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你和你父亲组成的是一个紧密的利益集团,为了1800亿的未来和白洞白色的明天在奋斗。”
沈钦梗了一下,像是被自己的笑呛到——他在网络上有多夸张善谈,在现实中就有多内敛腼腆,所有的情绪,都由双眼负责:他真的有一双极富表达力的眼睛,现在,这双眼里就仿佛在放映着【喷笑扑地】的gif表情。也正是这一点生动的笑意,如星火点亮夜空,让他从黑暗中脱离了出来,他不再是那个黯淡的、沮丧的,随时随地都可能爆发失控的精神障碍者,他是个正当龄的,修长而英俊的男人,正含着笑,因为她的一个小小的玩笑,感到如此的愉快——
刘瑕挪回双眼,不去惊动他不自觉的聆听状态,“但这一切在心理学家眼里真的相当明显,有明确的因果线——当你回顾你的青少年黑客时代时,你说过,‘我的情绪存在很大的问题……我做了很多不让我骄傲的事’——粗听之下,这没什么问题,你在宣泄你的情绪,不管它从何而来。但这种宣泄的方式就体现了你的父子关系相当的冷漠,在童年时代缺少父亲的陪伴。”
“孩子一般都会不自觉地模仿同性长辈,塑造自己的内心世界,善恶观、是非观、追求与底线,而这种反馈模式有延后性,通俗地说,这是个阶段式的任务,你在童年时期没完成,ok,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到了青少年时期,当个体和社会发生更广泛的接触时,你就会发现,漏掉的功课有多大的恶果,更糟糕的是,这一课你永远也无法补回来。很多小孩在闲谈中了解到这世界的一些基本规则——我们要尊重法律,我们在规则内行事,当你做错事,你要付出代价……他们在之后的一生都会因为这些常识而受惠无穷,他们有没有情绪满载的时候?当然有,但这时候他们会通过一些更平和的方式来释放,因为他们经过强化和惩罚,树立起这样的观念:犯法的事你不会去做,你能,但你不会。”
“事实上,在你的少年时代,你和叶楚浩辰、欧阳迈分享的是同一种更深入的危机:你们的家境都很富裕,这也意味着童年时期父亲忙于事业,缺少共处时间。而不幸的是,在某一领域,你们又都天分超群,还记得我们说过的吗?杀人也需要天分,要伤害到别人,也需要能力。你们的能力都很强,也因此,这种试错的过程,会比那些一样缺了课的平庸之人更加惨烈。叶楚浩辰犯了一个他无法承受后果的错,他的幸运不在于最终逃脱,而是在于他和他的偶像有了交流——你正是他择定的‘父亲’。”
她若有所思,“考虑到叶楚浩辰的侠义风格,我想你在网络上做的事,也未必就有那么‘不让你骄傲’。”
“父……父亲?”沈钦的关注点却和她不一样,他又呛了一下,“你……这比喻……很……很……”
他踌躇了一下,仍是掏出手机,给刘瑕发来了好几个【满脸黑线】的表情,*【抽动嘴角】你这个比喻也太吓人了!*
“你是不是告诫他,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刘瑕争辩道,“他是不是听从了你的劝诫?其实做父亲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难——尤其在你们的关系里,叶楚浩辰积极地承担了90%以上的工作,你只要对他适时加以点拨就可以了。在婴儿期之后,那些繁琐的照顾工作就没意义了,更重要的实际上就是这种交流。”
*呃……但不管怎么说……*沈钦发来了一串五味杂陈的表情,*人家连女朋友都没有……【狗狗眼】*
刘瑕毫不客气地回了他一个【翻白眼。gif】,沈钦虽然低着头,但被手机照亮的眉眼间点染上淡淡笑意——他飞了刘瑕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眸,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你觉得他会变好吗?*
“你是说……”
“叶楚浩辰,”沈钦说,他干脆坐了下来,趴在沙盘边沿,脸颊靠在手臂上,一阵车灯照了过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俊逸的面容上流光溢彩,反而衬出了异样的天真。“还有欧阳迈,你觉得他们以后会变好吗?”
