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闺中养大的小姐,自然不会是独个儿一人离开真定……唔,你说和家人失散了,那想必这会心里也急得很,想回真定去看一看他们了。”
寄柔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那对眼珠子,原本是难得有了几分活气,间或一转,好似两丸浸在水银里的极夺目的黑玛瑙珠子,不含丁点杂色,异常澄澈。然而吃了一惊后,立时黯淡了,只是局促不安地瞧了陆宗沅几眼,生怕他嘴里再冒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
陆宗沅不免有几分可惜,对着寄柔勾一勾手指,她犹豫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那副怯生生的娇态,不像个少女,倒像个不知事的孩子了。姚府丫头的衣裳,都是制式的,样式也不甚精细,到了她身上,便嫌腰身太阔,走动时紫袄随着身子一晃一晃,比弱柳扶风还不如。
走到榻边,陆宗沅早心痒难耐,拎着宫绦一拽,寄柔便不由自主往前一跌,正巧落在他怀里。他轻薄地在她腰上捻了一捻,一手轻捻着宫绦,在她耳边吹气似的低声笑道:“想回去真定也不难,我高兴了,自然带你去。”
陆宗沅捏着她的下颌将整张脸转过来正对着自己,这一下,两人四目相对,气息相投,男子身上的温热气息袭来,寄柔既惧怕,又迷惘,简直将要眩晕。无知无觉中,见陆宗沅一张极白净清俊的脸靠近了自己,用一种柔情蜜意地,暧昧不明的语调问道:“知道怎么让人高兴吗?”
“不……知道。”寄柔含糊不清地应了,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心念疾转之下,又僵硬着身子,乖顺地伏在他膝前,见陆宗沅那只手捻着宫绦,流连不去地,心里便一阵紧似一阵。不知道他又说了什么,她迷惘地摇摇头。
陆宗沅见她不是摇头便是点头,忽而想起她的伤,便说道:“嗯,险些忘了,你舌头还有伤,刚才给你的药涂了没有?还是在窗下挖个坑埋掉了?”
寄柔头摇得如拨浪鼓般,怕他怀疑,连忙努力说话:“没,没有。”殊不知那副心虚的表情在脸上一览无遗。
她心里犹在疑惑:这个人难道有读心术不成?
陆宗沅拇指的指腹在寄柔的嘴唇上揉了一揉,不知想到什么,出神片刻,才说道:“果真涂了?嘴巴张开来我看看。”
寄柔很是窘迫,谁想他故技重施,她来不及躲闪,已经被他一只手捏住下颌,嘴巴不由得张开来。陆宗沅仔细看去,半晌,才点头道:“好些了。幸而你力气不够,否则咬断了舌根,就须得做一辈子的小哑巴了,和人对答起来嗯嗯啊啊,很好听么?”
寄柔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果真是很不雅观的。不意的,连大张着嘴被人往里看的窘迫也忘记了。
陆宗沅见她那副懵懂的神态,又想她旧伤未好,那窃玉偷香的兴致便也不翼而飞了,况且这会有萧泽的事情压在心头,着实无心他顾,于是,见寄柔悄悄把宫绦从自己手里牵出来,他也懒得阻止,只拍了拍她的脸,说道:“记住了?若是服侍得我高兴,就带你去真定。”
寄柔不抱希望地试探着问:“那你……这会高兴吗?”
“差强人意吧。”陆宗沅漫不经心地答道,一边挽起袖子,起身对坐着案几,提起笔来,饱蘸了墨汁,他正要下笔,忽然瞥了寄柔一眼,和悦地吩咐道:“你去外面桃林里折几枝桃花来插瓶。满园的花开得那般热闹,若是无人欣赏,岂不辜负了它?”
第3章 歧路之悲(三)
寄柔这回倒是毫不犹豫地应了,见那案几上正好摆着一只空的湖田青釉金丝纹梅瓶,便捧起来,掀帘出去。出院子望北走了几步,踏上甬道,道边便是十几株开得蓬勃旺盛的桃花了。寄柔心随意动,不由地一直望北走去,甬道尽头,是一个月亮门洞,隔着一重院子,便是前堂了。偶然有穿铠甲的将士经过,却是没人朝里头看一眼过来,唯有被风卷起的花瓣,洋洋洒洒的,都往墙外去了。
寄柔暗暗地羡慕,心想,她真想像这花瓣一样,即便飘零无依,也好过寸步难移。想当初在真定,这个时节,正到清明祭祖,冯夫人都要携她去城外道观里连日地打清醮,吃素斋。那道观里也是有一片桃林,道士照管得极为静心,专为她去赏玩。祭祖过后,车队回城,一路的莺歌燕舞,多么热闹。今年恐怕连祭祖也没有机会了吧?
