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难喝了……
滞留在这落震峰下,惶惶徘徊,她望着店门前通向“寻日山庄”的官道,心自怯然。
“寻日山庄”近在咫尺,她却在此虚耗三口,只为没有勇气走上门去,向周老庄主告知容郎的噩耗。
要她如何说得出口,几天前还伴她左右的那个人,转眼间英灵飘渺,命殒绝谷,要她如何告沂周老庄主,请他将此讯传予容郎双亲。她如何忍心,让他们听到爱子的死讯,让他们知道,再也盼不回爱子还巢?
黄杨木碗中残汁渐尽,她俯看空空的碗底,茫然若失,唤道:“店家,再来一碗紫苏饮。”
等待已久的店家小心翼翼端上清凉饮品,顺手收去空碗退下,神速媲美轻功高手,并且无比明智地保持着沉默。
即使这位温雅秀丽的女子在他这家小店已呆了两个时辰,即使她已经喝光了四碗紫苏饮,即使他心里十分好奇当日陪她一起出现的那位公子为何不见踪影……
他这家店虽小,每日来来往往客人也不少,有些人转眼即忘,有些人却能令人过目不忘——例如这位姑娘与之前的那位公子。
出色的容貌当然是原因之一。这位姑娘的温柔娇美与那位公子的俊俏率性都极易得到他人的好感并为之注目。但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他们之间那股无需言语便表露无疑的浓情蜜意。在店中,他们的言谈举止皆发乎情,止乎礼,绝无逾矩,但相处间自然流露着淡淡温馨,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一对情根深种,佳偶天成。
这样一双鸾凤配,到今日,这女子形单影只,虽仍然沉静素雅,毫无失仪,然而眉宇间凄楚悲凉,郁郁寡欢,他再蠢也知两人定是发生了什么大大不妙的事故,哪里还敢多话?
正在慨叹着世间多是无情棒,打散鸳鸯,店老板却见一乘青帷小轿在店门前停了下来,不由惊异地挑起了眉。
要知本朝礼法最为森严,琼阁闺秀深锁绣楼,一世人出家门的次数十个手指都够数。眼前这乘小轿制作精良,轿夫四人,衣冠整洁,秩序井然,轿边小婢打扮得体,显然轿中女子绝非娼优之流,而是大家千金。这种身份的女子,竟欲在此落轿,怎不令他纳罕。
他这家店,平时连女客都难得见两三个呢。
先前的欧阳子夜,因行容打扮,皆似久走江湖之人,故他不以为奇。
轿帘轻轻掀起,轿中女子扶住婢女的手,娇弱无力,迈出小轿,向店中惟一的空人走去。
“原来你在这里。”
欧阳子夜一碗紫苏饮喝得七七八八,心散神游何曾注意到身外变化,听闻陌生少女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在耳畔冷冷响起,这才抬头。
只见她生得杏眼桃腮,琼鼻樱唇,倔倔瞪着她的小脸上犹有几分稚气,此刻却又带着满满愤懑之色,似是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放下木勺,却不起身,在木椅上微微欠一欠身,轻言:“周小姐好。”
这少女却是“寻日山庄”的孙小姐周绮华。
周绮华直直瞪她半晌,粉光融滑的眼圈慢慢红透,咬牙道:“容公子都是被你害死的,你倒好,竟有心情在此喝凉饮。”
若不是她二姐嫁给了“青城派”的门主段志贤,只怕这世人都未必听得到容劼的死讯,更不要说知道这详情内幕。
虽只一面之缘,当日那少年神采飞扬,俊雅秀逸,只一眼便令她为之心折。故而当日乍闻他竟使君有妇,她会那般失仪。之后虽知今生无望,她仍忿忿不忘,暗怨自己没福气。不料两日后姐夫下山,却带来那样惊心的消息。
欧阳子夜秋水凝注,看着她似已哭过许久的眼眶,心下了然,淡问道:“周小姐已知容郎的事情了?”
这少女,也是喜欢着容郎的呢。
想起那日她因容郎言明已娶妻房而痛哭失声,她起了怜意,对她咄咄的语气毫不在意。
周绮华看着她一脸淡然,心头火起,道:“若不是你要容公子上山送信,他怎会遭人毒手,是你害了他的。”
这三日,她亦问过自己千遍万遍。若非为她送信,若非她执意要救慕容父子,容郎今日应仍是毫发无伤,好端端地坐在她对面喝他的紫苏饮吧?
是她错了吗?
身为医者,救人本是她的天性。然而如今,她再三自省,却是渐渐动摇。
救得了天下人,却失了容劼,这得失之间,到底值不值得?
她偏开蠊首,捏然苦笑,到如今,就算问出答案又能怎样?
见她别开脸,周绮华当她心虚胆怯,一径咄咄相逼:“那唐杰明倾心于你,可有此事?”
