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睡着。*
沈钦自说自话,根本不搭理她,刘瑕拼命眨眼,忍住火气,但亦不禁微微一怔——她的心思八成在孙女士身上,两成在怒火上,但咨询师的直觉依然让她本能地注意到了沈钦的异常。
他似乎……真的是在生气,而这份怒火的来源并不是源于昨晚被耍,而是来自于对她安全的担心。
这有点怪,她眨眨眼,想要探究更多,但这并不是个合适的时机,只是简单地发了个‘?’,便回了一句:
*一会说,现在我要专心咨询。*
沈钦发来一大堆委屈的表情,但没有再说话,刘瑕试图把视频重新最大化,但鼠标才移到全屏按钮处,就宣告冻结,她只能被迫面对沈钦最后发来的一张含泪皮卡丘——它刚好遮住了孙女士的脸,让她的叙述平添了几分喜剧色彩。
刘瑕深呼吸几下,勉强忍住扭曲的表情,坚持地狂点鼠标,片刻后,沈钦似乎意识到她的决心,皮卡丘被移到了画面边缘,孙女士抽泣的脸终于重见天日。
时机恰到好处,她不再搭理沈钦,而是重新打开麦克风,对正好暂停叙述,望过来的孙女士说道,“孙女士,我们之前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孙女士是有些心虚的,所以停下来自觉接受批评,连啜泣声都停了,“要做好我和她之间的边界区分……但我真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刘老师,你没生孩子,你不知道的,真的,看到那张脸,我怎么可能说不管,那是我的小孩,我不能真的就看她那样自己把自己毁掉……”
刘瑕命令自己不要再想沈钦,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孙女士身上:很好,一如既往,又是同一个压力源,挫败的母女关系。
“你肯定也承受了很多。”她说。
孙女士得到理解,哭都哭得更理直气壮起来,她捂住嘴,肩头直耸,“刘老师,我真的、真的只有在你这里才能得到理解……我知道别人心里都把我当个笑话看,你知道他们怎么讲的,那个老孙,家里再有钱有什么用,女儿都28岁还没结婚,肯定是有毛病的……我是真的抬不起头,真的抬不起头来啊,刘老师,我走在路上都觉得别人在戳我脊梁骨,我真是……”
原本已安静下来的对话框又动了,沈钦发了个一排“????”过来,刘瑕眼角余光扫到,忍不住抿抿嘴。好吧,看来他的确也在听。
*她女儿的毛病就是28岁没结婚???*
*呃???*
沈钦接连发了几句话,刘瑕瞟了孙女士一眼,尽可能小声地按下几个键。
*嘘。*
*呃,可我不理解啊,她女儿的毛病就是28岁没结婚???我还以为——你明白的,我还以为她女儿吸。毒呢,要不然赌博,或者真的有什么情绪障碍——*
他的迷惑之情是如此真诚,刘瑕几乎有会心一笑的冲动,但她依然尽量保持平静。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也谈过的,孙女士——”她说,不再去看沈钦的对话框。
“我知道,唉,我知道,”孙女士抹了抹眼睛,崩溃的情绪稍微有些控制,对刘瑕诉说的过程,本身似乎就是一种治疗,让她回想起了上一次疗程中改变的心态,“反正,这种事,很复杂的,刘老师,你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你真的不理解,我也受到很多压力……反正,这个事情,也是过年时候开始的——初六那天,她小姑也是介绍了个对象,让我们过去一起吃个饭,她也是一片好意,帮我们张罗……”
“那你带她去了?”
“带去了,她很不情愿,我也是好说歹说,反正就是一起吃个饭……”孙女士说,一丝不明显的悔意露了出来,但很快被她掩饰性擦脸的动作抹去,“那顿饭是吃得还不错,对方那个男孩子呢,也还可以,虽然个子矮了点,不到一米七,家里条件也比较普通,但是人很老实上进,赚的少也没什么,这样好拿捏嘛,以后也会对你好,不容易出事。”
“她爸爸觉得可以,对方家里人也很满意,她小姑也是一直说,都28了,真的没什么可挑,以后再挑,条件更差,干脆就这么定下来,快刀斩乱麻,也就收心过日子了……上个月对方家里过来提亲,我们就把礼都给办了,让她这个月请假回来一趟办婚礼。”
孙女士又嘤嘤地哭了起来,“电话打过去,她反而又发作了,骂我们神经病,什么过分的话都说了……我都不愿意回想……然后又换了手机号,找不到人了……她爸爸和叔叔怕她出事,赶到北京去,她已经不住在原来那里,公司也换掉了……”
接下来是一长串关于找人的哭诉,大学同学、老师、前同事,前上司……刘瑕对此并不陌生,一切几乎是两年前的再演:孙女士第一次前来咨询,就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和女儿完全失去联系,焦虑得连续一周无法成眠,安眠药都不太奏效,但又心存顾虑,不愿就诊于当地的精神科,经人辗转介绍,选择了和刘瑕这个极为安全的对象远程视频治疗。
“我真的不理解,好好养大的女儿,真的,刘老师,我们用心血养大的女儿啊,怎么就变成这种人……”孙女士又哭了起来。
*哈???*
“真的都是为了她好,她就是那么不可理喻……”
*她是认真的?*
“把家里的亲戚都得罪了个遍,还要我们来收拾烂摊子,她爸爸气得要和她断绝关系……”
*WTF?她真的是认真的?*
孙女士的哀恸,发自肺腑,她是真觉得自己多年的教育落了空,这份情绪是很具有感染力的,一个母亲觉得自己的母爱所托非人时,那巨大的绝望足以淹没一切——但她说一句,沈钦就发一句感想,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双口相声——
刘瑕只能咬住脸颊内侧来维持表情,她点点头,“我明白了,孙女士……那么,婚礼取消了吗。”
“人都没出现,还怎么继续办下去,这次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搞得我们在对方家里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还有她小姑一家也是,左右为难,男孩子爸爸是妹夫的朋友,又是鸡飞狗跳,县里人都看够了笑话……”
絮絮叨叨,把近况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时间已经过去五十分钟,孙女士嘘了一口气,结束叙述,看来已经获得一定程度上的满足,她主动说,“我一会还有点事,今天先到这里吧,刘老师,下周我再和你约时间。”
“好的,”刘瑕说,“周日以前和接待处联系就可以了,孙女士……”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好好沟通,如果可以的话,到北京和女儿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试着融入大城市的生活,好吗?”
