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文笑不可遏,哪有工夫说话?从来庄琪一开口,旁人得要等到她喘气呼吸的空间,才有插嘴余地,对口也没人说得过她,堂堂大学辩论社社长,她可不是靠她的美色当选的呢。
当他遽而消遁,恋文知道关敬要上场了。
“嗨,恋文。”果然关敬笑吟吟地走进客厅。
“嗨,恋文。”庄琪学舌。“我来就没这么热情的待遇。”
“不过打个招呼,你也有意见?”关敬说,目光一迳注视着恋文。
“谁理你打招呼?我指的是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笑得好像满脸开花似的。”
“你想得天花,请便,我还想留着这张脸留存青史呢。”
“招蜂引蝶是真啦。”庄琪嘲弄他。“不过说真的,关敬,凭你这张俊俏的脸、这副体格,干嘛苦哈哈的做工呢?到某些专为女性服务的地方去,保证你大红大紫、大赚大发。”
“我不用到那些地方也可照样浑身姹紫嫣红,要多少颜色有多少颜色,你呀,学着斯文、温柔些,不然当心嫁不出去。”
“嗬,他倒诅咒起我来了。告诉你,我要是比你先进教堂,你来给我当花童。”
“换言之,我先结婚,你当我的女花童罗?”关敬说,向恋文眨眨眼。
庄琪气结。“恋文,你说话呀!看着我给人欺负也不吭声。”
“我现在又不是你的助辩。”恋文慢吞吞道。“再说,我当女花童太老了,你们俩去一决胜负吧,别扯我下水。”
“重色轻友。”庄琪抗议。
“我谁也没有偏啊,我是中立国的。”恋文也正好站在中间。
庄琪慧黠的眼珠一转。“那好,这么样吧,恋文结婚时,”她勾住关敬的胳臂。“咱们俩给她做花童和女花童。”
“恋文?”关敬看着她。“跟谁结婚?你要结婚了吗?”
里面当一声,关敬皱一下眉,走进去。
“什么东西?”庄琪问,也尾随而去,接着就听到她喊:“啊呀!”
“你又做了什么了?”恋文小声地朝空中问。
“他”不回答,也没现身。
“你要是太过分,我可要生气的哦。”
她走向屋里,呆在走道边。
关敬为她而设计的工作室房间,地板成了白色。关敬用旧报纸阻挡了流动的油漆,正用另一些报纸擦地板,油漆桶内的漆这么短的时间,一下就倒光了。
恋文吸一口气,让庄琪在那帮关敬,她出了房子,走到后院水池边。
“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在她斥责声中慢慢出来,像是一团烟由四面八方聚拢,并成人形。
他抿着嘴,并不辩解。那副受了委屈的小男孩模样,让恋文生气又不忍太过苛责。
“你以为你是给关敬找麻烦吗、他麻烦,我也麻烦,房子一天不装修完成,我一天没法搬进来。你是这个用意吗?让我不能住进这房子?”
他猛摇头。
“不要再孩子气,不要再恶作剧,你能答应吗?”
他不作声,没反应。
“不行、做不到?好,我把房子卖了,让简太太重新找个你喜欢的新屋主,好了吧?反正我本来也没想买它的,不晓得怎么会……”她张口结舌地打住,瞪着他。“是你!你使我糊里糊涂作决定的。”
他垂下头,“我说过我欢迎你,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恋文用手指刷一下头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该如何和一个鬼讲理?
“恋文,恋文,你在哪?”庄琪在前院喊。
“这儿,后面。”她扬声回答,而后对“他”说:“和刚才类似的事情若再发生,我就……”
她没能说完,庄琪就来了。
“关敬说可能是猫弄翻了油漆桶,我看就是那个鬼。你知道他在哪?”
他就在庄琪前面。
恋文叹一口气。“大概真是猫。这房子空了那么久,野猫野狗跑进去也不是不可能。你别再鬼呀鬼的,我以后怎么住啊?”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不要住这,周围要卖的房子多得是,你还怕买不到吗?”
“我买不起。别说了,今天够累人了,才过了半天不到,我八成是老了,精力衰退。”
“你需要个男人。学学我呀,找个不算太乏味无趣的男人调剂调剂,包你青春永驻。”
恋文给她个白眼。“学你、我老得更快,谁也没你的一半能耐。你哪是拿个男人调剂?你一次用一打男人消磨时光。”
庄琪吐吐舌头。“说得也是。”
“一打还是保留的说法呢。”
“楚留香岂是浪得虚名?”
“名是不虚,虚了的是你的心灵。莫再蹉跎青春啦,关敬给你当花童哩,争口气呀,你不是最不服输的?”