想到这里,不由伤心,寄柔泄愤似的牵起一根花枝使劲一甩,被洒了满头满身的花瓣,又忙去拂开。忽觉发间轻轻一动,仿佛有东西砸在了脑袋上,她晃晃头,又顺手一摸,见是一枚青黄的苍耳子,牢牢地粘在了发髻上,怎么也拽不下来。
寄柔正手慌脚乱,听见“噗嗤”一声轻笑。回首看去,见一个黑衣红缘的少年骑坐在短墙上,手上将几粒苍耳子抛上抛下,一双眼睛极得意,又极热切地看着她。他袍底露出一双粉底皂靴,赫然正是刚才和陆宗沅说话的虞韶。
寄柔恨他恨得牙痒,自是不会理会,只冷着脸,低头将梅瓶里的桃花整了一整,便要往回走。
才走一步,鬓边一动,又被砸了一粒苍耳子。
寄柔一跺脚,站住了。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瓦砾,便往他身上掷去。因离得甚远,她又没有准头,本来不指望的,谁料瓦砾一掷出去,虞韶骑在墙头的身子剧烈地一晃,眼看要一头栽下去。
“啊呀!”寄柔一声轻呼脱口而出,半是欢喜,半是惊讶。
半个“呀”字将吐未吐时,却见虞韶凌空一个筋斗,轻松落地,稳稳地站住了。然后他冲寄柔晃了晃手里攥着的瓦砾,咧嘴笑着跑了过来。到了跟前,才敛了笑容,换上一副轻蔑的神态,指着她说道:“你,笨死了。”
他的手指险险要戳到寄柔的鼻尖。寄柔不禁退了一步,警惕地瞪着他,斥道:“你卑鄙无耻。”
“咦,我怎么卑鄙无耻了?”虞韶莫名其妙,见寄柔一双眼睛喷火似的,明亮灼人,头发被她扯得乱蓬蓬的,十分滑稽,便憋不住欢喜从心底到了眼里,他笑嘻嘻地说道:“你眼睛别瞪那么大呀,看起来真凶。”
对牛弹琴。寄柔暗自腹诽着,不欲和他废话,掉头要走。辫子却被虞韶在背后一扯,连头皮也扯痛了,她捂住脑袋,豁地转身,说道:“你这个人,怎么跟牛皮糖似的,好厚脸皮!”
虞韶眨一眨眼睛,极委屈,又极不甘地嘟囔道:“你,忘恩负义,我还救了你呢。”见寄柔闻言身体微微一晃,大概是记起了破庙里的事,极为震动,虞韶立马懊恼起来,深恨自己多嘴,又忙补救道:“我昨天又去了那间破庙,欺侮你的人,被我砸晕了还没醒,我干脆在他身上又补了几刀,这回他是铁定没命啦,你报了仇了,高兴吗?”
寄柔登时便是一个寒噤,见他满不在乎地提起杀人的事,脸上还带着几分讨好与卖弄,她便忍不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停了一瞬,才勉强点了点头。虞韶见她那张白璧般的小脸上毫无血色,乌黑的长睫上下一触,像把小扇子似的,和当初在破庙里灯下惊鸿一瞥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是那时灯光是昏黄的,因此她的脸色不像这样苍白,反倒带着皎洁、柔润的光,令他一颗少年的心扑通通跳的厉害极了。就像此时一样。
虞韶撑不住脸上微红,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眷眷地摸了摸寄柔的辫子,替她放回肩头,怕乱了般,还细致地用手拂了一拂,只是将那两粒苍耳子有意地忽略了。然后他用一种友好亲近的态度,高高兴兴地说道:“你在后宅不方便,以后有什么想吃的玩的,都告诉我,我替你去外面买!公子爷从来不拘束我,我自由得很,想去哪都行!”
寄柔见他那副诚挚的表情不像作伪,顿时心思便活动了,她想了一想,怕人听到似的,左右看了看,才轻声问道:“那你能送我出濮阳城吗?”
虞韶一怔,继而坚定不移地摇头,他说道:“公子爷留你在这里,我放你走,要被责罚的……再说,我,我也不想让你走呀。”那后半句话,已经近乎呢喃,才一出口,他那双茶色的琉璃般的眼睛里便露出一抹羞涩。眼珠子一转,又去留意寄柔听到这话的反应。不出所料,她轻轻叹口气,失望极了。
虞韶心一横,说道:“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可以。”
寄柔踌躇着,又问道:“那你能帮我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有个叫见喜的女孩儿也被捉回来了?”
虞韶眉头一皱,道:“她是你什么人?”
寄柔肩膀一垮,嘴唇一咬,眼圈也瞬间红了。她伸手在他身上一搡,气咻咻道:“你问这么多,根本就不是要帮忙的意思。她,她也是个可怜人,跟我一样,被你们这些周国来的强盗贼子掳走了!”
听到强盗贼子四个字,虞韶脸已沉下来了。他气愤不过,待要辩解,满腹的词语却被寄柔眼泪汪汪地给逼了回去,只得一连声地应了,说道:“你叫我找,我找就是了。那她多大,生的什么样儿?”
寄柔便将见喜的样貌年纪一一说与他听。虞韶认真听完,仔细记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暗自欢喜起来。寄柔喜的是,兴许能找到见喜,一同回真定。虞韶却喜的是有了这么由头,日后不论找到与否,总之每天必定要来桃李馆一次,告知她寻人的结果。如此,岂不多了许多见面的机会?
