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除非天使特意让人类听见自己的声音,否则只有具备赤子之心的人能够听见他们的声音。
赤子之心——连现在的孩子也未必拥有的东西,难道这个叫时骏的三十二岁男人竟还拥有?!这个推论教无欲惊讶极了。
听得见声音,却始终看不见人影,让没什么耐性的时骏大动肝火,几次怒声威胁之后,因为再也没听见声音,索性将刚才听见的怪声归因于最近太忙太累,以致产生了幻听。
走至办公桌后坐定,他打算先休息三十分钟,再回头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
深夜,男性化的卧室里,足够让三个人睡还有剩余空间的大床上,只有一个隆起的身影。
黑暗中,只有时钟答答答答规律的移动声,以及时而起伏的沉缓呼息。
淡柔犹如窗外月光的白芒,在离床最远的角落无声无息地凝紧成点,再渐形扩大,最后,幻化成人的轮廓,而背后,竟有一双翅膀轻舞!
趁着床上的男人陷入沉眠之际,无欲放心地现形,无声地移动步伐,走近床沿,在月光下凝视那张连睡觉都紧皱眉头、不见放松的睡脸。
“难怪需要帮忙了。”观察一整天,他发现这个叫时骏的人类有太多缺陷,无情冷血,残忍凶暴,几乎可以跟地狱的魔鬼相媲美。
这样的人,比他更不可能知道什么叫幸福,更遑论得到幸福。
“是帮你好呢?还是破坏这次的任务奸?”如果是前者,他势必得忙上一段时间;若是后者,也许他能比同时下放人间执行任务的无情,更快回到天堂禁闭室。
视线百无聊赖地游走在熟睡的人类身上——从脚、腿、腰、胸……一路婉蜒直上,无欲不自觉地又将焦点锁在那道骇人的伤疤上。
能留下这样深刻的疤痕,那伤会有多痛?瞬间,这疑问浮上脑海。
“我为什么要想这个?”蓦然醒神,无欲低喃自问。可惜,他找不到答案,嫌麻烦的个性,让他当下决定跳过这个问题不理。
半晌,他觉得呆望一个熟睡的人类实在很无聊,索性转身,朝来时的角落走去。
“再观察一天再做打——啊!”突来的强大拉力让他整个身躯往后倾倒。
来不及反应,无欲顿觉天地突然旋转倒置,“砰”的一声,背后的翅膀传来痛楚,疼得他痛呼出声,胸口、双手、双腿被猛鸷的力道困住,一时间动弹不得。
“说!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目的?!”
两具身躯的距离之近,让无欲感受到时骏的体温。
人类的身体始终维持在一定的温度,直到死亡那一刻来临;不像天使,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体温”这种东西。
温暖的触感令无欲一时怔仲出神,直到时骏再次逼问,压痛了他的翅膀。
“愚蠢的人类!”无欲忍痛出声,“敢对天使无礼,别怪我以上帝之名惩罚你!”
天使?上帝之名?惩罚?
“什么时候连疯子都能担任杀手来了?”那些老家伙是找不到人来对付他了吗?“说!是谁派你来的?是我二伯?还是四叔?五叔?或者是六姑?”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双翼的疼痛让无欲必须咬紧牙才能说话,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来的。“放开我,无礼的人类!”要不是被天使戒条所约束,他早出手对付这个人类了。
“休想!”时骏使劲扣住侵入他领域的夜贼,连拖带拉地强迫对方跟自己走到电灯开关前,他要看看这个贼长什么样子。
“啪”一声轻响,灯光乍亮。
适应亮度后,时骏在看见自己抓住什么时,双眼讶然睁大,脑袋什么都没办法想。
眼前的人有一头长至腰际的金色直发,身穿纯白长袍,修长身形比一百八十四公分的他略矮五、六公分左右。
这样的打扮彻底颠覆他对杀手的认知,而对方背后那双不时舞动的翅膀,更超出他三十二年来的所见所闻。
视线移至对方的脸,那俊美圣洁却又夹带一丝阴柔的脸孔,与那双翅膀同样令他错愕。
天使!方才听闻的两个字突地打入脑海,时骏惊觉自己该死的有点相信这人刚才说的话。站在他眼前的,确实就像是天使!
