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寒琰还是满意地看着肥镖四龇牙咧嘴的毛躁样,仿佛许久不曾见过一般。
“喂喂!咱可不是女人,你这么瞧,咱可要揍人了。”作势挥了挥拳头,肥镖四跟着觑向阶顶的聂骁。“老大,死小子病了,你好歹治治他!”
虽和寒琰打闹惯了,但今天的他确实有些古怪,难不成是被狼族的女人蛊惑了?他狐疑。
阶顶,原本斜卧在雕龙长卧椅上的人这才放下长腿,他有棱有角的俊脸上,挂着一副了然。
“今天回来,是想跟我们道别吗?”顺了顺身上的裘袍,聂骁低沉问道。
“呵!还是老大聪明。”
寒琰这么一答,急性子的肥镖四连同惜言如金的鬼眼三都不禁瞧向他,虽然他俩并非不晓得他和聂骁之间的协议,但却也不知这一天会真的到来。
这一切,该由五年前的某一天说起。
五年前,辞了官且无家累的寒琰选择离开京城,朝天威难及的北地而行,随性的他并没有所谓的目的地,一路上亦仅凭离京时携带的些许盘缠,和一身好箭法接济度日。
走过好些个大小城镇,也颌略过无数个人们口中的乡野传奇与奇人异事,那些固然吸引了他的目光,却仍然无法挽留他的脚步。
直到有一天,他从某个小镇,某个擦间而过的路人口中,听到一些有关银狼山马贼的事。
“马贼”──不知怎地,这名词在他天生好奇的脑子里终日徘徊不去,明知打劫勾当并非好事,但摒弃了世俗的道德观念,那来自心头的一阵阵推力,却仍将他催促上了山。
之间,他用了点方法,见着了尚未成为煞血暗门门主的聂骁,而之后,他又使了点小计激得聂骁与他动手比试。
自然,曾为武状元的他在武术箭法方面大赢了聂骁,但论用毒用药,他却远不及聂骁的分毫。
一场切磋下来,两人除了难分胜负之外,竟也成了惺惺相惜的莫逆之交。
“虽然我们俩出身大不同,但知音难求,不如就结拜为兄弟吧!”当时,聂骁这么对他说。
“可,但谁大谁小?”想当然、寒琰回他一个现实问题。
“以年纪算,我大你小,只是你一定不服气。”
“聪明,但并非无商量余地。”
“哦?”固然长于草莽,但他聂骁倒还是头一回见着这么随性的人,无形中,他又对寒琰添了几分欣赏。
“倘若聂兄能成全寒某一个心愿,那么寒某便心甘情愿当第二。”
“说。”
寒琰笑道:
“我,想当一名名副其实的马贼……”
接下来,聂骁的一个允诺,便让寒琰顺理成章地成为银狼四枭的老二,而后更随着聂骁从其父聂霸天手中接过暗门门主之位后,变成了组织的二领主。
虽然他的权位是经由比试得来,但凭着才气与能力,最终他仍是得到了暗门兄弟的认同,和鬼眼三、肥镖四的服气。
而今算算时间,他也已当了不多不少五年的马贼了。
将往事回想了一遍,聂骁又开口:
“若我没有忘,当年的承诺还包括了个但是。”
寒琰笑着点头。
“我说了想当个名副其实的马贼,但当我当腻了的时候,你就得任我自由离去。”
当年他说的并不是戏言,而聂骁也明白这一点。
“当腻了?小子,这年头饭可以随便吃,玩笑却不可以随便开!”肥镖四赏了死对头一记白眼,可是当他瞧见所有人认真的表情时,却又不得不将话吞了回去。
“老大,这小子当真玩腻了。”
“我不是玩腻了,只是──”寒琰突地停顿。
“只是好奇的对象换了。”鬼眼三接道,他对寒琰的背景固然了解不多,但几年的相处,最起码让他清楚了这一点。
他那个性就像随风飘荡的种子,落在哪儿,就在哪儿生根,等枝叶一旦长成,他又会变成种子,再度随风飘摇……
“还是老大和老三聪明,而老四你呢?”寒琰对着瞪大眼珠的肥镖四眨眨眼。
“寒琰你……”他又在暗示他笨了!
原想再咆哮一番,但一想起即将要走人的就是自己经常咆哮的对象,肥镖四只好又将火气咽回肚里去。
“哎!好难得,这下你可舍不得把我吼走了吧!”
“呿!”肥镖四翻了翻牛眼珠。
“什么时候走?”聂骁自高阶上迈步下来,异常高大的身躯伟立于深长的议事厅正中间。
“没有定数。”
“要到哪里去?”鬼眼三接着问。
“尚未决定,现在告诉你们,只是想让大伙儿在我突然没了影的那一天,不至于太过伤心,你们要哭了,我可会心疼的。老四你说是不是?”把玩着腰间的缀饰,寒琰咧嘴道。
“呿!你走了好,咱也省得一天到晚发火!”
