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伏击了。
郭巨插着腰,在寨前寨后转了一圈,拍着虞韶的肩膀哈哈大笑,“小漫天寨被咱们拔了?攻占利州的首功被咱们占了?”
虞韶笑着默认,年轻的脸上带着踌躇满志的神采。因才从江水里上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水淋淋的,裤子贴肉,隐隐显出肌肉的线条。本来才经历了一番激战,应该是热血沸腾的,他却越发的矜持淡然了,唯有脸上因为极寒,难得带了一丝血色。郭巨啧啧一声,正要打趣他几句,虞韶却先发制人,眼风往他身下一扫,闲闲说道:“你别叫郭巨,改叫郭小好了。”
郭巨笑骂一句,正要说话,听一声怒喝,“把虞韶给我捆起来!”
两人同时扭头一看,见萧泽被众亲兵护着,怒气冲冲地驱马进寨。周围众人本来都在各自擦拭身上,听见这一声怒喝,都把动作停了,只是不动。萧泽气得横眉竖目,见虞韶安静地束手站着,也不反抗,只拿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盯着他。
萧泽咬牙,又对自己的亲兵喝道:“没听见吗?虞韶违抗军令,私自调兵,还不把他押下去等候处置!”
左右亲随上前,将虞韶押了下去。萧泽高踞马上,盯着虞韶远去的背影,眉头锁得死紧。半晌,他摇摇头,下得马来,走到寨内议事厅,召集众将,商议几路大军合力围攻大漫天寨一事。才商议到一半,见自己的亲信走进厅来,萧泽把话头一停,绕到厅后僻静处,那名亲信才说道:“朝廷有旨,封良王为征虏将军,即日起要出征西羌了。”
萧泽“哦”一声,虽早有预料,也难免静默了半晌,然后说道:“罚虞韶一顿军棍,就放他出来,拨他去步兵营,做个营官吧。”待那人领命去了,萧泽拈着胡须望了半晌寨子脚下滔滔的江水,忽然摇了摇头,感慨道:“不愧是天生反骨。”
第41章 一枝红艳(十九)
半月之后,良王大军抵达宁夏镇,贺兰县。在贺兰县境,有三座关口,三关口,拜寺口,与贺兰口。西出贺兰口,就进了阿拉善沙漠,西羌八部的游牧之地。
暮色四合,绵延的贺兰山呈包围之势,将宁夏平原守护在怀。此时的戈壁美得诡异,棱角毕露的山峰浸染了冬日夕阳金红的色泽,异彩纷呈。头顶的天是幽蓝的,乌沉沉发黑,蔓延到天际时,那幽深的底幕又饱洇了赤橙青紫的暮霭。落日在群山的缝隙间犹豫着,不知是要倒头沉溺,还是要蓄势喷发。然而,天边的浓墨重彩,又被沙丘温柔起伏的曲线给拦腰截断了。阿拉善沙漠沉睡后,世间万物静默无言,唯有鱼鳞般的波纹彰显着风的痕迹。沙丘上一只迷途的瘦驼,正睁大了毛茸茸的眼睛,茫然地与贺兰口城墙上的那一只黑黢黢的千里眼对视。
有一骑绝尘,出城往贺兰口城墙的方向奔来,赤兔嘶鸣时,那瘦驼吃了一惊,往后连退几步,便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骑士到了关口数丈之外,掣住马缰,用手遮着余晖,眯眼往城墙头上遥望。千里眼里看得清楚,骑士的那张面孔,由远及近,即将要到眼皮底下了,风帽下嫣红的菱唇和乌黑的眼眸简直一览无余。兴许是知道有人在看自己,她嘴角一弯,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陆宗沅微微一笑,放下千里眼,把大氅紧了紧,隆冬时节,即便是余晖夕照,关口上也是西风烈烈,寒入骨髓了。他对寄柔做个手势,正要命她回去,赵瑟却上了城墙,走过来说道:“萧将军战事告捷,已经占了利州,南望蜀地了。”
“哦?”陆宗沅眉头一挑,很有兴趣地问道:“虞韶怎么样?没再闯什么篓子吧?”
