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骏像被雷击中一样,猛然往后一退,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他双眸盯着无欲的脸,企图从中读出些什么。
但就如同往常一样,他在她脸上读到的只是与平常无异的木然表情。
这瞬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原来只有我……”
什么原来只有他?无欲启唇欲问,张嫂却在这时打开门,福态的身子挤在浴室门边。
“少爷!小姐她没事吧?”张嫂惶惶不安地探看,怕少爷怒气未消,把她跟刚刚那位许小姐一样给赶出去。
“剩下的交给你。”带着浓重的失望起身,时骏将剪刀递给张嫂。“剪开她的衣服,小心脱下,我去拿药。”
“是的,少爷。”张嫂应声,蹲在浴缸边,继续时骏未完成的事。
直到时骏的脚步声远去,张嫂才敢出声——
“小姐,请你帮我说说话吧。我第一次看少爷那么生气,我怕他一气之下就把我给辞退,我很需要这份——咦?小姐?!”张嫂紧张地尖呼,瞪着眼前红透耳根的俏脸。“你、你的脸也被烫到了吗?怎么红成这样?!糟了糟了,女人的脸最重要,这、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只见无欲嘟囔了几声,垂首将脸埋进冰凉的冷水里。
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时骏竟然……吻她?!
经过适当的紧急处理,也上了药,无欲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可到了半夜,右半身强烈的刺痛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所以我才讨厌人类……”半梦半醒之间,她自言自语,呢喃地抱怨起化身人类之后带来的种种不便。
这点小伤,如果在天堂,只要到专门供天使疗伤的愈伤池浸泡一会儿,任何伤口都会立刻痊愈。
但在人间,她只能像个普通人,慢慢地等待伤口痊愈。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所以她才觉得麻烦。
“别忘了你也是其中一分子。”黑暗中,时骏的声音响起,透着不满。“不要说得好像你不是人。”
“我本来就——”无欲强迫自己睁开眼,没开灯的房内视线不明,但她猜得出是谁在她房里,“时骏?”
“是我。”时骏扭开她左手边的床头夜灯,大掌压上她额头。“你发烧了。”
“我知道,人类一有病痛,免疫系统就会发挥作用,利用发烧消灭外来的病菌。”天使在无法进入愈伤池时,也会利用这方法自我疗养,与人类相同。
时骏双眉攒得更深。“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话。”
无欲有时会用这种“非我族类”的语气说话,每次都让他觉得分外刺耳。那种口气就像在画清某种界线似的,令人厌恶。
“算了。”他不会懂的。无欲转移了话题,“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你。”时骏帮她将丝被拉开,减去伤处的压力。“我问过家庭医生,他说烫伤有可能引起发烧。”
“没想到我这么脆弱。”没想到几乎无所不能的天使,来到人间还是有落难的时候。
“脆弱?那是在你身上最不可能看见的东西。”但天晓得,他多希望能看见她脆弱的一面。
当然,只有他能看见,其他人休想!
“现在你看到了。”
时骏忽然沉默下来,坐在床侧,将她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右手避开她的伤处,搂住她纤细的腰以稳住她的身子。
“时骏?”他怎么了?
一包药和一杯水,同时送到她面前。“这是消炎药,为了防止细菌感染,你最好吞下去。”
“我不必——”
“听话!”时骏打断她的拒绝,语调霸道。
这是第二次,时骏以如此强硬的口气跟她说话。
发烧且炙痛的伤处消磨掉她大半的精神,让她没办法像平常一样跟他抬杠,只好点头配合。
“风水轮流转了。”无欲吞下药锭,并喝干一整杯的水后,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没忘记时骏当年跟杨应龙打架后,因为发烧想喝水,自己却刻意刁难他的事。
也亏时骏听得懂,逸出一声低笑:“但我不像某人那么恶劣,趁人之危,存心让人难堪。”
他口中的“某人”抬眸,投了记无力的白眼给他。
“我只是要你知道生命比一切都重要。”当然,恶整这个平日就爱惹事来烦她的小鬼也是目的之一。“人要活着,才有希望。”
“我知道。”从那件事中,他学到生命中总有些事必须妥协,硬碰硬不一定会给自己带来好处。
但却是到了今天,他才知道她当时为何会一整晚都待在他房里。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有可能发烧,所以才守在我房里对不对?”就像他,守在这儿一整晚,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放心不下她。
“那是巧合。”
“巧合会让你守在我房里一整晚?”
