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汗药。”莫浪平说道。
“为什么我没像他们一样马上倒下?”石影气若游丝地问道。
“你每天喝的水里多少都加了些解药,以防万一。”
“解药呢?”石影半垂着眸,仍觉晕眩。
“不给你。”莫浪平挑眉,半起身看着石影。
石影正好要抬头,却因为太过虚弱,前额竟无力地贴上了莫浪平的下颚。
石影冷凉如丝皮肤让莫浪平身子蓦地一震,心胸亦是一紧。
“为何不给我解药?我们还要赶到林村……”石影说道,眼睛已经半垂。
“你整日脸色其差无比,该躺着好好睡上一觉,林村可以等。”莫浪平闭上眼睛,让石影的香味、石影的肤柔如水围绕着他。
怎么莫浪平竟关心着自己吗?石影心窝一暖,双手也渐渐地落到身子两侧。
只是,前额肌肤因为莫浪平下颚胡渣而微有刺痛之感受,亦提醒着石影,两人此时其实正有着肌肤之亲。
“扶我起来,我们这样不像话。”石影勉强开口,哑声说道。
“无所谓,这样颇舒服。”莫浪平仰头看着靛然晴空,双手自然而然地搁上石影后背。“为什么要救我?”
“你是我的主子。”石影无力挣脱,也……不想挣脱。
莫浪平浓眉一拧,低头瞪着石影,粗声说道:“即便我杀人如麻,你也要救?”
“你不是啊。”石影声音极轻,泠泠泉水般滑出软薄唇。
“敞若我不是鬼医呢?”他嗄声问道,目光没法子从石影脸上移开。
“你总之是我的主子,我无论如何都要陪着你、护着你的。”
莫浪平凝望着石影轻颤羽睫,壮硕胸膛猛烈起伏了下。
他自小无父无母,被学医师父所收养,镇日瞧着师父以人命为试药之钥,视人命如草芥。
他曾经试着劝戒过师父,也偷偷出手救过几名药人。可他师父知道后,愤怒地将他跟一名丧心病狂的疯子关在一起,从春分到小满这六十日里,他过得生不如死,那疯子天天妄想着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以得长生。
是故,他为了生存,在某夜那名疯子动手要挖他心脏时,杀了那人。他师父这才放了他出来。
于是,他开始变得像师父一样无情,因为他不想再为任何人而牵动情绪。可石影说自己是他主子,还说他无论如何都会陪着他护着他的……
莫浪平闭上眼,任由双臂放肆地缠绕着人。
石影神智已经半涣散,但却依然感受到莫浪平将人愈拥愈紧了。不该如此哪!
“快……让我……我起来……”石影耳畔脸颊全都发红着,气若游丝地说道。
石影的话像一阵冷风吹醒了莫浪平,他蓦地坐起身。是啊,他在陶醉个什么劲,石影毕竟是男子啊!
莫浪平这一起身,石影便因全身无力,整个人偏斜地往地上滑去,摔到地面。
石影平时习武,原就不惧痛,摔也就摔了。
可当莫浪平看见石影半张脸全磨在碎石之上时,他心里突然冒出一股无名火。
“给我起来!”莫浪平粗声说道,一掌勃起石影的腰,强搂着人在一棵大树边坐下。
石影微勾唇角充谢,清冷脸庞于是多了一分明媚。
莫浪平再看了石影一眼,继而忿然转身拿了绳索牢牢系住那两名恶人,喂了他们化功散后,又将那两人马匹松开赶至远方。
“我替你把脉。”莫浪平跨步走回石影面前。
“不!”石影惊呼出声,双眼瞪得极大。
明明已经颤抖之细腕,即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要努力地藏到身后。
“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莫浪平长眸如刀,严声说道。
“我……”石影迷蒙着眸子,纤细身子终于不敌蒙汗药力,昏了过去。
莫浪平定定地看着那张苍白脸孔:心下知道即便石影有着不可治疗之恶疾,他也会想尽法子为其医治的。
莫浪平伸手采向石影的手腕。
“天啊!为什么要给我们这等折磨啊!”一声惊天动地大喊,打断了莫浪平之把脉。
莫浪平怕有埋伏,飞快拿起石影的长剑,护卫在其前方。
“我身为林村村长,帮不了大家,只好自缢以死谢罪……”林民面容憔悴地走进树林问,不料此处竞有人在,急忙闭上了嘴,将手里的白绫藏在身后。
“你是林村的人?你们那里闹虏疮,对吗?发病多久?死了多少人?”莫浪平起身问道。
“发病已有两个月,村里原来有四、五百人,现下已走了百余人,你……问这些做什么?我们没钱没银两,你别再造业了。”林民即便已有自尽念头,可一听到有陌生人刺探林村,却还是忍不住激动了起来。
“闭嘴,我是老天派来救你们的大夫。”莫浪平收起长剑,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你当真要到我们村里?所有大夫一听到我们村里得了疫病,没一个人肯来医治……”林民扔了白绫,双膝落地,猛磕起响头来。“我是村长林民,感谢大夫救命之恩!感谢大夫!”