赵瑟说道:“上一回攻占小漫天寨,被萧将军治了一个贪功冒进的罪,罚了一次,升了营官,之后也没闯大的篓子。”
陆宗沅笑道:“萧泽还算识相。他是谨慎惯了,遇上石卿让这样大开大合的风格,总得吃几遭的亏,虞韶有几分机变,可堪大用。”
赵瑟听了这话,脸上却是一阵恍惚,心里复杂莫名––若非当初被齐偃武重伤,现在他也能同虞韶一般,金戈铁马,饮血长江了吧?在陆宗沅面前,他的心事从不隐藏,因此那张脸上一时痛恨,一时无奈,都被陆宗沅看个清楚。他也不点破,只把千里眼往赵瑟手里一塞,摇头道:“你的骑射,日益退步了,原来还算中等,现在连个女人都不如了。”
这个女人,指的便是寄柔。寄柔这一路行军,都不坐车,全是独自骑马,又穿了寻常亲卫的服饰,风帽遮面,简直雌雄莫辨,赵瑟常在陆宗沅左右,看在眼里,难免有几分惭愧,只得难为情地答了声是。顿了一顿,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说道:“西北三镇节度使许大人到了,在贺兰驿等着见王爷。”
“回城吧。”陆宗沅走在前面,下了城墙,左右一看,却不见了寄柔踪影,他眉头一皱,对赵瑟吩咐道:“你去找找。”然后自己便上马往城内去了。
贺兰县城茶马提举司所在的街市,原本是十分繁荣的,西来的波斯地毯,南来的金银器皿,人牙子贩卖的胡姬虏奴,把整条街都塞满了。自入冬以来,羌人屡屡劫掠,茶马市被撤,百姓躲进山里避难,这座城,陡然就空了下来。陆宗沅一路畅行,顷刻间到了贺兰县驿,见三镇节度使许疏在厅上坐着,听到动静,许疏回过神来,把茶盅往案上一放,上前见礼,“王爷。”
“许大人请坐。”陆宗沅随意回了一礼,目光在许疏那张常年被风沙侵蚀的脸上一转,笑着说道:“许大人风姿不减当年啊。”
许疏下意识就在脸上一抚,呵呵笑道:“王爷见笑,我是见老了。”方才陆宗沅一路走来时,许疏就将他打量个仔细。当年许疏在老良王麾下,见陆宗沅时,他也不过是名十几岁的少年。十余年过去,见他眉目依稀如旧,只是气度越发雍容沉稳了,许疏便赞了一声,“王爷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
陆宗沅微微一笑,见亲兵奉上茶来,便接了,放在一边,开门见山地说道:“许大人,我邀你来,是要同你商议一事——我此战想借西安府以作补给,希望许大人能行个方便。”
许疏不由自主便把端起的茶盅放下了,面上虽然笑意不改,心里却是暗暗地叫苦,略一斟酌,说道:“王爷,西安府做补给,是否太远了点?况且王爷出征,一点辎重粮草也不带,这个……呵呵……”
陆宗沅脸皮极厚,毫不在意道:“和羌人作战,以骑兵为主,要快攻快退,带了辎重粮草,尾大不掉,容易被羌人奇袭劫掠。我之前已经把附近几个城池都查看了,唯有西安府深在内地,不怕羌人侵扰,烧仓炸营。宁夏附近的城镇,一冬被羌人劫掠,已经十室九空了,哪及得上西安府富庶?储粮,火药,辎重,都好筹措,许大人借我多少,日后加倍返还,如何?”
许疏干笑不止,心想:说的日后返还,谁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去?只是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含糊其辞道:“西安府的储粮,也不算很富余,而且萧将军在西南平叛,借了风城屯兵,他那几万大兵,可是跟蝗虫似的,打一次仗能吃全府百姓一月的口粮啊。”
陆宗沅不以为然,“萧泽已经取了利州,不必再跟西安借粮了。我只要十万斛,也不多。”
许疏深感怀疑,“十万斛如何能够?”
陆宗沅也不隐瞒,说道:“我手下只有八千骑兵,十万斛足够了。”
许疏奇道:“只有骑兵,没有步兵?王爷这一战,打算怎么打?”
陆宗沅徐徐道:“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许疏颇有兴致,还想再追问,却被陆宗沅骤然打断了,“许大人若是答应了,还请加紧调粮。”说着十分诚恳地对许疏施了半礼,“我替边关百姓谢过许大人的慷慨解囊了。”
许疏一僵,这下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为难至极,见陆宗沅那一张脸,温文含笑地,仍是半拱着手,许疏只得忙将陆宗沅胳膊一扶,迫不得已地说道:“十万就十万,还请王爷给我三天时间调粮。”
“多谢许大人。”陆宗沅说着,正要再施礼,许疏忙不迭地将他拦住了,心里想道:再被你施几个礼,我还不连西安府都要拱手送上了?后悔不迭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便以要加紧调粮为由,同陆宗沅告辞。陆宗沅却不急着放他回去,诚邀许疏往贺兰口一观。许疏自无不可,两人相携前往关口,走上城头时,天边的最后一丝暮霭已经被夜色所吞噬了,烈烈的风吹得人袍袖鼓起,烽火台接连不断,一直延伸进贺兰山最深处。而守将们手里的火把,把这一片天照得如同火烧般热烈。
许疏触景生情,遥望着苍茫中的戈壁,久久不语。两人便这样沉默着在城头徜徉许久,到了尽头,许疏忽然一笑,指着对面岩壁,说道:“‘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这两句诗,是二十年前我和老王爷出征西羌时用刀镌刻在岩壁上的。”
陆宗沅“哦”一声,叫士兵拿火把来,高高举起,看得仔细,见对面岩壁上,被风沙打得斑驳,依稀可见各种交错的线条,有的刻的飞禽走兽,狩猎场景,笔法粗豪,应是当初羌人南侵,攻入贺兰口时所留,其间便是许疏所吟的两句《望蓟门》,金钩银划,刻痕犹新。因为自那之后,羌人便再未入过关了。如今英雄迟暮,何等沧桑?却唯有这巍峨的贺兰关口,肃穆沉静地在夜色中伫立着。
许疏看了半晌,满腹惆怅,不由得眼眶都湿了。忙用袖子拭了,唏嘘道:“想不到二十年后还能够和王爷共同游历此地,他日王爷攻克了西羌八部,切勿忘了在老王爷灵前上一炷香,以慰他在天之灵。”
陆宗沅颔首道:“这是自然。”
许疏叹了一声,转而目视着陆宗沅,迟疑道:“王爷,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陆宗沅玲珑心窍,不等许疏开口,便猜中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眸光一转,把火把交由士兵擎着,一边往回走,波澜不惊地说道:“许大人若觉得不该讲,那就不要讲了。”
许疏皱眉道:“王爷,你还年轻,不该如此固执……”
“许大人,”陆宗沅猛然止住步伐,在火光映照下,眸中内蕴光华,“如果他朝我欲往西北三镇一游,许大人是欢迎,还是拒绝?”
