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掮客不是建筑师,更不是我这种偏爱研究古老建筑的建筑师。”
她拉他站住。“你知道这栋房子的历史?”
“正打算开始,它就有新买主了。”
她恍然。“哈,怪不得你肯免费为我做设计和重建。”
“非也。”他摇头。“重新装修,便是把它改头换面,它纵使曾有历史,也将变得没有价值了。”
恋文瞠然盯着他。
“你是在说我买到了一栋古迹?”
“我在说我还没有着手研究它,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小姐,你的中文理解力太差了。”
“非也。”她学他,也学他晃晃脑袋、“你明白暗示此处具研究价值。我不应动它一瓦一木,最好呢,放弃购买,把它交给你。”
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有意思,你的推论很有意思。不过,这个建议不错,我倒没想到。如何?”
“没想到才怪!什么如何?建议、推论,都是你在自说自话。”她朝他眯起双眼。“明说吧,关敬,你希望我出让,对不对?”
“哎哟,”他那声调好像刚挨了她一拳。“从来没有人叫我的名字叫得如此铿锵有力。”
“少顾左右而言他。”
“唉,真个妇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若说小人之心,她准要踢他一脚。
“那你打的什么主意?什么东西如何?”
“我不是说了两遍了吗?我才听说有这么间古屋而已,它的过去我尚无概念。也许它就是一间很简单的旧房子,我没个头绪,向你转买过手。然后发现它平凡又无趣,我岂不白白蒙受损失?”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滑头。”
“嘿,对一个诚实正直的人,表示点尊重好不好?”
“小姐,我没说我有意买它呀。我不过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喏,你现在是屋主了,动不动它,全在于你,对我呢,没什么差别。我是可以边在这工作。边就近做些研究。我不必告诉你,照样向你收费,就算它真具历史价值,你也不知情。”
这倒是真的。但是,现在到底她是动它还是不动它呢?
“有一点你可以放心,我看到目前为止,得到个初步结论,至少这些间隔的建材都是些没用的废物,弃之绝不可惜。”
“有个地方你还没看到。”
“窗子?”
她又瞪起眼睛。“你来过这儿是不是?”
“唉,哪栋房子没有窗子呀?我进来到现在,就只有窗子还没看啊!”
恋文脸又红了。“都是你,胡说八道的,害得我——”
“疑神疑鬼。”他流利地接下去。
“你这个人!”她好气又好笑。
“看窗子去吧。”他笑着,自在、自然地揽住她的肩。
恋文周身流窜过一股异样的感觉,像是有道电流经他的手渗透入她的衣服,穿进她的皮肤。气氛忽然变了,她觉得他们好像是准备结婚的一对准佳偶,一起来看他们未来的家,因之,周遭的脏乱也忽然顺眼起来。
胡思乱想。她默默斥责自己。搭个肩算什么呢?把人家一个随意的动作,当成亲昵的表现。无聊!
“我又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啦?”他忽然问,口气戏谑,声音则极其柔和。
“没有啊,干嘛?”
“你脸又红得跟桃子似的。”
“我看见你见我买了间你有兴趣的屋子,眼红哪。”她回他,手却不自觉地摸摸脸,显出她的心虚。
关敬朗笑。“你真可爱,恋文。”
他真可恶。她又羞又窘,走出他的臂弯。
“你看这扇彩色玻璃窗。”她领他到那扇八角窗前面。
他仔细摸每一片手能触及的彩色玻璃,玩笑尽敛。恋文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他对于这间房子可能有其值得研究的历史的说法,勾起了她无比的好奇。
但他没有任何表情,也没说话。当他在她期望、等待中仰首看窗顶的彩绘时,说也奇怪,阳光忽然藏到云后面去了,骤然变阴暗的光线中,那幅裸男彩绘,只剩下模糊的线条,勾勒出个人的形体而已,不注意看,它甚至只是一团似人形的幻影。
她望向关敬,他仍仰着头,面容深思,一动也不动。她这时发现他的脸部线条优雅得充满贵族气息。这人是有傲气的,而它并非随他的名气而生,它是与生俱来,因自信、自觉而生的傲气。它并不针对别人,而是他的一部分。
“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我会方寸大乱的。”
他温柔的嘲弄唤醒了她,她嫣红着脸白他一眼。“这里就你和我,不看你,难道看我自己吗?”她说完,自他身边走开。
“我到四周去看看。”
她停住,转向他。
“你一个人在屋里不会害怕吧?”
“有什么好怕的?”