“……我想他们会的。”刘瑕说,她忍不住放柔了声音,“叶楚浩辰已经受到了教训,他的成长环境相对单纯,这么一个事件,足以起到教育作用了。至于欧阳迈,虽然他的父亲并非完人,甚至在某些人的眼里,他还很讨厌,但他毕竟很爱自己的儿子,这份爱足以修补关系,小迈还小,又很聪明,只要找对点就很容易沟通……他们都会好好的。”
“……那就好。”沈钦说,他脸上浮现出恬静的笑意,手指轻轻拂过城堡顶端,像是在俯瞰自己那伤痕累累的复杂过去,“那就挺好的了。”
在咨询室里,没有一件事仅仅是单纯的事实,无数信息从沈钦的一举一动中被释放出来,而刘瑕几乎被那庞大的洪流哽住,那笑容中所透出的满足与欣喜就像是一双手,掐住了她的咽喉:对于叶楚浩辰和欧阳迈来说,生活终究是幸福的,困扰他们的仅仅只是这么一个问题,但,对于沈钦来说呢?童年时代缺失父亲陪伴,仅仅是他所有那些问题中最为轻微的一个,可被她当作是敲门砖的一个——而这样的他,还会为叶楚浩辰和欧阳迈的光明前景,如此满足,如此幸福。
你总说我温柔,刘瑕想,但其实,沈先生,和我相比,你才是真正温柔。
这个事实,让她的呼吸稍微停顿了数秒——说来也的确令人费解,她脸上也许还流露出了什么别的情绪,让沈钦顾盼过来的眼神微微一顿,笑容渐渐加深,琥珀色的瞳仁有点像猫,指尖微微带了泥迹,在脸颊上留下一点痕迹,用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专注和坦然凝视着她,而他的双眼所携带着的情感,正因为他的自我封闭而显得更珍贵的情感……
刘瑕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下班后,中央空调定时关闭,室内的温度似乎是有些过高了,她的双颊感受到一点温热——她别开了脸。
沈钦那头又传来了轻轻的笑声——轻到几乎能被风声混淆,在她能听清以前就消失无踪,但他的声音却要比今晚的任何时候都从容与温和。
“你看,我是对的。”他说,降e调回荡起来,“你就是全市最好的咨询师。”
“当然,你也是对的——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匮乏到了我甚至没什么好说的程度,”沈钦说,他的手指又开始在连栅栏中来回滑动,刘瑕垂下双眼,和他一起望着修长的指尖,徐徐地划过一条又一条曲折的通道——她恍然有种幻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孤身走过这荆棘重重的道路,向安全城堡外的未知空间发起勇敢的探索。“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从来都不在,我想我得到的远远少于小迈曾得到的,因为小迈还会为父爱的匮乏而愤怒,但对我来说,我从来都没有一点和他有关的记忆,没有记忆,就不会有渴望,也不会有缺失的遗憾,这种需求,压根就并不存在。”
“他一直都很忙,那段时间,对滨海集团来说非常关键,他永远都在路上,”沈钦的语调冷静得让刘瑕几乎有些意外,“这也是他和我母亲关系破裂的重要因素——至少,当时他们是这么和我说的,但我知道的比他们都多……我知道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已经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我父亲从来没喜欢过我母亲,我母亲也一样……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在想,他对我那么不关心,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他和他喜欢的人生的小孩。——不论在离婚前还是离婚后,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来自他的温情,我的生命里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爸爸这个角色,当然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但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交集,大部分时候我们见上一面,然后他就会被各式各样的电话叫走。他不知道我生过几次病,有一次我骨折了,在家休养,他回来看到很吃惊,他当然不知道我上几年级,也不知道我都在学校里都干了什么……其实这点还是蛮不错的,因为见了面他也不会因为那些事骂我,我们偶尔见一次面,也没什么话说,他会给我一点钱……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其实并不缺钱。”
“到了国外以后,我们的接触就更少了,几乎接近于零——我有钱,我父母离婚的时候,祖父给我设立了信托基金,不管怎么说,钱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他好像也知道了我是多么顽劣的学生,而且我的监护权给了我母亲,所以他当然就有更多理由不联系我了,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忙——他和他喜欢的人生的小孩也没有特殊待遇,一直都住在国外,和他好像也没见过几次面,他好像就是那种并不怎么在乎亲子交流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他和祖父很像,觉得儿子天生就该听老子的话,结果他回头发现,根本就不是这样。”