但最后一丝理性及时发挥作用,提醒他天使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收敛心神,他启口,欲再追问这名奇装异服的杀手所为何来。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来的火光忽地爆开,伴随着轰然巨响,袭向毫无防备的池。
他只觉全身有如被野兽攻击,利爪从四面八方扑向他,不停地撕裂他身体每一寸,剧烈的痛楚令他眼前一晃,陷入犹似深渊的黑暗中。
失去意识前,他隐约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那是道冷然如山泉般、干净清亮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
杀猪似的尖咆差点刺穿无欲的耳膜,他不悦地瞪了眼甫从天堂下来的灵唤官。
他受不了地按按耳朵,提出不满:“你好吵。”
“这不是吵不吵的问题!”灵唤官回头对他吼叫,一反平常风度翩翩的模样。“老天!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
将视线移回病床上,灵唤官又一次尖叫,脸色惨白。“上帝啊,我是请你帮他得到他应有的幸福,不是要你帮他上天堂啊!”
“依他在人间的作为,只有地狱适合他。”无欲实事求是道。
“啊啊——”灵唤官抓着头发惨叫。“好好一个人现在变成这副德行,我怎么办?!他怎么办?!未来怎么办?!”
无欲冷眼看着灵唤官尖叫着来回踱步,毫无悔意地打了个呵欠。
对他来说,人的生与死就像太阳、月亮的出现一般,都是正常现象,实在没有激动的必要。
灵唤官弹了弹指,眨眼间,一本厚重的书册落在他手上。
“命运书?”无欲认了出来,颇有兴味地凑了过去。
“每个灵唤官都有一本。”灵唤官解释着,神色紧张地翻至属于时骏的那一页,才看两三行,又发出惨叫,“啊啊啊——唔……”
“你真吵。”伸手捂住灵唤官的嘴,无欲凝眉。“吵醒他,你自己负责。”
“他再也醒不过来了!”灵唤官扳开他的手,厉声道:“因为你的缘故,他会在这张床上瘫痪二十年,没有人照顾,一个人孤独地面对自己成为植物人的命运,直到死亡为止。”
“是你要我到人间帮他的。”会发生这种状况可不能怪他。
“我是要你帮他,不是要你害他啊!”上帝啊!这个天使会不会太怪了?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你应该知道,每个人的命运早在一出生时,便在上帝手中有了既定的安排,除非受某些因素干扰,否则大致都会跟着上帝安排好的命运走。”
“我当然知道。”灵唤官抬头瞪他,浑然忘记自己对这名天堂怪胎的害怕。“我也知道天使的介入就是其中一种因素,因为你们执行任务的方法不受上帝干涉,所以当你们介入一个人类的生命,那个人既定的命运就会因此有所改变,未来会如何,全看天使用什么方法执行任务,而执行任务的对象又如何因应来决定。”所以他才会将这件事归咎于无欲身上。
“如果不是你让时骏感觉到你的存在,他不会取消既定的行程返家,那么现在他应该在一个女人的家中过夜,不会遇上他亲戚安排的这场爆炸,更不可能受伤。”
“但事实是他已经受伤,而且注定成为你所说的植物人。”
“啊啊——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灵唤官刷白了脸,第一次遇到这种不知道“认错”二字怎么写的无赖天使。“这就是你的帮法吗?让他得到这样的『幸福』?!瘫痪二十年之后,带着满心怨恨离开人世到地狱去?!呜呜……时骏怎么这么倒霉,呜呜呜……我所托非人啊,呜呜……”
“我本来就不是人。”好烦啊!灵唤官连哭带叫的指责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在无欲身上,令他觉得烦闷。
不过就是一个人类,生又如何,死又怎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
“你说该怎么办?!”灵唤官指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骏。“事情弄成这样,我怎么跟米迦勒大人交代?”
“真烦。”即便被指着鼻子骂,无欲脸上的表情依旧波澜不兴。“我早提醒过你了,是你坚持要我执行这项任务的,能怪谁?”
“你!你你——”
“大不了我跟时光女神打个商量,回到过去不就得了。”
“回、回到过去?”灵唤官傻眼。“那必须有米迦勒大人的特许令才行,天使不能随便逆转时间改变人类的过去。”
“东方有句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意思就是,我不在天堂,做什么都可以自行决定。”
“你、你这样会被关进禁闭室的!”
