,才发现自己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用双手捧起,她马上感觉到温暖,细细啜了一口,香冽的茶香在口齿间流转,初时有点儿苦涩,但是马上化为甘甜,让人舍不得一口吞下。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水可以这么好喝,难怪小时候听庙里的师父上课时,老听到古人品茗作诗呀。
见她又是满足又恍然大悟的神情,蓝隽皓虽然不知道她悟出了什么,但是,心没来由的飘了起来。
蓝隽皓用手支着头,静静地看她啜饮,好一会儿,见她放下茶杯,才开口问道:“饿了?”
被他猜出她的心思,聂小舞飞快地看他一眼,红着脸羞赧地点点头。
他会给她一些东西吃是吗?那她是不是应该站到一旁等他们用完餐?
“你去哪儿?”眼角余光瞥到她站起身,蓝隽皓不解地问。
“我……我到……一旁……去等……”没有料到他会叫住她,聂小舞回话回得结结巴巴。
看着她,蓝隽皓有一会儿的沉默。
“坐下,春喜,你也一起吃。”在他的规矩里绝没有尊卑的差异,若没客人在场,贴身侍着一起用餐是常有的事,她最好习惯这一点。
呆呆地看著名唤春喜的小厮落座,聂小舞有点儿不知所措。
她鲜少和外人相处,今天已是特例,更甭说和人一起用餐了,这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见她迟疑,蓝隽皓再说一次:“你存心教大家都饿肚子是吗?”
这个指控何其严重,聂小舞随即惊惶地坐下,不安地看着他。
“开动。”感觉馨香在身旁落下,蓝隽皓看也不看她一眼便径自举箸。
看看他又看看吃得自在的春喜,她迟疑地拿起筷子,轻轻含进一小口洁白饱满的白米饭。
好香、好好吃……不曾吃过这么新鲜的食物,她感动得几乎要流泪了,她慢慢咀嚼着口中的食物,品尝难得的美味。
见她感动的模样,蓝隽皓不发一语,既然主子都不开口了,原本觉得好笑的春喜自然不敢出声。
见她好不容易将第一口米饭咽下,蓝隽皓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第四章
“小……舞……”咽下口中的食物,她怕他听不清楚,遂再说一次:“我叫聂小舞。”
“聂……小舞?”
“嗯,聂是庙里师父给的姓,小舞是因为他说我小时候老爱动来动去,像在跳舞一般,所以就叫小舞了。”
蓝隽皓表示明白的点点头,“你爹娘呢?”
“不知道。”回答过太多次的问题让她原本易感的心麻木了些,她摇摇头,倔强地不让心底深处的感受影响自己。“师父说我才刚出生就出现在庙里了。”
窥见她眼底的心伤,蓝隽皓不再多问。是他疏忽了,无端端惹她难过。
饭厅一下子安静下来,除了偶尔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外,没人开口。
蓝隽皓看着她安静地低头吃饭,除了碗里的白饭以外,不曾尝尝其他菜肴,他忍不住问:“这些菜不合你胃口吗?”
“嗯?”虽然她一口都没吃,但是光看那油亮美丽的拼盘,就知道味道一定极好,她不明白蓝隽皓怎会这么问她。“还是……白饭真有那么好吃,让你吃得头都抬不起来?”蓝隽皓注意到她从头到尾一直低着头,根本不看桌上的菜肴一眼。
“习、习惯……”她放下手中的瓷碗,轻声回答:“庙里还有十一个小孩,每个都比我需要食物,有饭吃就很好了……”
他们的生活并不容易,有一顿没一顿是常有的事,年纪小的娃娃不懂事,捱不了饿,身为姐姐的她就得自己饿肚皮,有馒头果腹就很幸福了,更何况今天还有白米饭呢。
记得师父老是告诫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不想因为今天的好运放纵自己,免得养刁了胃口。
看她一眼,蓝隽皓平静得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难怪她如此瘦小!从不这么深入的接触这些与他明显处在不同阶层的人,蓝隽皓第一次发现人生来的不平等,他以为自己对家里的仆佣已做到最大的仁慈,却想不到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黑暗穷苦中。
“怎么不找工作?”
闻言,聂小舞轻轻的笑了。
“谈何容易?我既不懂诗书、也不谙琴曲,说书唱曲儿第一个不行;到布厂当女工,头头儿嫌我手脏;到大人家里当丫头,管事嫌我笨,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到哪儿找工作?百花楼、凝香阁吗?也得看老嬷嬷肯不肯收。”
听着她自贬的话,蓝隽皓忍不住大喝一声:“不准你这么说自己!”
该死,她真的考虑过到百花楼那种地方去?
堂堂一个大男人,蓝隽皓不会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光是想像她巧笑倩兮的倚在窗旁,他就忍不住心中有气。
夹起一只炸得金黄香酥的鸡腿放到她碗里,蓝隽皓板着脸开口:“吃,以后你就是蓝府的人了,不准你再有这种念头。”
看着自己面前的美食,她的注意力明显地被转移了,根本没听到他后来说的话。
“这……这是给我的?”她小声而迟疑地问道。
向来他们都只能啃啃骨头过干瘾,想不到,现在竟有这么一大只鸡腿放在她面前。
点点头,蓝隽皓努努嘴。“不喜欢吗?”
“不!”一回答,聂小舞才发现自己太急了,她不好意思的牵动嘴角,浮上红云的双颊显得有朝气多了。“谢、谢谢……”
轻轻咬了一小口,感觉多汁的鸡肉在口中融化,聂小舞满足而不舍地放下筷子,从怀中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
“你在做什么?”蓝隽皓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
“小七生病了,他一定很希望吃些肉,我已经吃饱了,这些我想带回去给他吃……”她一边喃喃地道,一边将鸡腿包起攒进怀中,油渍马上渗透了原本干净的衣裳。
“你……”
蓝隽皓张开口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春喜急吼吼地喊了起来:“天哪,你又把衣服弄脏了!”
被他突来的叫声吓了一跳,聂小舞一愣,蓝隽皓则偏头严厉地看他一眼。
蓝隽皓能理解她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