无欲沉默了,她不懂他究竟想问出什么。
“无欲,我不会后悔吻你。”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是真的想吻你,所以我不会后悔。”
“你这样会让事情变得很复杂。”
“我不认为。”手掌轻捏她小巧的下颚,他强迫她看着他。“以前不懂的事,我现在有点懂了。”
“懂?”她怀疑他究竟懂了什么。
“无欲,我喜欢你。”
什么?!美眸讶然圆瞠,望着今年十九岁、依照台湾法律规定来看尚未完全成年的时骏。
“你、刚、说、什、么?!”
“我喜欢你。”时骏不介意再说一遍,甚至再送上威力加强版的告白:“无欲,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上帝啊……
无欲从没有如此真切吶喊过上帝之名以寻求救助,直到今天。
无欲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天使之躯来到人间,照理说,以她高于人类数等的优良体质来看,没有道理比人类的身体还要脆弱。
但事实证明——她这个落人人界的天使连个小小的烫伤都赢不了,更别提之后的发烧竟让她躺了四天,到现在仍虚弱得连下床都办不到。
神志介于清醒与浑噩之间,她时睡时醒,难过得受不了,好几次想大声吼叫,都被自己压了下来。
天使怎能做这么狼狈的事情,太丢脸了。
“无欲?”门外飘进一声试探。
是时骏。听出他的声音,无欲本来是想回答“进来”,但话才到喉咙,又给莫名其妙地吞回肚子里。
自从那天之后,无欲感觉到自己与时骏之间有了变化,但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变化。
人类的情绪,一向是天使无法理解的困难课题,她怎么也想不透。
时骏突如其来的吻,有别于她和无情、无求在天堂时的亲吻,让她直觉自己应该与他拉开距离,愈远愈好。
而他的告白更让她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应对。
站在门外的时骏久久不闻回应,决定不请自入。
“你果然醒着。”
“我是醒着。”无欲缓缓坐起身,靠着床头,将床被拉高至锁骨处,双眸直盯着他,看着他进房、关上门,走到床边。
瞧见无欲防备的动作,让时骏觉得气恼,也感到受伤。
“不要这样防我。你可以拒绝我,可以不接受我,就是不要这样防我。”
“你让我不知所措。”从未有过的慌乱来得突然也强烈,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男孩。“时骏,你不应该吻我,更不应该跟我说你喜欢我。”
“为什么?”
“你……已经有女朋友。”奇怪,为什么每当她提到时骏的女朋友,空荡荡的左胸就会发疼?
“分手了。”
“什么?!”无欲难掩讶异地看着他,更惊愕盘旋左胸的痛在听见他这么说时,神奇地舒缓许多。
上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察觉她的异样,时骏径自续道:“我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谁都不行。”
“她不是有心的。”
“就算不是故意的也不行。”被烫伤的她可以面无表情,连声痛都不喊地忍下,但他不行,当时他整颗心揪紧,仅剩一丝理智强迫自己冷静应变。“你让我好担心。”
“这只是个小小的意外。”看他这反应,无欲暗自庆幸没让他知道其他时家人这些年不时暗地派人伤她的事,不然肯定要掀起一番风浪。
不过,理智虽这么想,她却无法控制自己地扬起唇角,勾勒出深深的笑纹。
明明不该笑的,但她就是想笑。
“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咦?”闻言,她的笑容倏地僵硬。
“我喜欢看你笑。”他重中,黑眸含情地凝视她因笑而变得柔和的丽颜。“你很少笑,所以每一次的笑容都很珍贵。”
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浑然不知自己说话时,会不经意流露出男人面对心爱的女人才会展现的神情。
但无欲清楚地看见了,看见自她存在数百年以来,在陷入爱河的男女脸上会看见的神情和光彩。
而这,让她不知所措。
天使是上帝的使者,根本不懂人间男女的情爱,时骏陷入爱河是早晚的事,她不意外,但对象是她,这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她不是爱神,这件事远远超出她所能理解的范畴。
再说,时骏小男孩的模样还深印在她脑海,仿佛不过是昨天的事,如今小男孩一夕之间长大成人,甚至向她表白情感……这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此时,时骏伸手想探她额温,立刻被她防备地抓住。
但他依然执意为她测温,确定她烧退了,才松一口气,反手握住她的柔荑。“我吓到你了是吗?”
