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柔看他那个狼狈状,把一颗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安然地等着,不时走开去薅草喂一喂赤兔,又在沙丘上眺望,提防着有人接近。野利春自知好歹,不敢再动,下陷的速度便放缓了,险险在胸口埋着,出不来,也暂时下不去。两人相对无言。夕阳落山后,沙漠上的温度下降地很快,又是隆冬的季节,寄柔穿着厚厚的羊皮袄,犹觉得寒意彻骨。她抱着胳膊,走到野利春面前,喊了一声,“喂。”
野利春闭着眼,没有动静,脸上惨无人色,真的被冻僵了。
寄柔从赤兔背上的囊袋里取出一根长索,一头扔在野利春的脑袋上,他被这一击,醒了过来,嘴唇哆嗦着看看寄柔。又看看绳索,明白了,重燃了希望,抖抖索索地把绳索捆在自己胸膛上。
“记得打个死结,否则拉到一半松脱了,你就没救了。”寄柔吩咐他。
这会的野利春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寄柔说什么他都照做。只是因为人被冻僵了,动作缓慢,打结打得费力,半晌,终于把自己捆好了,抬眼一看,见寄柔把另外一头绑在了马鞍上,他略觉安心,在寄柔翻身上马的时候,忽然说道:“那天晚上良王和你说话时,就站在这个位置上。如果不是我射箭惊了马,他这会早连人带马都陷下去了吧?”
“话真多。”寄柔轻斥了一句,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上了马,那个身形,虽然穿得厚重,仍显单薄,像苍茫天地间一株独自摇曳的芦苇。
野利春还在担心自己被俘后的命运,他不屈不挠地追问寄柔,“你放了我,我帮你杀了良王,怎么样?”
寄柔回头乜了他一眼,笑道:“父母之仇,岂能假手他人?”不等野利春说话,她在马身上使劲抽了一鞭,赤兔扬首嘶鸣,往前一突,野利春被拽出半个身子来,绳索受力太大,勒得他大叫一声。再来一鞭,赤兔把整个人都拖了出来,野利春还好好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往前一栽,被飞驰的马在沙地上拖着,吃了一嘴的沙子,打了两个滚,就厥过去了。
赤兔负着两个人的重量,毫不吃力,一路扬尘,顷刻间进了贺兰口,关口守将一见寄柔,自动开闸,再一看后面拖着的那一团黑熊似的物事,竟然是个大活人,都惊呆了,忙上来解开绳索,几个小兵把昏迷不醒的野利春抬起来,赶往贺兰县驿去禀报良王。
陆宗沅先头得知寄柔离开了县驿,以为她是寻常闹脾气,也不在意,只叫赵瑟把衣衫不整的朵云关了起来,又招了程菘等人来说话,才说到半途,听人回禀,说冯姑娘俘虏了野利春,众人面面相觑,满头的雾水。陆宗沅也觉难以置信,怔了半晌,说道:“人呢?”
众侍卫合力把野利春抬了上来,怕他醒来,又加了几道绳索,五花大绑地扔在当地。陆宗沅蹲着身子,探了探鼻息,视线飞快地在他冻得青青紫紫的脸上一掠,见寄柔被沙子扑得一张脸肮脏不堪,走了进来,他立起身,眉头一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月亮湖,看见他不知道被什么人埋在沙子里,被冻僵了,就把他拖了回来。”寄柔镇定自若,“他和朵云认识,应该是西羌的大人物了吧?”
“他是野利春,野利部的悍将。”陆宗沅对寄柔的说辞不置可否,他沉吟片刻,对左右吩咐道:“把他弄醒,再把朵云带上来。”
有人拎了一桶井水,往野利春头上一泼,野利春浑身一个哆嗦,无力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陆宗沅。眼珠子一转,把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遍,便明白过来。他紧绷着下颌,水珠子混着沙土,成了泥水,顺着头发和胡子流了下来。他摇一摇头,又把眼睛闭上了,摆出一个视死如归的姿态。
朵云被带了上来,一眼看到地上的野利春,她“啊”地失声惊叫,又立即捂住嘴,惊疑不定地看着众人。
陆宗沅把他们两个的神色尽收眼底,越发胸有成竹了。他微微一笑,在地上踱了几步,正要说话,忽然看了一眼旁边的寄柔,对她说道:“你去洗一洗,换件衣服。”见寄柔不肯动,他便把她领口上的沙子掸了掸,柔声道:“去吧,听话。”
寄柔微微点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野利春,便往外头走去了。
等她的身形消失在门外,陆宗沅的脸色便淡了下来。他走到野利春面前,说道:“睁眼。”野利春纹丝不动,陆宗沅目视赵瑟,赵瑟心领神会,正反手在朵云脸上抽了两记响亮的耳光。朵云被抽的尖叫一声,捂着脸踉跄后退。
第46章 一枝红艳(二十四)
朵云的尖叫,刺激了野利春,他眼睛蓦地一睁,盯着陆宗沅,呵呵地一笑,说道:“她是西羌的好姑娘,就算被你打死,也是为了我和族人而死。你的女人却只想要你的命。”
陆宗沅笑笑,淡淡地说道:“我的命,没有人要的起。”他目视野利春,又道:“我让你看看你的女人会不会为你而死。”说完,对朵云勾了勾手指,朵云还捂着脸,惶恐不安地呆立着,被赵瑟在背后搡了一把,便跌跌撞撞地到了陆宗沅面前,陆宗沅负着手,垂眸将她一端详,笑吟吟地说道:“你不是才脱光了来找我,要为奴为婢?你这会再求我一次,我就答应你,如何?”