“闭嘴。”
莫浪平言毕,从腰间掏出一颗解药放到石影嘴里。石影的柔软冷唇与编贝牙齿,让他的心无来由地又被拧动一次。
他狠狠一皱眉,不许自己心里竟有着这么多情绪乱转。
“你给我待在这里,好好看顾着这个穿灰袍子的人。他叫石影,是我的人,一刻钟后便会醒来。醒来后,便带他来找我。那两个则是江洋大盗,你唤人把他们送到衙门里找一位严捕快,就说是我莫浪平交代的,他会给你们赏银。”
莫浪平说完,目光看的却不是林民,而是石影。
都说人生之中,最难过之关无非是死亡。死亡,他看得多了,总没搁在心上过。
可此时压在他心头那块沈甸甸石头,可是在乎吗?
莫浪平霍然转过身,踩上马蹬,一跃上了马。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奔驰着,妄想逃离胸口那股让他不解的情感……
第四章
一刻钟后,吃过解药的石影果真幽幽地醒来。
“在下林民,是林村村长。您的同伴——那位仁心仁术的大夫,已经到了林村,我这就领你一块到我们村里……”林民一看到人醒来,急忙上前啪啪啪地便是一串话,只想着要快点回到村里。
石影看着他,先是有片刻怔愣,继而想起了自己在昏迷之前,莫浪平曾说要为自己把脉一事。
石影心一凉,后背冒出涔涔冷汗,冷得人直打着哆嗦。
不能被把脉,不能被碰到身子,一切所有秘密,都只有自己能知情啊。
“大爷,我们可以赶路了吗?”林民催促着。
石影看着他着急神色,也只得强压下心头不安,翻身上马,执起马缰,随着林民指示方向飞奔。
冷风吹过石影雪白脸庞,带来一丝清醒。石影心里突然笃定了一些。
罢了,倘若莫浪平知情了一切,那就知情吧,横竖自己如今已不再是毫无谋生能力之十岁稚儿啊。
现下当务之急,救人为先啊!
石影快马奔驰约莫一里后,抵达了林村。
只是,石影才下马,脚步立刻僵定于原地,竟没法子再往前走动。
几名脸上长着细珠子的村民正奄奄一息地躺于黄地上,而走在路上的人则个个面如槁木,一身服丧缟服,几具尸体以稻草覆着,堆得小山高似地。整个村里,静得连人声都没法听闻。
石影好不容易安住心神,看见了坐于村子前方,正在为人把脉的莫浪平。
“戴上覆住口鼻,无论如何都不许取下。”莫浪平看见石影,拿出一只布巾,里头搁了几种防疫药草。
石影点头接过,知道接下来应当会有一阵不能好好安歇之日子。
心里原本还记挂着莫浪平是否已为自己把脉一事,可一见到眼前林村惨状,便是怎么样也开不了口了。
石影系好布巾,急忙问道:“我能帮忙做什么?”
莫浪平叫石影坐到自己身边,让村长找来了几名已得虏疮的村民后,让石影取下那些人脸上豆痂研细成粉,再以一只银管将细粉送入那些未曾得过虏疮之人的鼻孔里,教他们日后头痛发热过后,能得到免疫之力。
稍后时日,一如石影初到时所预期的,莫浪平数十日夜都不曾好好安歇过。
一个多月后,村里得病之人有了莫浪平照顾,多半已经复原。而那些经过石影协助送入豆痂粉末者。十人之间,亦有七、八人在发热之后,便不再染上虏疮。
村里不再愁云惨雾,如丧考妣。庭院里慢慢开始有了孩童嬉闹声,晒谷场也渐渐有了男子谈论着日后村里重建的种种。
不过,死亡阴影仍是压得石影喘不过气来。因为来不及得到免疫力,便已挨不过发热那一关者,亦是多所有之。
几日前才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妇人、老者,甚至是三岁孩童,很可能一宿之后,便是天人永别了。
生死之间,原来不过是一线之隔。
对此,石影只得强迫自己麻木,习惯无常,也因此多少懂了莫浪平在对待病患时的漠然。
这一夜,好不容易村里没了需要处理之事,石影在村民们为他们准备之木屋里,洗去一身疲惫,一头长发微湿地披于身后。
“开门。”木门被踢了几下。
听出是莫浪平声音,石影顾不得长发仍散乱,急忙走向门口。
这些日子以来,莫浪平只有在沐浴之际,方能休息一个时辰。其余时间,他忙着看诊,忙着到山里采取药草。毕竟若无药草医治,他便是妙手也无法回春。
石影拉开门闩,果然看见莫浪平一张疲惫的灰暗脸孔。
“回来了。”石影说。
莫浪平看着石影——眼前的人儿,乌发垂在肩臂两侧,清雅脸庞较之平日多了几分稚气,便连一对淡然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快进来。”
