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又张,却挣不出一点声音。那一瞬间,就像是天与地在面前崩落,眼前万物皆成碎片,而她一颗心,活生生被人连根刨去,碾为齑粉,再也恢复不了原样。
“容郎——”
痛彻心扉的一声呼喊,哽在喉中,出不了口,化成耳语般的叹息。她闭不了眼,移不开头,眼睁睁看着心系之人如陨星坠落,消失于茫茫虚空。
落霞山四面环抱,其内中空,山势如削,绝壁千尺……
那绝谷,名唤“断魂”,古往今来,悠悠千载,未尝有见一人生还。
麻木的思绪浮光掠影地闪过落霞峰点滴的地理资料,空去所有感情的秋水怔怔望着山崩初初现形的一轮明月,银白的清晖下罩定了电光石火那一瞬危崖前的三个身影。
慕容仪掌似落英,慕容辅鞭化长蛇,唐杰明银剑舞虹。
十三夜,月儿似圆非圆,不成团圆,终作诀别。
月出之前,摘下了紫芝果,却又如何?
她艰难地推动着自己的身子,偶人般一步步僵硬地移向崖边。
山顶自容劼出面夺到采取芝果优势后,便休手罢斗的一众高手本来全围着半壁悬崖观看事态发展,以伺可乘之机。却不料突生异变,容劼带着紫芝果一同坠下悬崖。而慕容仪与慕容辅这慕容山庄的军师级人物却在此时变脸,殊死决战,众人虽惋惜得不到芝果,却也乐得看慕容世家窝里反。
他们之所以会在此时翻脸,全是因当时慕容仪一掌拍向容劼,意图置他于死地,而唐杰明亦配合她的攻势,剑走偏锋,目标则是容劼剐刚摘到手的焚兰紫芝果,谁也没料到慕容辅的长鞭会在此时出手,将容劼拦腰卷到崖外。
当时容劼一手托着芝果,一手对上了慕容仪,要避开唐杰明的利剑已是险象环生,哪还应付得了老辣的慕容辅?情急之下,灵机一动,手中的紫芝果抛向唐杰明,叫道:“要就给你。”
在他想来,唐杰明既是为助慕容世家而来,当然会好好接着那芝果,却不料唐杰明倾心欧阳子夜,因嫉生恨,一心只想除了他这眼中钉,哪还去管那紫芝,眼见剑芒暴涨,要将芝果绞成果酱,反吓得容劼舍了慕容仪扑救芝果,顾此失彼下,慕容辅的长鞭结结实实卷上腰间,慕容仪的双掌亦在此时印上他胸前,而慕容辅借势一甩,容劼非但受了严重的内伤,并且被打飞出悬崖,落入山谷。
而这一边,慕容仪正想接住犹未落地的紫芝果,不想慕容辅鞭尾一收,灵蛇吐舌般将紫芝果扫入山间,这一下变生肘腋,慕容仪措手不防,救之不及,只能看着自己夫婿爱子的惟一希望也随容劼掉落谷底。
这些变化虽多,却都只在眨眼间发生,欧阳子夜上得崖顶,入眼的,便是这一幕。
当下她失却平时的判断能力,只是本能地靠近崖边,一边早有人认出她来。细细耳语着她的身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前行。
“那……是欧阳子夜小姐吗?”
人群中不知何人,低低问了一句,疑惑的起因,并非她那一袭雪白罗裙,却是因她一反常态,不复往日之优雅闲逸,反而钗横鬓乱,神情呆滞。
有人轻啐道:“你没眼吗?没看见她背上那个青竹药箱?天底下还有第二件一样的宝贝吗?”
问话人摸摸鼻子,识相地闭嘴,不再发表意见。欧阳子夜却不曾注意到这段对话,只是缓缓穿过人群,向崖边行去。
此时情势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慕容仪不愧慕容世家的当家,终究技高一筹,制住了慕容辅,正厉声道:“我有哪一点亏待你了?你竟这样狼子野心?”
慕容辅利剑横颈,却面不改色,冷冷道:“你没亏待我吗?你虽是长房中的,却只是个女子,我才是慕容家这一代的长孙,叫我在一个抢了我的身份地位的女人手下忍辱称臣二十多年,我早受够了。”
慕容仪冷瞪着他,怒极反笑,“这么说,你也准备得够久了的?”
说起来,是她疏忽了。一家子骨肉至亲,虽知夫儿中毒是人有意为之,她从未疑到他头上,却忘了,若说到对她不满,理由最充分的便是他了。
“二爷,”她唤道,按下火气,“愚姐有件事想不通,请二爷指教。”
慕容辅行大,但因她才是一族之长,故而他被迫退一位,只能算到老二的位置。
慕容辅扬了扬眉,道:“我既输给了你,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你想问什么,说吧。”
他与慕容仪四十余年堂姐弟,彼此知之甚详,当然知道她的辣手无情。今日事败,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离开此地。
慕容仪垂下头,凤眼射出凌厉的光芒,道:“今日之前,我与二爷皆轮流看守芝草。二爷当时若毁了它,我也无可如何。为何偏要到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件事?”