朵云浑身一颤,又气又羞,脸上红将上来。余光在周围一掠,见满场站满了汉人兵将,个个忍笑,良王就那样自信满满、笑如春风地等着,好像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要求。朵云是个打定了主意就要做到的人,如果是在无人处,她还能再照他说的做一次。可是大庭广众之下,还有野利春在旁边,她的脸都快丢尽了,胆怯得不敢看野利春一眼。只能咬着嘴唇,无声地摇了摇头。
陆宗沅仿佛很有些遗憾,转头在人群里一睃,看到赵瑟,就古怪地一笑,说道:“你不是觉得这个女人挺美的?就赏你了,旁边耳房就是空的,你领她去吧。”
赵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顿时变成了尴尬,众人“轰”的一声笑开了,纷纷叫好,又怂恿赵瑟立即领人去办事的,有提醒赵瑟别被羌女咬成残废的,众说纷纭,把赵瑟也闹了个大红脸。他期期艾艾地说道:“王爷,换个人吧,我不想……”眼角一瞥,见陆宗沅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笼了层薄霜,心知是自己先头自作主张惹到他了,只能有苦难言地答了声“是”,早有几个好事的忍着笑要上来帮忙,把挣扎不休的朵云双腿一缚,扔进房里去了。然后在房外守着门缝听了片刻,捂着嘴回来笑道:“听见撕衣服了,那个女人骂的呜哩哇啦的,叫个不停。”这一个又笑道:“叫什么?干的太高兴了吧?看她那样,不像个雏……”
正说笑着,忽听一阵格格声,原来是野利春把牙关咬的作响,浑身震颤着,好似要挣脱绳索,众人忙一拥而上,又加捆了几道,把他绑得粽子似的。陆宗沅笑意越发深了,慢悠悠踱到野利春面前,欣赏着他狂怒的表情,讥诮地说道:“西羌的第一勇士野利春,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原来你也是徒有虚名。”
野利春低吼一声,两眼往上一翻,就轰然倒地了。有人上去探了探鼻息,说道:“还有气,可能是气晕过去了。”
“把他关起来吧。”陆宗沅顿时失去了兴趣,眼看着左右将野利春押下去了,赵瑟听到动静,从房里出来了,一脸悻悻的笑容,身上却是衣着严整的。他不去看众人暧昧的笑容,径直到了陆宗沅面前,说道:“也没怎么她,就抽了几个耳光,撕了一片袍子,耳朵快被她震聋了。”说着还很懊恼地掏了掏耳朵,然后问陆宗沅道:“王爷,那个女人怎么办?”
陆宗沅乜他一眼,“不是说了赏你了吗?”
赵瑟“啊”一声,为难地看着他,“不是就为了气一气野利春吗?”
“谁说的?”陆宗沅哼了一声,不顾赵瑟满脸痴呆的表情,撇下他就往后院去了。
贺兰县驿的后堂,是一个四合的院落,进了垂花门楼,有甬道相衔,寒梅吐芳,塞上的梅花,要开得比良王府还晚一点,来了宁夏镇一个月,倏忽间已经快到过年的时节了。他在梅树下沉思了片刻,踏着甬道,往厢房里去了。因为此行未带女侍,后院里只有寄柔一个,他见厢房里独火荧荧,便知道是她在里头了。“吱呀”一声推开门,见寄柔坐在锦杌上,脚下放着一个火盆,膝上展着一件自己的氅衣,手里的针也不知道捏了多久,不见走线,只是发呆,眼看半片袖子垂下来,将将要被火舌燎了,陆宗沅把袖子拾了起来。寄柔被惊醒了,脸颊在他的袖子上贴了贴,喃喃道:“好重的梅香。”
话音未落,人被他往起一拉,起得仓促,锦杌“哐”一声倒在地上,连氅衣也落了地。寄柔“哎呦”一声,急道:“衣裳被炭烧着了。”这一声惊呼,并没能阻止陆宗沅,她被他带着,踩着厚厚绵软的氅衣,接连倒退,倒在床上,帐子里的光越发暗淡了,却拢着梅香和人身上的寒气。她在室内久了,肌肤温暖,被他一碰,就打个战栗,才洗过的头发,带着厚重的湿气,都扑到脸上来了。
陆宗沅一反常态,动作简直蛮横,寄柔吃痛,在他肩膀上掐了一把,长长的指甲陷入肉中,他眉头一皱,把她的手扯到枕边。寄柔挣开来,把冰凉微湿的青丝拂去,手抵在他胸前,细细喘气,说道:“你把我当朵云一样吗?”