瞟了口是心非的兄弟一眼,鬼眼三望向寒琰:
“这次该是为了狼族?”他臆测。
寒琰但笑不语。
“死小子!你该不会真被狼族的巫女迷昏了头,所以才不要咱们兄弟的!”闻言,肥镖四弹起肥短的身躯,跟着急冲冲踱至寒琰面前。“快!快说是不是?”
“咳!我可没见色忘友……”
“谁跟你提这壶了!”肥镖四提起腿踩上椅把,粗短的手臂更朝寒琰肩上一搁。
瞧身前人满头细辫张狂的模样,寒琰便知他老毛病又犯了。
“快说,那狼族巫女是不是真像传说那么美?好家伙,早知道这样,咱肥镖四就算硬闯,也得跟着你上狼族会一会美人!”肥镖四就差没流下口水来。
“呵呵呵!有人色瘾又犯了。”鬼眼三怪笑连连。
而寒琰仍是笑而不语,即使这回他之所以想离开暗门,娘爱确实为主要原因。因为她,他体内沉寂已久的不安分因子又再度活络过来,也因为她,那些在他脑子根固已久的想法,也有了改变。
以往,他只专注由权、由名得到满足,而现在,他却觉得……人才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宝贝。
人有情绪,会笑会哭会反应,好比娘爱,她就像一颗蒙尘的明珠,只会让他愈擦愈舍不得离手。
最近就连她的一个皱眉,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都会逗得他心痒痒的,让他活似个尝到一口糖味的娃儿,就快欲罢不能了。
她,让他欲罢不能……
“喂!小子,你到地是着了什么魔,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胞镖四在寒琰肩上狠狠捶了下,才见他抬起眼来。
“老四,你做什么偷袭我?”他揉揉发疼的肩头。
“咱啥时偷袭你了?咱可是叫了你好几声的,怎知道你居然只是一个劲儿地蠢笑!”
笑。
“蠢笑?”注意到聂骁和鬼眼三也怪异地看着自己,寒琰这才摸上了那仍在“蠢笑”的嘴巴。“这怎能算蠢,我的笑一向只得一个‘俊’字可言。”
什么时候发起楞,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只好又一笑置之。
“你那张脸俊不俊,咱不与置评,不如……嘿嘿!”肥镖四突地冲着其他人贼兄弟那么久,光瞧他那张脸,其余三人就也清楚他脑子正拐到第几个弯了。
“兄弟一场,既然就要散了,往后聚在一起的机会可能就没那么多了,不如咱们一起到朝阳镇去,温温从前一同风光的感觉,也顺道让人评评你那张脸俊不俊,如何?”
如果能顺道去逛逛酒楼,点几个姑娘,摸摸小手,那就更好了!肥镖四暗想。
“真这么简单?”想也不可能!不过只要在傍晚赶回来,狼族那儿该不会有事的,寒琰这么想。
她被骗了吗?她当真被寒琰……骗了?
不知道经过多久,被人下药带走的娘爱这才缓缓转醒。
“唔……”才稍微移动像是快散了的身体,一阵猛烈的剧痛又跟着轰炸了她疲累不堪的脑子。
勉强掀起眼皮,她环顾了四周一圈,那是个经过打点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味,加上房外依稀能听见扰扰攘攘的喧哗声,所以她臆测自己是被带到了酒楼之类的地方。
下意识,娘爱动了动身子想离开床榻,可却发现手脚早被绳索捆得老紧。
那名男子绑走她究竟有何意图?昏迷前的情况再度飘进她的脑海。
如果没听错,那人似乎提起了寒琰的名字,他好像说了,寒琰就是委托他们绑走她和魅罗的人。
但是,如果情况真如那两人所说的,寒琰就是事情的驱使者,那么理由呢?
他这么做该有个理由吧!
努力思索着混沌不明的一切,娘爱的脑袋又不禁吃疼起来,她用力扯着背后的绳结,试着先脱离眼前的困境。
然而无论她怎么挣扎,全身上下的绳结却只有更缩紧的迹象。
“魅罗……”他们将她关在这里,那么魅罗呢?
突地想起白狼可能会有的遭遇,娘爱就禁不住发慌,他们会怎么对它?卖了?还是……
“不……不可以!”她不允许任何人动魅罗一根寒毛,谁都不行!
心里一慌,娘爱顾不得已被绑手绑脚,她双脚点着地,就急着要站起,可是脚上的绳结却绊住了她。
“砰!”
她应声倒地,而在没有双手支撑的情况下,她连嘴唇都给跌破了。
“啧!”吞下嘴边的血,她又蠕动身体想再次站起来。
孰料,袁充竟在这时候进了门,为避人耳目,他更随手关上了房门,并落了锁。
在桌边落座,他紧盯着正坐直身体的娘爱,虚伪笑道:
“那些绳索,是不是弄得你极不舒服?”