“他有时候会对我做一些很可笑的吩咐,让我读商科,让我回国参加什么什么晚宴,让我去机场接个人,让我照顾一些故旧的小孩……我怎么可能搭理他?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发火——我们好像没熟到那个程度,他可能想要改又没有时间,也就这么搁着了。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他都会让助理给我送点礼物,这就是我们长期以来的主要交流,我支使他的助理给我办点什么事,他也不阻止。这就是我们在我回国前的全部交集,当然啦,现在因为祖父想把1800亿给我,所以我们的关系应该亲密到了史上最高值……”
沈钦闷声笑了起来,他的手指终于划过了护城河上的小桥。
“我其实并不觉得他是个坏人,他伤害了我,这就像是……你不会去怨恨一个死人,”他深思地说,“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你真的就不会感到遗憾,你会发展出一种和谐的生态系统,这里只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不管那些心理咨询师怎么说,父子关系不是我的心结,我不觉得他给我带来过什么挫折,只有……只有那么一次。”
降e调沉了下去,“有一次我从学校里出来去买外设,在wn吃饭的时候,我旁边坐了一对父子,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胖胖的老爸,皮带勒在肚皮下面,他儿子和我一样大,满脸青春痘,没精打采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窝囊废。他们应该不住在一起,离婚了,妈妈拿到了监护权,老生常谈,父亲定期来和儿子吃顿饭。整顿饭儿子都在抱怨他们的橄榄球校队,联赛成绩一团糟,四分卫就是个bully王,他被盯上了,损失了两个bp机……他爸爸越听越不耐烦,而我坐在旁边,就看着他越来越差的脸色——很奇怪我当时居然能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绪,这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但那一刻,我就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皱眉和叹气,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想法:‘亚当真是个该死的弱鸡,我开了这么久的车来听到的全是抱怨,我真不知道该他妈的怎么教他才好,他真让人烦躁’。”
“不是什么完美的父子,他们都是loser,收入不好,开的车好烂,但只有那一次我忽然在想,我忽然在想……”沈钦的声调在一瞬间闪过轻微的颤抖,回忆中这疼痛的影子依然能让他畏缩,“**,我好羡慕亚当,至少他爸还会开两百英里来听他抱怨——至少他还在乎。就像是……就像是你忽然间知道你其实是个残障人士,亚当和他爸爸所有过的那些东西,虽然未必非常美好,但他们有过的那些东西,你从来没有,那是一片空白——你就只是,和所有的先天残障人士一样,一出生你就没有,纯粹的几率问题,你甚至不知道该去找谁抱怨,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对另外的子女也没有特别好,他所有的小孩都住在国外,很少和他联系,因为时差,也因为他真的很忙。”
他的手指陷入沙地,声音有些沉闷,“那一次我有想过问他,为什么要生我,如果他这么不在乎,但那就只是——就只是问不出口,后来,没过几天就忘了——真的就像是所有先天的残障人士一样,如果你从不曾拥有,这真的不会太让你痛苦。”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抽出手耸了耸肩,摊手露出洒脱的笑容——
“——哎呀!”
但这帅气一幕,在他带出一大把沙子,把张暖刚收拾好的地板又弄上污渍后顿时黯然失色。沈钦连忙遮住脏手,囧囧地递来‘求别吐槽’的眼神,四处顾盼寻找纸巾,一如既往,他装逼的企图又一次失败得浑然天成。
刘瑕嘴角抽搐,按捺下嘲笑的冲动,给他送上一张湿纸巾,她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沈钦手上,凝住片刻,又自然地挪了开去。
那当然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沈钦的双手,修长、白皙、灵巧——随着倾身的动作,袖口上拉,露出了一节同样白皙的手臂(沈钦一定宅了很多年才能把皮肤捂得这么白),以及腕间的红痕。
疤痕还很新,略有突起,暗红色,不像是陈年旧伤……她不是疤痕鉴定专家,只能大略猜测,这伤口的历史,应该是半年到一年之间。
从审美来看,疤痕有时也有种异样的美感,尤其沈钦的皮肤还很白皙,这种对比强烈的画面似乎有种魔力,能够攫去观看者的呼吸,刘瑕就觉得鼻子有点塞,她深呼吸了几下,都还有轻微缺氧的眩晕感。——今天的日程是有些太满了,她的体力也许有些跟不上。
这轻微的失常,已惹来沈钦的注意,他一边擦手一边投过疑问的眼神,“?”
刘瑕随意搪塞,“你的手实在太漂亮了,刚才摊手的英姿整个把我帅到,简直呼吸都因此困难。”
说出口她就有轻微的后悔——这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并不合时宜。
果然,沈钦怔了一下,双颊因此腾地烧红——他现在又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了,又成了那个纯真而可爱的沈钦,即使明知道她只是在玩笑,也依然为一句暧昧而害羞得燃烧起来,眼神四处躲闪,刚才还很自然的对视,现在已完全破灭,刘瑕只能愕然地望着这个手足无措的人慌乱地左顾右盼,最后脊背一僵,又回到了标准坐姿:双手扶在膝盖上,挺直坐好,眼神就盯着自己的手看。
“呃……”连声音都不再是大提琴的典雅低沉,像是垂死哀鸣,‘呃’了半天,沈钦手一翻,还是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