正在遐思,寄柔却脸色一整,道了谢,便捧着梅瓶要走。
虞韶忙在身后将她叫住。寄柔忍着不耐,问道:“又怎么了?”
“没怎么。”虞韶本意是要提醒她头上的苍耳子,转念一想,让她带着那个东西一整天,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念头一转,郑而重之地叮嘱道:“你离公子爷远一点,他……他家里已经有妻子了。”
他本想补上一句:我尚未娶妻。只是话到了嘴边,到底面薄,又咽了回去。
寄柔眼帘微垂,对他点一点头,便快步去了。
虞韶得了冯寄柔一句话,如奉纶音,得了闲便往府衙外跑,又私下里打听一个叫做见喜的小丫头。他这一番离奇举动,早被耳报神赵瑟在陆宗沅面前一五一十禀报了。陆宗沅之前修书一封给萧泽,之后便忙着与幕僚琢磨真定城防,又要准备大军开拔离开濮阳,于是对虞韶听之任之,全不放在心上。
因已经确定了梁国内乱,石卿让无暇顾及江北,陆宗沅索性叫城头守兵改旗易帜,换过周国戎衣,并急报周国皇帝,称已攻克濮阳城。姚举业死后,城中庶务,由原濮阳同知暂理。
待到临行前一日,陆宗沅在大堂与众将商议妥了军情,定了由副将程菘率五千兵驻守濮阳,其余人马开往真定城外三十里野狼沟驻扎,与萧泽兵马汇合,协力攻打真定。
一应事宜安排妥当,陆宗沅将布阵图卷成一卷,撂在沙盘旁边,他目光在众将面上一一扫过,到了虞韶脸上,便停下来,说道:“虞韶,你留守濮阳。”
虞韶本来听得极专注,忽闻自己名字被点到,立即坐直了身子,然后,他迷惑地睁大了眼,问道:“那将军你呢?”
“我有赵瑟随侍,不用你了。你留在濮阳协助程将军。”
虞韶脑子一懵,“蹭”地站了起来,急得脸色都变了,“我,我不……”
不等他那个“不”字出口,陆宗沅已经将太师椅一推,领头走了。众将不明情况,齐齐起身相送,一时桌椅板凳相撞的声音将虞韶反对的话淹没其中。
虞韶愣了片刻,见陆宗沅的身影已经从堂后消失不见了,他也顾不得去计较众将异样的目光,一路小跑追了出去。
却未赶上陆宗沅,只见赵瑟在二院抄手游廊的边上等着,同情地看着他。
虞韶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气急败坏道:“公子爷他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去?”
赵瑟对虞韶近来的举动颇有些腹诽,闻言只翻了个白眼,故作冷淡道:“公子爷为什么非得要你跟着?”
因为他从晓事起就跟着公子爷了!虞韶心里呐喊着。十年相处,他自是比谁都清楚,公子爷对他最是宠信,最是宽和,就算犯了错,从不肯轻易责备他。就连比他更早进府的赵瑟,也稍嫌不及。下令不许他随侍,竟是十年来头一回。
虞韶的性子,本就是少年老成,除了在陆宗沅面前,也极少将心事在他人面前吐露。因此,他心里再是焦急,再是疑惑,也将满腹不甘咽了回去,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兴许是公子爷觉得我年纪大了,想要我独当一面,自个儿领兵打仗了。”
一边说着,已觉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略觉得尴尬,便停了下来。
赵瑟撇了撇嘴,立即反唇相讥道:“石卿让都不来了,还有什么仗可打再说,公子连一个兵丁都没有派给你,你率领谁去呀哼,你就好生趁这个机会在城守府衙里赏赏花,听小曲,喝个酒吧!”
虞韶被他这一番讽刺激得连都胀红了,只是不愿和赵瑟争执。他转身坐在红漆雕花的围栏上,仰起头,茫然地盯着廊柱上雕刻的纷繁复杂的山水花鸟纹样,心里着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赵瑟也怏怏不乐地坐着。须臾功夫,他忽然从围栏上跳下来,紧握腰间的佩剑,说道:“我要去杀了那个女人!”
虞韶忽觉不妙,飞快地捉住他衣袖,问道:“什么女人,你要去杀谁?”
赵瑟“嗐”一声,衣袖一甩,想要摆脱虞韶,却拗不过他,只得拉着脸道:“还有哪个?不就是那个把你和公子爷都迷的神魂颠倒的女人嘛!”他说到这里,满脸的懊恼,往地上啐了一口,“呸,小丫头片子,年岁不大,本事不小,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当着公子爷的面一剑捅死她干净!”
虞韶脸色凝重起来,他按住赵瑟的肩膀,不许他走,沉声问:“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
“还不是你帮她整天打听一个叫什么喜的丫头,被公子爷知道了!”赵瑟因心虚,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我看你这两天还动不动就往内宅跑,也不知道跟她有什么勾当,如今公子爷都知道啦,自然生你的气了!”
虞韶难以置信,梦游一般开口:“就为了这个,公子爷就不让我跟着他了?”
“可不是嘛!”赵瑟恨恨地说道,然后苦口婆心地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