“快放了我。”不搭理他,她脸上的敌意深沉骇人。
“要我帮你什么都行,唯独放人不行。”他倒了杯水,自己先喝了口,跟着欲端向娘爱。
“警告你,别靠近我。”异色的双眸直望住站在三步远的人。
“嘿!你这么凶我,对你可一点好处也没有,何况……”耐不住她诡异的注视,他退回椅子上。“何况真正想绑你的,又不是我,是寒琰。”
他决定继续嫁祸寒琰,一来为了高兴,二来是为了让接下来的“好事”变得好办些。
他又提起他了!娘爱心头不禁撼动。
“不相信是他?”
娘爱沉默,拳头紧握。
“哼!这小子的功力果然了得,先是赢得了‘天定’后又骗得了你的信赖,却把捉人捕狼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交给我。”
他语多埋怨,瞧了娘爱一脸混乱,他索性更卯足了劲儿说下去。
“唉!袁某原本也不赞同他这种作法,但你也晓得,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他胁迫我,我不照着做怎么行,还有他那群吃人不吐骨的贼兄弟……唉!说来说去我这从远地来的家伙,也就正好当了他的替死鬼。”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呃!”没想到娘爱会回问,袁充差点反应不过来。“……还不就是为了个‘财’字。”
财?好刺耳的一个字!
可是,前来招亲的人不为那笔酬金,又该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她?回想起招亲当天,众人因她落荒而逃的情景,娘爱的心坎就宛若被剐了个大洞,而自卑,则悄悄地填补了上去。
“说实话,哪个前来招亲的,不为了人财两得,寒琰自然不例外,但是……他要的却不只这些。”袁充接着说。
“不只……这些?”虽然清楚不该相信袁充的片面之词,可娘爱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在乎。
“他要的是狼族的所有,包括财富,也包括世人垂涎的巫女──你。他要了你的人,同时也偷偷夺走了狼族密库里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而我们……”他谨慎地望着已然出神的娘爱。“他给我们的遮口费,则是卖了白狼和你的所得。”
“卖了魅罗……和我?”
“你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事实摆在眼前,他连你们族内的姑娘都买通了,这可不假吧!”
瑾鱼?他联合了瑾鱼,骗了她?
顿时,一幕幕寒琰对着瑾鱼示好的画面,全涌上了娘爱的脑海,而她原有的冷静,也在这时成了波涛一片。
第八章
他真的……骗了她?同时也欺骗了她对他的信任和感情吗?
感情?不由地,娘爱心悸了下。
她怎会有此想法?对她而言,他应该只是多事且黏人的无赖份子,只要他玩够了,他自然会识趣地走开,只要他在她身边待腻了,他也就会无趣地离去的,不是吗?
这是她对寒琰最起码的认识,可──她又怎会生出这么骇人的想法呢?
不可能,这……于她根本不合理!
即使她对他的感觉,已不若以往那般厌恶,纵使她对他的态度,也已不再像先前一样排斥,虽然她对他的殷勤已渐渐习惯,就算她对他一惯的笑容……
“不……”
掐白了被绑在身后的十指,娘爱服输了!她终究无法否认,寒琰的影像的的确确已在她心房的某一个角落生了根,更开始发芽……茁壮。
“袁某了解被人欺骗的滋味不好受,如果可以,我也不愿这么加害姑娘。”袁充一个欺身,挨近了娘爱。
“别靠近我,你可不想被厄运缠身吧?”娘爱霍地抬起双眸,逼得袁充又退去了一步。
“姑娘说的,袁某不懂。你是狼族的圣女,该是吉祥的表征,不是吗?”她诡异的话,听得他寒毛蠢动。
闻言,娘爱吃吃笑了。
“吉祥?你觉得依我的长相,该算是吉祥吗?”
“这……”狼族公认的她,难道不该?但平心而论,她那令人发寒的长相,还真的不像个瑞兆。
原本还对她兴致勃勃,但让她这么一说,袁充那迷信的本能也就稍稍露了头。
“你是外地人,所以理该不会知道。”
“知道什么?”他仍不死心地站在原地,静待着接近娘爱的机会。
“银狼山区的一首童谣。”她的心思乍时飞向了儿时,那个她备受歧视的不堪回忆。“天黑黑,山雨滴答,恶鬼乘着大狼来。绿绿的鬼眼,长长的獠牙,吞没了森林,撕裂了河梁。孩儿莫惊,孩儿莫怕,爹娘提帚赶鬼去。赶了鬼,大狼跑,孩儿咧嘴笑哈哈……”
“笑……哈哈?”听着娘爱口中不知是真是假的调子,袁充凉了背脊,再次望向她漾着绿色眸光的眼珠,他退回了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