庄琪眼睛朝上翻。“那个人嘴尖舌利,刻薄恶毒,庸人才跟他一般见识。”
“不打不相识嘛,他比你工夫深些好啊,磨磨你的烈性。他嘴尖舌利,你尖牙利嘴,天作之合。”
“搞什么?你做起媒来啦?”
“我吃饱了没事干?此刻我是无业游民哪,我计划我的新事业都来不及。既然你在这,陪关敬吃午饭和晚饭吧,拿帐单来报帐。”
她说着就朝前门走。
“喂,喂,我陪他吃哪门子饭?我晚上有约呢。”
“取消好了,反正你每回赴那些约回来,脸上就增加一些风霜。”
“什么话?”
庄琪止步,伸手摸脸。风霜?敢情她按摩的冷霜用得太少了。
恋文上了车,发动引擎。庄琪追到车门边。
“你真这么就走啦?”
“你是老手了,还用得着我当黑白军师吗?”
恋文笑着挥手,退出车道。
驶上马路后,她说:“出来吧,我知道你也上车了。”
“你和我以前一样傻。”他和他幽幽的声音一起浮现。
“以前?”恋文万分关切。“你以前做了什么傻事?”
“把心爱的人拱手让人。”
“关敬不是我男朋友。”
“你喜欢他。”他郁郁指出,还强调补充,“很喜欢。”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占为己有。”
“说得大方容易,痛苦的时候你才知道悔不当初。”
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在屋里时你吃干醋,瞎捣乱,这会儿怎么又鼓励我去争取他?”
他难为情地低下双眼。“我也不知道。你太像她了吧。所以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你当作她,不喜欢你和那个讨厌鬼接近。”
“人家有名有姓,不要指人为鬼。”她温和地纠正他,“你要不要告诉我你口中这个念念不忘的‘她’究竟是谁?还是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他极力思索着,“不晓得怎么回事,有些事情我记得,又有很多事情,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那场病后,我就变成这样了。”
“什么病?”
他摇摇头。“只记得昏昏沉沉睡了好久,全身滚热,四周的人说话全听不清楚,入耳一片嗡嗡声。后来热退了,醒了,却人事物全非。”
“发生了什么事?没人告诉你吗?”
他望着前方,许久许久。很慢地,他转向她,满眼迷茫。
“怪就怪在这,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独剩我一个。过了一阵子,房子里来了些陌生人,男女老少都有,整日吵得要命。”
“你很怕吵吗?”他不止一次向她抱怨被吵得不得安宁。
“我作画需要安静,吵吵闹闹,什么感觉也给吵混沌了。”
恋文十分欣喜。“你果然是位画家。”
“我没这么说。总之,那些人终于走了。你说奇不奇?他们说屋里有鬼,我住了这么久,可没看到什么鬼。”
恋文答不上来。她有个古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已死了,所以他不承认是鬼。
可能吗?
第七章
“小气鬼,黄牛鬼,胆小鬼。”
恋文向门外的关敬眨着不解的眼睛。
“劈头就一连串的鬼,你是给鬼附了身还是怎地?”她问,啼笑皆非。
关敬一只手举到她眼睛前方,另一只伸来掰这只的手指。“小气鬼,怕请我吃饭。黄牛鬼,说好陪我一道吃,偷偷开溜。胆小鬼,你怕我。”
她拨开他的手。“行啦,我晓得你左手长了整整齐齐五根手指,一根不少。”
他叉着腰背。“有何解释?”
“你中毒啦,要找人解?我不是医生又非郎中。”
“我给鬼附了身了,你说中了。”
她神色一凛。莫非“他”……
“喂,你可别胡说,”她着急地端详他。“你是真的假的?”
“你呀!我给你这个鬼附了身了。”
她打他一下。“你找骂吗?”
他就势抓住她的手就不放了。“瞧你脸都白了。你居然是个迷信的人哪?”
“给你吓得三魂少了两魂,还得受你讥嘲啊?”她也不退缩,由着他握牢她的手。“庄琪呢?”
“你把我像个烂饭袋似的丢给她,可没把她交给我,而我更不是她的监护人。她要走,我还跟去盯梢吗?”
“咦,你这人真是,别人问一句,你抢白十句。”
“你不是别人,我也不过答了你三两句。我说管饭的,你让我得了胃溃疡,可没人给你装修房子了。”
“快九点了,你还没吃啊?”她喊。
“我等你呀,等得望眼欲穿,你懂不懂?”他摆个狰狞脸。“别说你吃得饱饱的,别逼我变成杀人犯。”
他就是这副样子,也还是迷人得很。
“为了一顿饭杀人,英雄气短哦。”
他拉她的手贴向他的胃。“这扁扁塌塌的肚子,从昨晚晚餐后空到现在,我的气够长啦。”
这个庄琪怎么搞的?