“自然不一样。”陆宗沅俯下身,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她对视着,“她恨不得杀了我,你也是吗?”
寄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对她的沉默不满,动作越发重了,寄柔勉力用胳膊把上身支起来,在他胸前泄愤似的抓了一把,她的指甲尖利,一抓就是几道红痕。陆宗沅忽的一笑,把她两只手腕捏起来,眯眼打量片刻,笑道:“是我大意了,家养的猫,怎么能留指甲?”
寄柔看他的眼神,好似打算当场就把她的十根指甲生生掰断,吓得惊呼一声,就往里躲去,陆宗沅出手去抓,竟然没有她动作快,只抓到了一手青丝,他大笑,“哗”的一声扯上了帐子,掩住了满室春光。
一场癫狂后,夜已深沉。寄柔将睡未睡之间,只觉身畔的人轻轻一动,撩起帐子下床去了,在外面和赵瑟低声说了几句话,又走了回来。等了片刻,不见他返回床上,寄柔也起身坐起,见陆宗沅坐在桌边,手里把一个微微发黄的兽骨扳指把玩着,沉吟不语。寄柔把氅衣往他肩头一披,拈起那个扳指看了看,奇道:“这个羌人用来射箭的。”
“野利春逃走了,留下了这个,可能是和朵云的定情信物之类的吧。”陆宗沅见寄柔纤细的手指上拿着这个扳指,很觉得刺眼,便把它夺过来,扔进火盆里。
寄柔很诧异,“他逃走了?”因想到自己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野利春活捉到手,结果一不留神人又跑了,她心下不快,也往旁边一坐,蹙眉托腮。
陆宗沅眼睛将她一瞟,啼笑皆非,“他不是你捡的吗?逃就逃了。”
寄柔把手肘慢慢放下来,狐疑地看着陆宗沅,“王爷是故意放他走的吧?”
陆宗沅故意“咦”一声,打趣寄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呀。”
寄柔冲他瞪了一下眼睛,也忍不住笑了。
陆宗沅莞尔,在她额发上揉了揉,说道:“你的功劳我记在心里了––这次先放他走。连着在戈壁上疯跑了半个月,我也腻了,等野利春率军来攻城,就和他一决胜负吧。”
野利春并没有让陆宗沅久等,不过隔日,关口传来急报,野利春集结羌军骑兵,在数里外的戈壁上扎营,意欲攻城。陆宗沅闻讯赶至贺兰口,用千里眼看了半晌,放了下来,程菘又接过去看了,皱眉道:“看样子有不少人马,野利春一天之内集结大军,果然在西羌八部颇具实力。”说着笑看了陆宗沅一眼,玩笑道:“看来是王爷昨日下的那帖药太猛,野利春被气昏头了。”
“羌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闲时放牧,战时打仗,早习惯了。野利春也不算气昏头,他如今粮草断绝,再不主动,就要活活饿死了。”陆宗沅倒是对野利春的集结速毫不意外。
程菘盘算道:“这一仗也不难打,西羌各部现在粮草短缺,没有粮源,只需要拖他十天半个月,自然不战而胜。”
“不跟他拖了。”陆宗沅不以为然道,“现在我们的粮源也是靠的许疏,早说好了要速战速决,再拖几天,只怕许疏又要上书朝廷发牢骚了。”他把袍子一抖,就下了城墙,一边说道:“要打快,就跟他打。我们有火炮,野利春没那个胆子攻城,只能去戈壁上打。正好借这个机会,我要让他心服口服。”
程菘微微一愣,忙紧走几步跟了上去,追问道:“王爷还要活捉野利春?”
“不错。”陆宗沅淡淡道,“许疏曾经和老王爷共事,良王府的兵将都曾和他有旧,我得把野利春弄过来,让他日后去打许疏。”
“这个……可能不容易呀!”程菘迟疑道,回头看了看戈壁的方向,“那咱们几时跟他打?”
“等着。”陆宗沅言简意赅。
“等……什么时候?”
“等风起的时候。”不等他们两个走进书房,寄柔从里头掀开暖帘,对陆宗沅晃了晃手中的《奇门遁甲》,一脸欣欣的笑容,“王爷,我猜的对不对?”
陆宗沅微笑颔首,把书从她手里接过来,手掌一触,似觉异常,他垂眸一看,见寄柔十个葱管似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被她全部剪的干净,粉润光泽的指甲盖,如美丽花瓣,在眼前盛开。他赞赏地把她的掌心一捻,付之一笑,便擦肩而过,往书房里去了。
第47章 一枝红艳(二十五)
接连半月的好天气骤然变了。到黄昏的时分,日头被重重的雾霾所遮掩,乌云压境,几欲摧城。在撕扯不清的浓云尽头,有一线极细的澄澈透明,为天地间存留了最后的光亮。万物都是寂静的,然而在那浓云背后,似乎有千军万马列阵,如雷的战鼓,昂扬的号角,都被按捺着隐忍不发。渐渐地,云层涌动了起来,如风卷着一般,吞噬了最后一隙天光,摧枯拉朽般越逼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