欧阳子夜眼睫一颤,想起那夜唐杰明带起血花的寒光,柔柔悦音轻应:“那又如何?”
……所以,唐公子明知容郎是为她传言,却不肯代之向慕容庄主言明,甚至与慕容庄主一同向容郎出手……
周绮华杏眼喷火,恨恨道:“所以,他当时不停挑拨,诬容公子居心不良,引得慕容仪动了杀机。他不是为了你,何必做那歹人?”
唐杰明对欧阳子夜一见倾心,求亲遭拒一事早已传遍武林。所以当时欧阳子夜一说容劼乃是她未婚夫婿,所有人都联想到他之前一口咬定容劼有意夺草的动机,对其人品的评价也已跌至谷底。
明知即使唐杰明是为了美人而害容劼,也怪不得欧阳子夜,周绮华却管不住自己的嘴,冷道:“说到底,都是因为你容公子才会遇害的,事到如今你怎还有脸活着?”
她只是恨啊,为何容劼先遇到的不是她?
如果他先看到的是她,凭那父母命、媒妁言,二人便可共偕白首,便不会有这欧阳子夜,他也不会魂断落霞。
然而如今容劼却死了。
且连尸首都找不到。
想起今日,她向母亲央求了半天才得以以进香之名到“普济庵”遥祭亡灵,她目幻利波,划向静坐一隅的白衣女子,“若我是你,早不欲为人矣。”
有资格怪她的人,只有容郎和他家中二老,哪轮到这只见过容郎一面的少女了?
欧阳子夜不动声色,“若子夜似姑娘,能得容郎一顾否?”她淡定从容,却也动了怒,这一句话,破天荒地加入冷讽,白了眼前少女的娇颜。
她浅笑,心中漾起涩涩悲意。蒙君垂爱,故今日不受人辱。然容劼已不在了,赢得这小小口舌之争又有何益?
“老板,结账。”
一碇碎银轻轻搁上木桌,她兴味索然,再无意与周绮华多作纠缠,背起药箱,步出客店。
周绮华既知容郎之事,那周老庄主亦已知闻。此地,她不欲盘桓。
唐杰明——说起来,果然是她救了不该救的人,才有今日之祸。
如果可以重来,这一次,她会撒手。
纵使将这一身所长,换取一个容劼,她亦心甘。只可惜,老天从未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千愁万恨,到如今,她也只能认命。
元丰四年六月十三,群豪会战落霞峰巅,夺焚兰紫芝。未几,果落人亡,死伤过半。
斯役,容劼一战成名,慧星陨落。欧阳子夜拂袖绝然,从此拒为江湖人医。
经此一役,中原武林损失惨重,参战之各门派无不闭门思过,江湖冷落,元气大伤,倒是难得地清明了好长一段时间。
其间,比较引人注目的两件事,一是慕容世家不断延医,但萧礼德与慕容寒城始终昏迷不醒,群医束手;二是落霞峰役后不到一月,“飞龙堡”少堡主唐杰明突然失声,药石罔效,再不能言。
此后欧阳子夜孤影飘泊,萍踪不定,依然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只是再也无人见过她开怀展颜……
第十章
一只雪白晶莹的手轻轻拨下翠玉簪,玄黑丝瀑流水般直泻而下,光可鉴人,披在女子迎风俏立的身后,柔柔拥住纤细娇躯,长至膝下,乍一看,似一袭贴身裁成的墨丝裙。
“意长翻恨游丝短,尽日相思罗带缓。”柔媚的女声带笑低吟在她身后响起,“人说‘长发为君留’,只凭你这头青丝,管教那铁石心肠也成个多情种。”
欧阳子夜无奈回首,取回玉簪,轻嗔道:“次次都拨人家的簪子。头发有什么好玩的?”
长发为君留啊,她牢牢记得,从未忘却曾有人握着她的发,说道:“大不了以后我帮你洗头,不准剪。”
所以她留长三千烦恼丝,未损丝毫……即使那人已不能为她洗发。
如云秀发衬出佳人如玉,顾红绡虽为女儿身,亦为之目眩,怔了怔,才道:“晚来风寒,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欧阳子夜笑指窗下,道:“堂下是谁在唱曲呢,这首词倒有些意思。”
顾红绡侧耳倾听,蹙眉道:“不过是伤春悲秋,感怀身世罢了,别听了。关上窗进屋吧,仔细着了凉。”
前边,楼下女子燕语莺声,唱道:“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春衫着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歌声凄婉缠绵,绕梁不绝,自有动人心处。她不想她听,却是怕勾起她的伤心事,倍添伤感。
两年前落霞峰战死容劼,欧阳子夜红颜一怒恋情深,此事江湖中广为流传,说书人甚至编成传奇,传唱一时。她身在青楼,最近市井勾栏,这段故事自是烂熟。
欧阳子夜依言合上窗楼,浅笑幽回,“好词啊。我便是那‘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顾红绡横波美目轻瞟,笑道:“这是在怪贱妾待客不周呢?欧阳小姐若想畅饮,本院停业三日,院中姐妹只管劝酒,让你喝个痛快,如何?”
