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柔便笑了一下,拖着长长的调子说道:“嬷嬷,还能有谁给她委屈受自然是在我这受的了!她原来就是姨母房里的丫头,比咱们这只有好的,没有差的。伤心了跑回去哭一场,兴许姨母就叫她仍回去伺候了。”
杜氏听了这话,就有些生气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嘴碎,于是同端姑抱怨起芳甸的许多坏处,端姑听了这话,如何不满心的畅快两人凑到一起,倒前所未有地投了机缘,唧唧哝哝地说了起来,连虞韶那一桩麻烦事也抛之脑后了。
寄柔做了许久的活,立起身来,揉了揉眼,走到廊上,倚靠着那沥粉金漆廊柱往远处眺望。实际上从这二楼看,被那座假山挡着,视野并不开阔,但胜在隐蔽,也清静––近来似乎不大听到承钰在隔壁王府里吹笛子了,寄柔忽然想道。
到天黑前,端姑便要告辞了,寄柔看着她出门,冷不丁说道:“你要是看见虞韶还在外头,就跟他说,让他明儿在镇淮桥附近的织锦坊等我。”
端姑愕然,眨巴着眼睛看看杜氏,杜氏也把眉头锁了起来,不赞同地说道:“柔姐,才出了山上那一桩事,你这两天可不好出门了。”而且出门去见虞韶依照杜氏的意思,宁愿自己去和他拼命,也不肯放寄柔被他多看一眼。只是这些日子来,寄柔的心思仿佛越发重了,凡事又比以前有主意,杜氏反而不好贸然开口了。
寄柔看见杜氏那个为难的神情,便笑道:“也不是为见他,我是记得才来的时候承蒙秀姐姐送过我一盒好胭脂膏子,想要回礼,一来天气冷了,花也谢了,没法自己制,二来府里的膏子都用腻了,不及外头的新鲜样式多。见他不过是顺便。那里是街上,人多眼杂的,还怕他什么正好我也有些话要交代他。”
杜氏见寄柔一二三条说的头头是道,哪里还能反驳,只能半信半疑地答应了,又琢磨道:“那你也不能自个儿一个出门,太扎眼了些。”
寄柔一同出门的伴儿早就找好了,便是忆芳。翌日一早,她还在梳洗,忆芳便雀跃地跑了进来,身上穿的一件簇新的方领开襟红暗花罗绣夹衣,领口坠着一粒金南瓜扣子,腰上不用宫绦,却是一根细细的金链,上头挂了毛镊子,耳挖子一类的零碎物事,走起路来叮当乱响,真是别样的热闹。见寄柔和望儿都往她腰间那条金链子上看,忆芳的一张小脸却窘迫地红起来,支支吾吾地说道:“玉佩我那里也有几个好的,是母亲说外头人慌马乱的,还是不用的好。”
“你这样就很好。”寄柔对她赞许地一笑,请忆芳在外头坐了,自己加快动作盥洗。
忆芳便老实坐了,拈了几个果子吃,又眼睛咕噜噜转着观察寄柔房里的摆设,因她在徐府十几年,这绣楼里却是头回上来,如今见满眼的堆金砌玉,古玩珍奇,心下暗暗地羡慕。看了一阵,又见望儿领着一群丫头,赶风儿似的,一时端着银盆,捧着帕子、胰子进去了,一时又在里头叽叽喳喳,说穿哪件衣裳,戴哪个首饰好。不多时,就见寄柔从稍间里出来,身上穿着银蓝两色刻丝袄子,牙白盘金彩绣绵裙,腕子上一只金累丝烧蓝珊瑚镯子,一边走动时,听见“叮叮”轻响,原来是珊瑚镯子碰上了衣襟上的飞蛾玉扣子。青鬓红颜,真是素到极点,又艳到极点。
忆芳一厢看得入迷,寄柔也在忖度:忆芳虽然也是大房的小姐,姨母平日里说起来,总说“大房只有徐大姐姐一个女孩儿”,分明是不把忆芳算在内了,可怜她堂堂定国公府的小姐,穿戴上还不如自己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小姐,也是可怜。为着罗夫人的缘故,寄柔对忆芳倒有几分愧疚了,于是从发髻里将一支和田玉寿桃簪儿拔下来,稳稳地插进忆芳头发里,端详一下,笑道:“这下就更好了。”然后两人携手下了楼。
金陵的功臣贵戚的府邸,多是沿着秦淮西段,从下浮桥到镇淮桥,尽是朱门绮户,庭院深深。寄柔和忆芳同乘一辆马车,沿途见茸茸新雪盖了侯门府邸的飞檐斗拱,秦淮河里河水寂寂。快到镇淮桥时,一群华服少年骑着马吵吵嚷嚷地走过来了,忆芳忙放下车帘,眼睛却不自禁地从缝隙里溜出去。她忽然“咦”一声,说道:“三哥哥。”
寄柔不由问道:“你看见三哥哥了?和那群人一起?”