许疏皱纹密布的脸皮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继而沉声道:“王爷若是奉旨,下官自然欢迎。若是没有圣旨……我身无长物,也只好以此身报国。”
陆宗沅沉默片刻,洒然笑道:“天色不早,许大人若还打算回去,我就不留客了。”
“下官在西安府静候王爷捷报。”许疏声音沉郁道,然而对陆宗沅拱一拱手,便被士兵簇拥着,快步往城墙下去了。
第42章 一枝红艳(二十)
陆宗沅回了县驿,赵瑟忙迎上来替他解大氅,把一个打湿的热手巾递上,陆宗沅随意把手一揩,走进室内,才一踏进门槛,又退了出来,问赵瑟道:“她人去哪了?”
“她?”赵瑟茫然反问,一看陆宗沅那个神色,顿时想起来了:他问的是冯寄柔。赵瑟忙道:“刚才她听说王爷邀许大人去关口说话,她也跟着去关口了。”一边说着,见陆宗沅脸色不好,又见冯寄柔没有和他一起回来,心知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忙补了一句:“我这就安排人手去找。”
话音未落,见陆宗沅已经重新把大氅一披,出门去了,看那样子,仿佛打算亲自去找人似的,赵瑟一愣,也解了一匹马跟上去,两人夜色中赶到关口,赵瑟跳下马,同关口守将问了几句,又走了回来,面色尴尬地说道:“刚才王爷和许大人在城头上说话时,冯姑娘在下面等得不耐烦,听说两三里外有一个月亮湖,她骑着马去看湖了。”
陆宗沅两道长眉一蹙,高踞马上,遥望着夜色沉沉的戈壁,半晌没有说话。赵瑟心里把寄柔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等陆宗沅发话,自己忙去调集了十数名士兵,举了火把,打算进戈壁去找人。陆宗沅冷着脸默许了,自己把马头一转,意欲返回县驿,只是辔头牵在手里,迟迟不动,凝思片刻,又调转头来,叫道:“赵瑟,把人叫回来。”
赵瑟“啊”一声,又把举着火把的那一队人唤了回来,跑到陆宗沅面前,试探着问道:“王爷的意思,是明天再找?月亮湖离关口不远,应该不会有狼群,只是夜里极冷……”依他对陆宗沅的了解,必定是不打算找人了,这些时日见他们两个焦不离孟的,冯寄柔陡然要香消玉殒了,赵瑟反而有些惋惜,“不过关口的火光这么亮,冯姑娘兴许能找着方向自己回来也说不定……”
“不要这么多人,你和我两个去找。”陆宗沅打断他的话,“这么多人,又举着火把,动静太大,万一遇到羌人的散兵游勇,就不好了。你去拿弓箭来,再取两把匕首。”说完,见赵瑟一脸的呆若木鸡,陆宗沅拿鞭子轻轻在他身上一抽,呵斥道:“发什么愣?还不快去?”
赵瑟挨了一鞭,猛然回过神来,急道:“王爷不可轻易涉险!若是着急,我去找便是了!”说着便急着上马,要自己出关。
“回来!”陆宗沅把赵瑟叫住,“这件事我自有主意,你去拿弓箭和匕首就是了。”见赵瑟还不肯动,他把脸一沉,说道:“快去!”
赵瑟无法,嘟囔了一句:“女人真麻烦。”便赶回县驿取了弓箭匕首回来,与陆宗沅两个,火把也不用,趁夜便出了关。起先还有关口的火光照着,走了一里,远远见贺兰口成了一个蒙蒙的光点,如星子一般,摇曳不定。月光的亮便显出来了,照得戈壁上如铺雪般,寒意凛凛。赵瑟一路不敢分心,把弓箭握在手里,紧张地四下张望。走了一停,陆宗沅忽然轻轻吁一声,把马喝止,赵瑟忙道:“王爷?”陆宗沅也不答话,那一道孤峙的身影,高踞在马上,他凝神思索片刻,用食指沾了唾液,在空中高举,隔了一阵,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赵瑟刚才去取弓箭时,才看过时辰。他估摸了一下,说道:“快到亥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