欧阳子夜知她好意,淡淡岔开话题道:“红袖喝了药睡下了?”
顾红绡点点头,感激地道:“她今日血已经完全止住了。真是多亏你了,不然,她不要说将来无法生育,只怕连命也保不住呢。”
欧阳子夜轻挽起秀发,系成慵妆髻,就在梳妆案上写了个方子,道:“这是补血调经的药,先抓三副。明日那两帖喝完了,就可以换这个了。”
青楼女子常以药物避孕,而那顾红袖却不知为何不曾服药,珠胎暗结,到六个月时小产,顾红绡才知详情。她流产之后血流不止,成血崩之势,医家对此类病症本自忌讳,且许多人对青楼心怀鄙视,病情延误。至她人诊,顾红袖已危在旦夕。
其实连她人“剪梅院”行医,亦惹得卫道之士非议无数,直数落她不知洁身自好,自甘堕落呢。
不过那些闲言闲语她若要一一顾及,早该回家学绣花去了,哪里还敢出来行医?
顾红绡接过药方,道:“明日一早我就叫抓药。时候不早了,子夜快些歇息吧。”
欧阳子夜起身送她出门,道:“小妹知道了。顾院主只管请吧。”
看顾红绡走下楼去,她才回身闩上门,一一吹熄烛火,上床就寝。
虽然相识不到十天,她对顾红绡却十分欣赏。
这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独力经营这家姑苏城中最大的青楼,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更兼为人直爽,豪侠意气,确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欧阳子夜倏然睁开美目,眼前一片昏暗,耳边隐隐传来前方院落的笑语,与她之前猛然惊醒的夜半时分并无不同,但她却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似有一丝奇异的波动。
哪里不同了?
混沌的意识渐渐复苏,她微微侧头,看到窗扇大敞,微寒的风在室内缓缓流动,带来一丝清冷的湿意。
下雨了吗?她掀开被褥,起身走到窗边,拢上窗,暗暗疑惑着窗是否被风吹开的,转回身来,却被吓住。
微弱光线中,一双眼宝光熠熠,正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拢住雪白中衣,虽惊无惧,沉声道:“阁下何人?深夜私闯,不觉太冒昧了吗?”
此人——是为人求医或是寻欢闯错了门?她自问,旋即失笑。
哪有人寻欢从窗户进来的?
对方静静看着她,绵长细微的鼻息轻弱若无,她微扬秀眉,道:“尊驾此时造访,所为何来?”
来人仍旧闷不吭声,她也不恼,举步向梳妆台走去,边道:“可是贵体有何不适?”边拿起案上的火石,想要点起灯。
来人鼻息虽缓,却仍给她听出异样。他换气轻浅促薄,应是身体虚寒,显然有病在身。
当日落霞峰上,虽说得决断,她却心软,规矩一改再改,从一开始便做不到见死不救,那些身染重疾而非搏杀受伤的江湖人她救了,跟着,便是厮打成重伤的她也狠不下心不睬,只据容劼当时所言,救到“不会死”再转手他人。时日一久,自又有江湖人上门求医了。
那人依然沉默,诡秘的身形晃动,转眼已近到她身后,打落她手中的火石,温热的身躯没有丝毫间隔,与香软娇躯紧密贴合。
欧阳子夜薄愠。手肘重重向后击去,低叱:“放肆。”另一边纤手陡然一转,捏住缝在衣角的蜡丸,只要用力捏破,内力再深的敌人也只能在三息之内倒地,动弹不得。
但,身后传来男子委屈的声音,“子夜不认得我了?”
微显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合成似陌生似熟悉的感觉,却令她如遭雷殛。
修长素手自指尖开始冰冷,眼前微弱的星光灯光晃动朦胧,视线模糊成白茫茫一片,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张,在极短的时间泌出薄汗,欧阳子夜轻轻吐息,像是生怕一用力便会惊走了不速之客,“容郎!”
她轻呼,螓首向后回转,出口的不是疑问,却是忐忑。
这样温暖的感觉,曾经有过,以为永远失去了,如今,竟又得回……竟又得回。
无数午夜梦回,枕冷衾寒,再软的丝绵也暖不了她,只为心冷。
是梦吗?
微凉的手掌覆住她的眼,来人执拗地不许她回头,温柔的声音美如天籁,“子夜,想不想我?”
她轻颤,流着冷汗的玉手用力握住眼前的迷障,纤长香软的娇躯死命靠后,与他颀长清瘦的身躯贴得密不可分,恨不得融入他体内,干涩的喉咙吐不出千言万语,哽咽着,“想……”
这么真实的感觉……不是梦啊……竟然不是梦……
她拉下遮住她双眼的手,紧紧反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