“你怎么不早说呢?还讲大堆无谓说话。等我一下,我拿个钱包。”
“不,我这一天等够了。”
“哎——”
直到她坐上了他的车,他才甘心地放开她。在他绕过车子坐进驾驶座位,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放松地盯着她。
“你以为我会遁地术还是隐身术吗?”她嘲笑他。
“你逃不掉的。”
“逃?哈!”她乐得眉眼都在笑。“对了,你说我怕你是什么意思?”
“上午你一声不响偷偷溜走是什么意思?”
“我有事嘛。”她声音小了下来。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偷偷摸摸?”
她翻翻眼珠,然后瞪他:“劫银行喽。你们这些人真莫名其妙,我没有权利在我自己的房子自由来去吗?”
“‘你们这些人’?”他瞥瞥她。“除了我,还有谁?”
一个鬼。她叹气。
“你这餐饭要到哪儿去吃啊?”
“上西贡。”
“西贡?跑去西贡吃海鲜吗?”
“不行吗?我要到我最喜欢的餐厅去。”
“喔,我以为你不爱上餐厅出风头呢。”
他微笑。“这家餐厅是自己的。”
她张大眼睛。“你还经营餐厅?你可真不得了。你还有什么其他事业?”
他还是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恋文轻松地靠着椅背。欣赏窗外在夜色中向后疾退的夜景。拂光掠影,世事尽皆如是。
忽然,她想起无名鬼,不知十七岁是他的最后记忆,或是他离开人间的年纪?
那么年轻,正当黄金青春年华呢,他能记起他失去的空白日子就好了,或者她可以了解他灵魂飘游不去的原因。
那又如何?她要怎样帮他?
“你知不知道男人吃起醋来也不输给女人的?”
恋文诧然地转向他。“你跟谁吃醋?”
“看你想的是谁喽。”她哑然失笑。这可妙了,鬼和他吃醋,而他也和鬼吃醋。
“你吃哪门子醋啊?”她有没有表现得太欢喜?
“你想的是个男人还是女的?”
他不是男“人”,所以她说:“男的。”
关敬的脸色阴暗下来。不过可能是夜色在这段路比较暗的关系,她想。
“你不用这么坦白嘛。”
他懊恼的声调惹得她格格笑。
“我偷偷摸摸你有意见,我坦白了,你又不满意。你这人太难伺候了吧?”
“你是为了这个男的,所以才把我丢给庄琪?”
嘿,他是认真的在谈这件事哩。
“你又不是个包袱,什么叫把你丢给她?”恋文的心怦怦直跳。
他斜瞄她一眼。“今天不是你第一次故意走开,好让我单独和她在一起了。”
这是实情,她无话可说。她惊讶的是他不乐意的反应。唔,该说惊喜才对。
女人,你是矛盾的动物。
“怎么样啊?”他紧迫逼人。
“呃……庄琪很喜欢你。”
呀,真笨!她就不能招认得技巧些吗?
“你不?”
“不什么?”
“不喜欢我?”
“我没说。”
“你也没说你喜欢我。”
她笑着。唉,男人孩子气起来就像个小男生般不可理喻。当她正要这么对他说时,他不悦又有些耍赖的表情,蓦地令她瞠然失声。
恋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刹那间,她的脊背穿过阵阵寒颤。她突然醒悟数次无名鬼的表情、神态,为何总让她有种无可解释的熟悉感和似曾相识。
“他”和关敬神似。
或者,“他”此刻根本就附在关敬身上?
“关……你……你是……是不是……”她舌头打了结似的,话都说不清。
“我是不是爱上了你?”他用眼梢看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我如果说是,你不会开了车门跳出去吧?”
“别开玩笑啦!”她几乎在呻吟。
该怎么办?只不能直接明白的对着他问:无名鬼,是不是你附在他身上搞鬼?
“感情的事怎能开玩笑?”关敬的声音十分温柔,方向盘上的手挪过一只轻轻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温热的,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反而是她的手冰冰凉凉,还有些僵硬颤抖。
“恋文,你冷吗?把窗子关起来吧。”
她呆呆看着他横在她身前摇起窗子的手。鬼是没有体温的,但当鬼附上人身时又如何呢?
“关敬,你早些时候说你给鬼附了身,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怎么你还在想这个呀?”关敬摇摇头。“重要的话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说出来,你当耳边风,不关紧要的玩笑却紧紧放在心上。好了,算了,我明白了。”
她可顾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