他失望地叹一口气。“你应该过来拉住我的手,跟我一起去才对呀。”
她没法不笑。“你想满足大男人的虚荣心,找错对象啦。”
他耸耸肩。“那好吧,我一会儿回来,我们来谈谈你希望如何设计你的房子。”
她注视他走出去,一时间,还真有股冲动,想和他一起去。和他相处时,她感到如此安全和愉快。
安全?她嘲笑自己。这儿将是她的家呢,她才不会为危言耸动。
但是,墙后的暗洞是怎么回事?
深吸一口气,恋文走向厨房,或说,本来大概是厨房,如今余下留着厚厚污渍和灰尘的水泥台的房间。
她在那堵墙又推又按了半天,它动也不动。
莫非有机关不成?
她退后些,以便看个仔细。然而,厨房仅有的一扇窗外面钉了木板封死了,室内没有光线,阴阴暗暗的,连墙缝也看不见。
如果有墙缝的话,关敬又是如何打开它的?
她再朝墙走近。
“我不喜欢他。”
“不喜欢谁?”她头也没回,专注地在墙上摸索。“哎,这东西怎么开呀?你在外面有没有看到电力总开关?”
“他也要住进来吗?”
“谁呀?”恋文蓦地意会到这不是关敬的声音。
她猝然站直,转过身。
对面墙边站着一个陌生男人。
“你是谁?”
他脸色阴沉,眼神不悦,皱着眉。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恋文四下望望。她没听见他走进来的声音,而厨房门在她右侧,他若走进来,走到另一边去,必须要经过她,她不该毫无所觉。
忽然,她背脊有点发寒。
镇静。大白天的,他不可能是……鬼。
她对面的男人皮肤白皙,太白了,几乎没有血色。他穿着件白衬衫,深褐宽式剪裁西裤,配着茶色吊带,没穿袜子,一双咖啡色便鞋。复古的穿着,头发中间分界,这人像是杂志上怀旧专刊的模特儿。
“你是谁?”她又问一遍。
“啧。”他表情不耐烦。“你见过我很多次了。”
她想着,是上次服装展?不对,他若是其中一名模特儿,她绝对记得他。她用过的男模特儿,没有一个拥有一张古典的脸庞,苍白得仿佛营养不良。
再者,他们没有一个和她有私交,更不会跟着她来这。
她摇摇头。“我没见过你。你到底是谁?你来这做什么?”
“如此健忘。你不但见过我,你见到的还是一丝不挂的我。”
“胡说。”恋文脸孔涨红。“你不要随口破坏我的名誉啊。”
他嘴边泛起一抹狡黠的笑。“我又没说你和我曾裸裎相对。”
那笑容……那表情……她眨眨眼。
“你……”她喉咙堵上了一块硬块。
“那个人是不是要住进来?”他又问。
“谁?关敬?”
“啧,我没问他的名字。”他的不耐烦又加了几分。“我不要他住在我的房子里。”
“你的房子?喂,搞清楚,这房子现在是我的。我——”恋文再度失声,眼睛慢慢睁圆。“你说你的房子是什么意思?”
他的嘴唇向腮边划开。“意思是房子是我的呀,不过我不介意你搬进来。我很欢迎你搬来住,但那个男人免谈。”
恋文晃一下头。“慢着,我明白了,你是原屋主,或原屋主的儿子。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买下这间房子了。”
“这房子是不出售的。”
“那你最好去和简太太谈,我钱都付清了,转名手续也办了……”
“我不要他住在这。”他固执的口气像个小男孩。
“关敬是我请的设计师,他要为我重新装修这个地方,他不会住在这里。等一下,我干嘛跟你解释这个?你对房子买卖有意见,你去找简太太。”
她走出厨房。
“我不知道什么简太太。”
“简太太是——”
恋文差点咬到她的舌头。
他跟着她出来,但是,他不是像她一样经过门,他是直接穿墙而过。
他守墙而过!
他……他……
“你……你……”她指着他,舌头打结,脸变得几乎和他一样白。
“我不认识什么简太太,我也不要找她。你……”他歪着头看她,“你怎么了?”又看看自己。“我哪里不对了?”
“你哪里不对?”她不知道她在尖叫。“你不是人!”