慕容辅哈哈一笑,透露出无比的快意,道:“等待的滋味很难熬吧?我就是要你在有了最大的希望之后再彻底地绝望。看着这两个月来,你每日提心吊胆守着这株草,真乃人生一大快事,哈哈哈……”
宝剑就架在他脖子上,他却恍若未觉,肆意大笑,浑身发颤,剑锋划破皮肤,留下血来,更显得他的疯狂。
二十多年,他屈尊于慕容仪之下,自觉颜面扫地,这一刻才终于扳了回来。
当年他满怀信心,以为族长非他莫属,不料却被慕容仪抢了去。当时他就发誓,这种滋味,他要慕容仪一样尝到。
原本他将消息泄露出来,故意引来无数高手,本打算到时趁乱毁了芝草。没想到芝果提前成熟,临时又冒出个容劼,打乱了他原来的计划。情急之下,出手击落芝果。
然而他看着慕容仪沉痛的眼、深锁的眉,便大觉快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慕容仪柳眉一挑,怒道:“慕容辅……”
慕容辅兀自狂笑不歇,笑道:“慕容仪你也有今日,哈哈哈……”
他能确定,她从此后一定生不如死了。守着活死尸般的丈夫儿子,比杀了她还令她痛苦吧?他长笑不止,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音。
“他死了。服毒死的。”
轻柔的女音淡淡响起,微弱得似被风一吹便散,慕容仪不及去试慕容辅的鼻息,看他是否确已断气,惊喜地抬起头来,望着刚刚走到人群之前的女子,如见救星,“欧阳小姐,你何时到的?”
欧阳子夜敛下亮如寒星的美目,玉颜不辨喜怒,轻声道:“夫人可知适才落下山崖那少年却是何人?”
慕容仪与上前拖开尸体的慕容世家高手相顾,尽皆茫然,不在意地道:“妾身怎会知道呢。”顿了顿,口气转急,道:“欧阳小姐,你前番曾说沿路看看有无焚兰紫芝,可有结果?”
欧阳子夜缓若闲庭信步,走至崖边,应道:“没有。”轻叹一声,再道:“难道他不曾告诉夫人,他上山所为何事?”
慕容仪柳眉一皱,不耐地道:“那种无名小辈的话,谁会信他。除了焚兰紫芝,可还有其他药草可解我夫与城儿所中的毒?”
围观的武林人闻言,发出一阵嗡嗡之声,终于信了焚兰紫芝是用来解毒之说。
欧阳子夜转回螓首,道:“他上山时,曾出示陆姑娘的令牌,代传子夜之言,可是?”
慕容仪心神剧震,失声道:“什么?”
欧阳子夜垂下头,看着被山风吹得烈烈作响的裙袂,细声道:“夫人可知,那人正是子夜的未婚夫君?”
无名小辈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她挂心她的夫婿爱子,可知纵是无名小辈,也是他人的夫婿、他人的爱子啊!
慕容仪一颗心提到喉口,屏住气息,不知何言以对。
如欧阳子夜言,则那少年所言皆实,他抢摘芝果,却是为了救她的亲人。
她转头四顾,寻找唐杰明,却不知他何时已离开山巅。
欧阳子夜拂开被风吹乱的秀发,柔声再道:“子夜在山下听闻芝果早熟,恐月出后药效渐失,故容郎上山传言,以免误了尊夫及令郎的病情。陆姑娘交付令牌以做信物,子夜原以为不过一个时辰,便可见夫人拿着芝果下来,救醒尊夫令郎。”
她的多疑啊,断送的可不止一个容劼。
慕容仪倒退一步,望着那少女温柔的笑,如坠冰窟,全身僵冷。
那少年以命相搏,强摘芝果,她还想自己果未料错,他定有私心,却从未想过,竟会有人为了救人,可以做到这一步。
欧阳子夜向高崖再走近一步,眷眷望着不见底的黑暗,清脆柔和的声音不泄半点情绪,“容郎宅心仁厚,心地纯良,心切救人,故而强摘芝果。谁知夫人狭心度人,只道他人定然心怀不轨,有意夺草,痛下杀手,以致玉石俱焚……”她回首,望着那美妇苍白如纸的容颜,声温软,眸却冰寒彻骨,“夫人可知为何事已至此,子夜却多此一举,仍将个中原委细细说明?”她轻轻叹息,似怜惜这妇人的无知,又似为发生的一切代她惋惜,“只为子夜想让夫人清楚明白,你夫婿爱子非因毒亡,皆死于你手。”
她原是慈悲,却终于学会仇恨,也……终于有恨。
温软出口的话,化为利刃,刺入那人的心口,毫不留情地翻转,绞成血泥。
她再向前一步,纤细织影危立崖边,极目下望。
那片黑暗,吞噬的可是她最最心爱的人儿啊!