无欲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正合我意”的笑。
“我本来就对到人间执行任务没兴趣,如果因为这样被关回禁闭室,我也不必再帮这个人类得到幸福,省事多了。”
“你!你你你……”
无欲弹了弹指,白色的亮光从指尖逐渐扩散,不一会儿,他整个身子都被光芒包覆其中。
“你可以回天堂告密,又或者装作不知道……当然啦,倘若你坚持要我帮时骏得到属于他的幸福,你只有一种选择。”
这这这……这简直就是恶魔的交易嘛!灵唤官无奈地瞪着眼前的白芒,直到光芒连同无欲消失不见。
黯然回眸,他看着病床上全身插满管线、只能仰赖人工呼吸器以维持生命的时骏,摇摇头,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至少要给我一点时间,征求米迦勃大人的同意啊……”
可惜人去楼空,只剩下变成植物人的时骏躺在病床上,对四周状况毫无反应能力。
凝视病床上苍白的脸孔,灵唤官再度叹气。
“只好装作没看见了,唉……”
第二章
一九八三年 台湾
夜幕,被寒风冷雨吹拂洗涤得更加漆黑,小小的身影诡异地在墓园里出没,最后停留在一处新彻的墓前。
那道小小身影无视冰冷的冬雨,更不觉寒冽的北风伴随雨落,似刀般刮得人皮肤生痛,只是呆站在原地,任由风吹雨淋,不见一丝动摇或想离开的迹象。
严冬的风刮雨打,的确让人感到疼痛,但再怎么痛,都比不上丧亲之痛,比不上……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在一天之内同时失去双亲的痛苦。
“为什么……”在黑暗中,时骏的视线锁定看不清的墓碑,出神地喃喃自语:“为什么留下我?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留我一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
丧亲的悲痛没有随着泪水减轻,十二岁的时骏无法接受双亲离开人世的事实,更无法承受四周争相抢夺他的扶养权的声音。
他不笨,他知道那些叔伯姨舅为什么抢着要他。
他们要的不是他,是爸爸妈妈留给他的公司,还有钱!
没有人真心站在他这边,没有人,没有……呜呜呜……
“我想跟你们走,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想啊……爸、妈!呜呜……”
愈哭愈伤心,时骏趴在墓台前,浑然不觉打在身上的雨水有多冰冷,吹来的夜风有多寒冽。
小小年纪的他,一颗心已经被现实冻得僵冷,毫无知觉。
陪伴他的,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残忍地预言这场恶梦没有消失的一天,他的伤心也没有画上休止符的时候。
终于,“砰”一声响起,累积一个多月的悲痛抽光了时骏全身的体力,让他不支倒地。
无情的雨,冷漠的风,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深夜无人敢接近的墓园,除了他之外再无旁人。
就在这时,洁白的亮光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笼罩四周的黑幕,随着光芒转暗,光芒中的轮廓逐渐消晰。
无欲挥动翅膀,动动为了穿过时空之门而僵硬的身躯,凭借未褪的光芒认清自己身在何处。
视线移至墓碑方向,这才发现一个男孩倒在墓碑前,任由风吹雨打,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那张脸……有点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无欲舞动翅膀,凑过去一看,认出这个男孩就是时骏。
再抬头读出墓碑上的中文字,那是时骏双亲的名字。
没有表情的脸,终于忍不住泄漏出懊恼情绪。
“时光女神是笨蛋……”他低声嘶语。
他明明说得很清楚,请她设定好时光之门,把自己送到时骏的家爆炸之前,好让他能及时救出时骏,谁知道那个迷糊女神竟然送他回到时骏的小时候?!
真是个不可靠的神!无欲暗忖。
现在这样要他怎么做?难不成要他当这小鬼的神仙教母,拉拔他长大成人之后,再帮他找到幸福?
“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人类做这么多?”
然而——
★这就是你的帮法吗?让他得到这样的“幸福”?!瘫痪二十年之后,带着满心怨恨离开人世?!★
想起灵唤官的指责,无欲的眉头不由得蹙紧。
沉思的当头,虚弱的声音从脚边飘了上来。
“带我走……爸爸、妈妈……带我……走……”
昏迷的时骏无意识发出的呓语,奇异的,竟让无欲难得地曲膝蹲在他身边。
“我……不要……不要一个人……我不要……不要……”
随着他一声声气若游丝的呓语,无欲突觉左胸一阵揪痛。
这痛,直到他抱起时骏小小的身子,用法术烘干他身上衣物,看见他下意识钻进他怀里取暖才消失。
无欲不知道这痛是为了什么,也没兴趣知道,此时的他,正为了自己刚刚才下的决定感到前所未有的懊恼。
他知道这个神仙教母,自己是当定了。
这教他怎能不恼?!
虽然如此,他还是抱住时骏,施法绽出白芒,带着他一同消失在墓园之中。
时家大宅内,或坐或站约二、三十人,男女老少皆有。
吊诡的是,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多做交谈,整间客厅出奇地安静,每个人的脸色无不透露着紧张不安,间杂着莫名的期待与兴奋。
大概时家第二代、第三代的主要人物都到齐了吧。杨延亭环顾大厅每一张脸孔,身兼时氏集团法律顾问,与时总裁的遗嘱执行人双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