就在她说完那个“人”字,他突然消失了。就在她眼前,变魔术似的,不见了。
第三章
难怪灯不亮,电源总开关锈得一碰就掉了,电表看上去也已经很久没动过。
这位服装设计师真是天才,再不就是一等一的白痴,花钱买下这么一间鬼来住都要嫌的房子。
话说回来,她身上那一股不沾尘俗气的真,深深吸引了关敬。
他对流行服装向来缺乏兴趣,不过他真的对她略有所闻,这要归功于他的秘书,舒恋文是她最钟情、最崇拜的服装设计帅,她拿过几次刊在报上和杂志上的图片给他看。
“你看,你看,这就是舒恋文设计的衣服。”
恋文的设计偏向简单、素净,以毫不见花哨的剪裁展现自然曲线,以温柔的色彩温润视觉。她的许多设计是外出、家居皆相宜,不像有些设计帅设计的服装,只适宜在表演台上惊艳、夺目,若真穿上它,上街便显得奇装异服。上班则太突兀夸张,居家穿着会舒服才怪。
他没想到他辗转问到这房子的买主,竟然就是她。认识她本人,又是一大惊奇,她不但丝毫没有名女人的架子和气势,反倒充满纯真气息。
不过这却符合了她的作品给人的感觉:真和自然。
他发觉他对她的兴趣,似乎有点大于对这间房子了,他该不该对她坦白呢?
唔,时间未到。就如他对她所言,他尚没有半点头绪,等他寻到答案,再告诉她不迟。
听到她惊惶的尖叫声,关敬拔脚由后院跑向前门。
她在门阶上撞进他怀里,险些两人一起摔下台阶,幸好他双手定定地抓住她。
“什么事,什么事?怎么了?”
她气喘吁吁,脸白如纸,一手颤抖地指向屋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什么?屋里有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恋文试着说话,无奈只是牙齿碰在一起,碰得喀喀响。
“你等在这,我进去看看。”
她点点头。
关敬进屋后,她让自己在台阶上坐下,双腿吓得发软。
她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那口气卡在喉间,她全身僵住。
那个人,不,鬼,就站在她前面。
“哦,不。”她呻吟,把脸俯下来埋在手心里,对自己喃喃:“我眼睛花了,我看错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这么说太不负责任了。”鬼对她抗议。
她小心地抬起头,她眼睛没花,他清清楚楚站在那,太阳仍躲在云后,然而这仍然是大白天。
她用力吞咽一下。 “你到底是谁? ”她想大声叫,发出的却是无力的呻吟,“你要什么?”
“我要那个男人离开我的房子。”
“这太荒谬了,房子是我的。”
她和一个鬼争执才荒谬呢。
“我不管,我不要他在这。”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恋文,”关敬出来了。“屋里什么也没有啊。”
“因为他不在屋里,他——”恋文回头,发现她的手指着空气。“他”又不见了,她忽地忘了害怕,生气地站起来,身子转了一圈。“喂,你在哪?你别躲着啊!你出来啊!讨厌!鬼鬼祟祟做什么?”
关敬一脸的不明所以。“你在跟谁说话?”
“谁知道他是谁?”她气咻咻地。“理直气壮地跟我说房子是他的。”
“你买房子没和屋主见面吗?”
“屋主人在加拿大,全权委托介绍人处理呀,律师看过所有文件,文件完全合法。”
“那你用不着和这人浪费唇舌,叫他去和介绍人或律师谈,犯不着生气嘛。”
“我也这么说啦。我生气是……是……”她懊恼地顿住。
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鬼,说出来,只怕关敬不相信,还会笑她。
什么不确定呀!她亲眼看见他穿过墙,及有隐身术似的来去自如。
“好了,别管他。他走了,表示他自知理亏。”关敬牵她的手回屋。“这里的电力恐怕许久没人用,早剪掉了,你最好去查一查,否则没电可使用。”
“天!搞不好在电力公司还欠下一大笔电费。”她哀叹,“大概也没水吧?”
“试试便知。”
水龙头根本转都转不动。
“我真是白痴。”
“我想过了。”
她瞪他。“谢了。”
他笑。“我也想你八成是超级天才。”
“天才与白痴,一线之隔。”
“你现在懊悔也没用。来,说说看,你要个怎样的家?”
“看得出经过设计,但充满家的味道。”
“就像一种明明白白经过专业设计,但它就是件穿着舒舒服服的衣服。”
“不错,你一点就明,我可以走了。”
他一怔。“走去哪?”
“全交给你啦,专家。”
关敬开怀大笑。“还没有人捉弄过我。”
“凡事总有第一次。”恋文心情好些了,惊魂也定了些。
“别养成习惯就好。”他轻轻揉一下她的短发。
“嗯,”她抗议。“拿我当小孩啊?”
“放心,我看得明明白白,你每一寸都是十足的女人。”
他的眼光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