欧阳子夜恋恋垂首,却只见雾茫茫一片,再不见那修长身影,带笑俊颜。
容郎呵……她只须再往前一步,只须再一步……
便可与他同死,碧落黄泉,从此携手。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她闭上美目,珠泪如倾,心似刀绞,却终于停下金玉莲足,不再往前。
虽然这一跳,她便可不再受这失心之痛,逃开这炼狱毒火,摆脱这附骨梦魇,忘却这断肠凄苦……
可是——
师父十五载苦心训导,十五载慈爱呵怜,十五载殷殷垂询,十五载谆谆教诲,盼的,可不是她轻生殉情,辜负师恩。
她自有她的责任、她的重担,千斤在肩,岂可轻言放弃。
“等我十年。”
她低语,拭不干泪如雨下,危立高崖,娇躯迎风孑然,弱如柳,韧亦如柳,轻声坚决:“等我十年!”等她教出第二个欧阳子夜,等她卸下肩上的责任,等她做完该做的事,等她偿完该偿的恩……报了该报的仇。
“十年之后,重执君手。”
她含泪,柔柔漾出笑靥,清婉绝丽,向苍茫虚空,郑重许诺。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她与容郎,相逢且待十年期。
她身后诸人,呆然望着她娉婷玉立,空气似冻结了起来,使得每个人都只僵立,无法做出正确的反应。
她翩然回转,芙蓉面上泪痕未干,梨花带雨,目光却清澄无尘,“武林纷争,无日有休。子夜救一人,却有千人丧命。”她悠悠的叹息淡淡浮于山巅,“纵有大罗金仙,也无力回天。子夜凡尘俗子,又能如何?”
耳畔似响起清朗男声,以凶巴巴的口气道:“江湖中人有被救的必要吗?他们这些人口口声声快意思仇,小事便刀剑相向,只知逞凶斗狠。江湖仇杀,何日有休?他们眼中,人命犹如草芥,他们又几时珍惜过自己或他人的性命?这种人,不值得救。”
曾经嫌过他吵啊,却在彻底安静下来之后才知道那声音如天籁悦耳。
只是……怎么也唤不回来了……
她美目转盼,滢滢水光闪动,只停在眼中,坚持不肯落下。是从几时起,那样嘈杂的声音将心填得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他?
今得耳根清净,心却掏尽,空荡荡飘浮虚空,再寻不着安排处。
她扬眉轻晒,凄然苦笑,“江湖事江湖了,从前,是子夜多事,太不自量。”
妄想救尽苍生,岂知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哪是她改得了的。
垂下眼眉,晶莹水珠悄然坠落,她坚决且清晰、温柔的口吻下,蕴成不容转圜的坚持,“从今而后,青竹药箱不为江湖人设,诸位自求多福,恕子夜无能为力了。”
济世救民呵,她救得千人万人,竟独独救不了一个容劼!
从今后,她再非暖阳,而是寒焰。
从今后,她饮水只饮紫苏饮。
欧阳子夜轻抿一口带着独特药草芳香的浓紫汤汁,瑟瑟幽叹。
几天前,她与容劼也曾来过这家小店,也曾坐过这张桌子,也曾叫过这里的紫苏饮……
紫苏的味道,她仍然不喜欢。
索然放下木勺,澄澈美目呆望着空无一物的另一边桌子,心如铅坠。
三天前,落霞峰上发生的那一切,像是一个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她总是以为一转头,就看得到那张孩子气又爱笑的脸,故意皱了眉头,以不赞成的神情看着她,随便批一通她的错失后,又挂上灿烂的笑容逗她开怀……
想出了神,她唇边泛起淡淡笑意,却在下一个瞬间,退色成黯然,因为她可悲地清醒着,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梦,容郎……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会对她笑,再也不会教训她,再也不会逗她开心……再也不会陪在身边……
失去了他,她度日如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过得了余下的三千六百四十七天。她甚至不觉得今天是熬得尽的。
独来独往,她曾是平静地一个人孤身过了五年呢,却从未发现,她竟会如此害怕寂寞,不习惯孤单——容郎,把她惯坏了。
现在她才知道,一个人,是这样可怕的一件事。夜晚黑暗张牙舞爪地包围着她,压得她透不过气,那种感情,是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的孤寂。白天,连阳光都像是毫无目的地照耀着,她人眼的一切,再也没有人分享,纵使是桃源胜景,看进眼里,却进不了心里,全都没有意义。
削葱素手,重又拿起木勺,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
她不喜欢紫苏的味道,却是如此地想念着容郎的味道,想起有一次,因为她说了自己不喜紫苏,有个坏心的小子故意喝完紫苏饮后吻了她,惹得她又嗔又笑,拿他没有办法。也许是因为这样吧,现在尝起来,连紫苏都不那么难喝了……
滞留在这落震峰下,惶惶徘徊,她望着店门前通向“寻日山庄”的官道,心自怯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