忆芳忙点头,拉着寄柔的袖子,要她也来看。寄柔却没动,扶了扶手上滑下来的镯子,仍旧端端正正地坐着,见忆芳津津有味地看着外头,还是没忍住,又问道:“他在干嘛?”
忆芳歪着脑袋看来看去,嘻嘻笑道:“我看见了,他们在比冰上叠罗汉呢!哟!”
被她这一惊一乍的,寄柔也难免紧张起来,忙问:“怎么?”
忆芳看得热闹,在车里把手拍的“啪啪”响,一边替寄柔讲述:“三哥哥真厉害!哪吒探海!金鸡独立!童子拜观音!凤凰展翅!这个是猿猴献桃!他怎么什么都会呀……哎呀,他摔了,”忆芳不无遗憾地叹口气,“这下坏了,衣裳准湿透了。”
寄柔顿时想起了绵阳太子那一幕,噗嗤一声笑出来。直到马车走的远了,再看不见了,忆芳才恋恋不舍地把脑袋收了回来,却见寄柔脸上的笑容早消失的无影无踪。她不解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马车已然停了,面前正是镇淮桥的织锦坊。
因为时候还早,店铺里寥寥的几个人,忆芳孩子心气,看见槅子上陈列的五花八门的脂粉,便心也痒了,眼也亮了,直拉着寄柔要指点给她看。寄柔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见一个穿红着绿,店主模样的妇人从后头一个小门里出来,奉了两盏香茗,放了一个十锦干果匣子,然后对寄柔说道:“我们这铺子里还有个极难得的物事,北边来的,姑娘去看看?”
寄柔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一边嘱咐忆芳在外头安心喝茶吃果子,自己跟着那妇人,一直进了店铺后头的院子,见一方天井下面,种了几株腊梅,含香待放,十分幽静。又有一个石桌,几个石几,早用狼皮褥子铺好了,雪也扫的干干净净。一个穿黑衣的少年便坐在石几上,状极无聊地把一个黄金小匕首抛上抛下。听到些微的那点动静,他登时立起身来,连落在地上的匕首也顾不得捡,便三两步走过来,一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欣喜。
寄柔下意识地将斗篷拢了拢,左右逡巡着走到那石几上坐下。虞韶一见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情态,笑容越发欢畅了,忙跟上去。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回头一望,见那妇人早不见了,于是对寄柔讨好地笑道:“你别怕,我昨天来给了店主几两银子,叫她把人都在外头安置了,只等你来。这会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你可以放心说话了吧?”
寄柔不动声色地将虞韶一打量,心想:他好似长高了,只是仍旧不老成,说起话来直来直往,半点不避讳的。况且看情形,陆宗沅也的确不在金陵,于是她暗自把吊起来的那颗心放下来大半,极矜持地一笑,说道:“你好大手笔,说几句话而已,还要这样兴师动众?”
这个“你”字虞韶听得很顺耳,便得寸进尺,身子往寄柔的方向一倾,带着几分亲近说道:“我知道,你那天是怕被徐府的人知道,所以才装作不认识我。我昨天来时,跟店主亮了良王府的腰牌,他胆子小得很,决计不会说出去。”
寄柔不易觉察地将眉头一皱,身子自然也往后一倒,拉开距离,做不经意的样子问他:“你那天要捉的贼人……捉到了吗?”
虞韶摇了摇头,有几分赧然。一想起在望仙庵被刺客逃走的事,他就很懊恼,而且到现在也没想好要怎么跟陆宗沅交代,只是这整整两天,大部分的时候还是把那件事抛到脑后,心心念念想着怎么才能再见到寄柔。他有太多话要和她说了。然而这会见了面,除了欢喜,脑子里竟空空如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虞韶那一双茶色琉璃般澄澈的眼睛在寄柔脸上转来转去,末了,才关切地,把满腹的疑问都问了出来,“你这两年一直在徐府徐敬的夫人是你姨母你的伤好了吗?”
他这一长串问题自然都被寄柔忽略过去了,她摇了摇头,说道:“我来不是要和你说这个的。你别再来徐府找我了。”
“……为什么?”看虞韶那样子,险些要从石几上蹦起来了。
“别人看到,会说闲话。”
“哦……”虞韶若有所思,觑着寄柔,心想:女人真是麻烦,婆婆妈妈,瞻前顾后。他忍了忍,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许人家了吗?”
寄柔有些好笑地问:“有没有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没有了吧肯定没有!虞韶不知为何,对此极其的确认。他这两年每逢想起在真定城外,寄柔在营帐外头哭着求他,心里就又是痛苦,又是懊悔––要是他当初坚持跟公子求娶她就好了––这会寄柔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他自来就不缺勇气,于是把那些少年意气、面子和害羞都抛之脑后,盯着寄柔,真诚地说道:“怎么跟我没关系我要去徐府求娶你呀!”
“你……”寄柔脑子“轰”一下,不由自己,脸都红了,“你”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扔下一句:“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虞韶半点也不害臊,执着地追问道。
“为什么?”寄柔冷笑了,脸上的红霞也褪了,“你害死了我爹娘,还要我嫁给你?”