“我不会说谎,时骏。”无欲试着抽回手,无奈他不肯放,而身体虚弱的她根本无力挣脱。
“那就说实话。”
“你真的吓到我了。要我提醒你吗?你几乎是我带大的。”无欲用自由的另一手比了比高度。“从你这么小的时候到现在这么高。”
时骏闻言,不怒反笑。“你是因为年龄的差距才无法接受我,换句话说,你对我并不是没有感情。”
这是哪门子的解读法?“时骏,我没有把你当男人看,在我眼里,你还是当年的小男孩。”
“你现在可以开始试着把我当成一个男人看。”
“就算把你当成一个男人看,对我来说——”
“不要用年龄差距来拒绝我。”时骏打断她,急着说服她接受自己,“那不是理由,我无法接受。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这份感情不是一天两天发生的,而是一年又一年的累积,直到我跟许桂菁交往,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甚至可以说早已经爱上的人,就近在身边,那个人就是你。”
“就算你说这些,我也——”
“给我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他要求,认真地看着她。“用你的心来看我,我是认真的。”
无欲迎视他的目光,默然不语。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更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
身为天使的她,并没有心啊。
第八章
“无欲!你竟敢这样对——”时岷一路咆哮着冲进总裁办公室,哪知道要炮轰的对象没在里头,取而代之的是他十九岁的侄子,正站在办公桌后头阅读一份文件。
“你在这里做什么?”
“无欲生病请假,我代她的班。”时骏答得沉稳。
“你一个小孩子哪懂得做生意的门道?!”
那女人是想怎样?假借生病为由,让时骏先习惯总裁宝座吗?
哼!他绝不允许!
“原来四叔是这么看我的。”一个小孩子?
“呃……我的意思是说,你还是个学生,又未成年,生意上的事也作不了主,无欲这样做实在是太乱来了。”
“四叔的顾虑没错,不过我想我有能力代管时氏几天,好让无欲安心在家休养,反正——”故意吊人胃口地拉长尾音,直到时岷不安地转了转眼珠子,目光闪过一丝心虚后,他才继续道:“不久时氏就会回到我手中,也得早一点习惯这个位子,不是吗?”
时骏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摸向椅背,抬眸端详对方的表情。
“嘿、嘿嘿……”压下满心的厌恶,时岷强迫自己微笑。“是、是啊,三哥的儿子当然杰出,而且你小时候IQ还高达两百,是我们时家引以为傲的天才儿童!这么聪明,能力怎么会差呢,是不是啊?”他说,内心暗自窃笑。
三哥还在世时,好几次得意地说他的孩子智商高达两百,结果呢?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也没见他有什么杰出的天才表现。
他甚至连跳级念书都不曾有过,这叫什么天才,呸!他的子女表现得比时骏好太多了!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四叔想说的是这句话吗?”
时岷惊惧地瞪着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一颗心被时骏两三句话吊得老高,不安地荡啊晃的,就是定不下来。
时骏抿起一笑。“我是开玩笑的,四叔。”
怦咚!直到此刻,时岷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忘了换气。
“小侄还有很多地方要向四叔学习,以后还请四叔多多指教。”
“你太谦虚了,时骏。”时岷应答得冷汗直流,很是辛苦。“四叔老了,以后可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
“这么说来,四叔是在考虑退休的事啰?”
退、退休?!时岷踉跄退了一小步。“不、不不!我还想为我们时氏多做一点事,再说自家人的事业,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真的很感谢四叔,若不是有二伯、四叔、五叔和六姑帮忙,时氏集团怎么能有今天的发展,真的是辛苦了。尤其是四叔您,手下管理三间子公司,工作压力之大,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
“哈、哈哈哈……”时岷失态地抬手抹汗,一边干笑:“没办法,谁教我是天生劳碌命、天生劳碌命,哈!哈哈!”
“这些年来辛苦四叔了,四叔手下隶属时氏的子公司在这几年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依然有不错的成绩,这就证明四叔杰出的商业长才,小侄相当佩服。”
“好说、好说。”额角频频冒汗,时岷打从心底感到惊骇。
可时骏却没有放他一马的打算,下一句话又让他绷紧神经,“四叔刚进门时神色匆忙,不知道您找无欲是为了什么事?虽然我还没有正式接下时氏,但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