石影见莫浪平沈默不语地瞪着人,只当他是累到没有力气移动半分。
于是,石影想也未想地便握住莫浪平的手肘,扯着他走进屋内,先安顿他在长榻上坐下后,又倒了杯药草茶递到他手里。
莫浪平仰头一饮而尽。
石影又倒了一杯,他仍是一口喝光。
石影见他神态仍木然,也不催促他什么,迳自走到小木桶边,拧了条布巾走到他面前。
把布巾递到莫浪平手里,他只呆呆瞧着。
石影揪了下眉,心里长叹了口气,拿回布巾。
来到林村后,若不是自己紧盯着莫浪平三餐饮食,莫浪平恐怕会就此倒下吧。
石影倾身向前,白色布巾仔细且轻柔地擦过莫浪平宽阔前额,滑过那带些霸气的高鼻、抚过他近来瘦削的脸颊,还有他显得有些无情的薄唇。最后,飞快盖住莫浪平那对深长黝眸。同时,也急忙掩住自己一颗被影响的心。
石影快手收回布巾,急回过身,后退一步。
“用过晚膳了吗?”石影问道,看着手里布巾说话。
莫浪平摇头,深沈目光仍停留在石影身上,看得那么仔细,像是巴不得能望入那张瓜子脸孔之骨肤里。
眼前之石影是石影,又似乎不是石影。这一个多月来,这名他抢来的护卫,总是这样待他吗?
他记不得了,只知道当他累了倦了,总有个灰色身影适时地递上一碗热汤。只知道,当他疲惫到站着也能睡着时,便会有个身影出现,催着他回房沐浴、休息。
莫浪平目光随着脑中所想,从石影身上移到角落大木桶。
“我去让人帮你烧热水。”石影马上起身说道。
“那儿还有热水。”莫浪平指着那个仍冒着热气的澡盆。
“那是我用过的。”石影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烫,又后退了一步。
“你这人天天沐浴,水也脏不到哪去。”他累了,头也晕了,只想赶快弄净身子,睡场好觉。
莫浪平起身,边走边将身上衣裳往地上随意一扔。
“我到外头。”
“都是男人,你避什么嫌?”莫浪平不想石影离开,皱起眉沈入浴桶里,炯然长眸死命地盯着人。
石影闻言,脚步停滞在原地。
莫浪平这话是在试探?还是当真以为如此?那日,自己被蒙汗药迷昏时,莫浪平究竟是把脉了没?
石影心惊胆跳,猜不出答案,却也不敢回头去看莫浪平的表情。
“我不是避嫌,只是要到厨房里去帮你拿些晚膳。”石影说,微颓下肩。
“让村民们送来即可。”
“他们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石影低声说完,便离开房间。
莫浪平看着那扇紧闭门扉,蓦然将整张脸庞沈入了水里。
这几日,他的餐饮里从没出现过他不爱之食物。他没多心,还以为林村食性正好吻合了他爱吃面食,不喜肉类,最多吃些鱼肉、喝些肉汤之习惯。原来……都是石影的用心良苦。
莫浪平一口气喘不过来,胸口闷得难受时,才从水里探出头来。
冲着“鬼医”这个名号,谁不对他好,但,石影不贪他什么的。
被人在乎着死活,便是这种感觉吗?
莫浪平将湿淋淋头颅靠着木桶边缘,身子更加沈入热水间,薄唇扬起一抹笑意,身子意识也随之渐渐地放松、放松……
待得石影端着热粥与几盘小菜回到房内时,却惊见莫浪平躺在澡盆里睡着了。
他睡得那么沈,就连开门、关门声响都不曾惊动他一丁点。
石影放下手里食盒,为他拿了套干净衣服。
想唤醒他,却又有些不忍。
这男人医术如此高明,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可得呢?但这人却选择了行走江湖,即便他口口声声说他不过是为了搜集医书资料,可自己又怎会不懂他救人济世之用心良苦呢?
“醒醒,你这样会着凉的。”石影柔声唤道,目光不由自主地盯住他麦色结实胸膛。
因为经常四处觅草药,所以才练就了这样一身魁梧肌肉吗?自己从没看过有哪名大夫像他这般健壮得如同山中猎户一般。
“莫浪平——”石影又唤了他一声。
莫浪平蹙了下眉,连应都不应一声。
石影注意到他脸上异样红晕,蓦地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快起来,你发烧了。”石影惊呼出声,伸手便去摇他的肩。
莫浪平睡梦之间,只听得石影唤人,他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