虞韶早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他脸色一黯,咬着嘴唇,慢慢说道:“两方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起先本来是很有底气的,然后迅速看了寄柔一眼,见她那双灵秀的眸子里,逐渐地染上了薄薄水雾,他心里一痛,声音便低了下去,“进城后,我去找过冯夫人,可是迟了一步……”又看见寄柔把脸一偏,从腮到脖子,都是水光一片,湿漉漉的了,虞韶便如鲠在喉,解释不下去了。他嘴一抿,走到寄柔面前,蹲下来,扶着她的膝盖,恳求着说:“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不管什么事都答应你!”
寄柔眸光一闪,说道:“那你替我报仇,杀了陆宗沅?”
“不行!”虞韶立马摇头,极其坚定。继而又有些尴尬地补充了一句:“除了这个。”
寄柔便推开他那双炙热的手,拂了拂棉裙,极冷淡地说道:“那就更不行了。要我嫁你就算我答应,你的主子也不答应的。”
“他会答应的!”虞韶焦躁地喊道。然而接触到寄柔嘴角那一丝了然的、讥诮的笑意,他热血沸腾,不甘示弱地说道:“我不用他答应,只要你答应就行。”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里着实烦乱,陆宗沅与他而言,是主子,也是父兄,十几年来他对他言听计从,从不违拗。唯有在寄柔面前,他总是暗暗地,试图忽略他的存在。如果被他知道自己这时候的想法,该有多失望,多惊讶?
虞韶想着,又不由去看寄柔,他那双眼睛里,本来是充满了不确定和自责,然而一接触到寄柔的视线,便立即燃起了不顾一切的热诚。他锲而不舍地说:“只要你答应了,我去求公子,一直求到他答应为止。”
“那我也不答应。”寄柔同情地对虞韶笑了笑,立起身来就要往外头走。
虞韶仿佛被定住了,顿了顿,追上去捉住她的袖子不放手,威胁道:“你不答应,我就去徐府找徐大人。”
“你去吧。”寄柔淡淡地说道,“命是我自己的,除了自己,没人能做我的主。”
虞韶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眼里的那一簇小火苗,忽然熄灭了,整个人被冰冻住了似的,散发着萧瑟之意。不自觉地把她的袖子放开了,虞韶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言不由衷地说道:“你别乱来,我不去徐府总行了吧?”
直接的不行,只能迂回了––怎么迂回呢他心里一阵的迷茫。
寄柔也摸不清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只见他自动把自己放开了,便略微放松了一些,临走了,又跟他问了一句:“你见着我的事会告诉你家公子吗?”
“不会。”虞韶认真地答道。
“多谢。”寄柔对他说完,见此行目的达到了,就毫不迟疑地走了。
寄柔回到府里,起先仍是不放心,隔三差五地叫人去各个角门察看,果真自此不见了虞韶身影。三天之后,她才彻底地放下心来。于是加紧地把那一只昭君套做好,给罗夫人送了过去。罗夫人见了,也很喜欢,一边叫寄柔坐下说话,一边命丫头替自己把昭君套戴上,揽镜自照时,随口说道:“芳甸那个丫头笨手笨脚的,惹你生气了?”
寄柔才从篓子里挑了一只金黄的福橘,指甲轻轻一划,就破开了橘皮,清甜的芬芳充溢了鼻端,她垂着眼,把橘子一瓣一瓣地取出来,摆在盘里,才说道:“芳甸在府里多少年了,又自来在姨母身边服侍,比我那里所有的丫头加起来还伶俐些。”
“丫头不需要伶俐,只要听话、勤快就可以了。”罗夫人用和她商量的语气说着:“我听说你平日里也仿佛不很亲近这个丫头你来家也有一阵了,都熟惯了,上回你那个嬷嬷就说,想要几个留头的小丫头,在外头洒扫跑腿的,也就够了。芳甸就还叫她回来吧,省的老惹你生气。”
寄柔想了想,便从善如流地笑道:“姨母做主吧!”
“那就叫她回来。”罗夫人说了,眼睛在镜子里观察着寄柔的表情,问道:“听说她上回把你的斗笠给承钰戴,被你罚站了一晚上?”
哪有一晚上呢?充其量不过小半个时辰,后来还被虞韶给打断了。寄柔有些好笑,又不屑得去辩解,遂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是我的错,罚的过了。”
“就是这话。丫头错了,想罚就罚,只别过了,免得下头人说闲话,姑娘家太过严苛,也不是什么好事。”罗夫人把镜子放下来,走到寄柔对面坐了,又把剥好的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一边看她吃,怏怏不乐地叹口气,说道:“我虽然把你当亲生女儿般的,可惜这府里我也做不得主。二房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镇日盯着咱们,就等着看笑话呢!”
“姨母说的是。”
罗夫人又道:“你二嫂子不争气。老大媳妇整日念经拜佛,也是个不沾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