孙女士回给她一个友善的笑,这笑容是亲热的——虽然付了钱,但在这过去的一小时里,她毕竟还是接收到了刘瑕的关心和善意,但同时,这笑容也是敷衍的,无数微表情征兆表明,这是个注定被放弃的提议。
“我会考虑的,谢谢你,刘老师,下周再见。”
伴随轻微卡顿,视频窗口黑了下来,随后自动关闭,刘瑕轻嘘了一口气,举起手揉揉额头,休息了十几秒,这才武装好自己,抬起头步入下一场战役。
而沈钦则早已经蓄势待发,荷枪实弹地等待着她了。
*????*
当然,首先轰炸来的就是一长串问号,刘瑕几乎能想象到他在电脑那头困惑的表情,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好吧,考虑到沈钦从小出国,这些年来回国次数应该也是屈指可数,这对他来说应该算得上文化冲击了。
*这真的是不该发生的事。*她尽本分发出指责,*你在妨碍我的工作,沈先生,下次发生这样的事时,我只能对咨询人说明原因,你会让我损失掉一个咨询人。*
*噢,没关系,我可以把她的时段钱补给你。*沈公子的回答一如既往,很快,很欠揍。*我没有听错吧?刚才那个女人,真的就因为她女儿不肯回家结婚崩溃成那个样子?*
从伦理来说,和任何人谈论咨询者的私人问题都是大错特错,但刘瑕发现,拒绝和沈公子谈论此事似乎也有些太假正经的嫌疑。
*无疑,这是一种你在自己的房间里无法理解的社会现象,沈先生。*最终她不冷不热地回答。*另外,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这和金钱无关。*
沈钦又发了同一张含泪皮卡丘过来,刘瑕忍不住从喉间闷笑两声,但幸好及时止住——她几乎可以肯定,沈钦是看得到她的表情的。
*这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控制欲?还好啦,我不陌生。*他的回答依然很快,语气有淡淡的嘲讽。*‘为了小孩好’……所有中国式家长的借口,但我真的不明白……*
他的困惑之情几乎能突破屏幕,*28岁没结婚有那么可怕吗?啊???真的有那么可怕??*
刘瑕还没来得及回答,沈钦的疑问又来了,*而且你是怎么给她做咨询的?就一直忍着不告诉她这种想法简直荒谬得可笑?我看她女儿才是那个需要来做心理咨询的人吧,靠,我简直都佩服她了。*
*其实我也的确很佩服她,大部分这种家庭抚养出的女孩都会有一定的受虐和依赖、低自尊倾向……*刘瑕按下了Enter键才有轻微的后悔——她还是说得多了,距离‘不谈论咨询案子’这条线越来越远,*但你不能简单地用荒谬来定义孙女士的认知。*
沈钦又发来一大堆问号,当然还有好几个求知若渴的生动表情——以他对国内社会文化的陌生来说,沈钦对国内流行表情包的掌握倒是熟练得让人哭笑不得。
刘瑕抽抽嘴角,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我猜你已经找到了孙女士的真实住址,当然,如果连她女儿现在的地址,甚至是她们两人的生平履历都已经被你挖掘出来了,我也不会吃惊……*她说,有些暗讽,但沈钦并不介意,而是发来两个大大的笑脸。*那么你应该能发现,她住在内陆城市下属的一座小县城里,几乎从未离开过县城长期生活,如果你了解在这样的小城里生活的感觉,你就不会觉得孙女士是在自我折磨。不论是‘女人到年纪就该结婚’,还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这两点,都是小城市的基本生活常识,这就像是……*
她打字的速度慢了下来,寻找合适的字词,*这就像是100年前,没有人怀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到了年纪就回乡成亲,这种做法在中国土地上曾流行过数千年,所以你很难说这种小范围的普遍认知是一种自发的群体思维病态,这样的冲突在一百年前普遍存在,当时做出反抗的是工业文明的沐浴者,你熟悉的民国名人几乎都有类似的经历,而如果你把安排好婚礼,回家结婚这件事放到一边,只看在受到刺激以前他们的做法,就会发现孙女士和她的配偶、亲友只是在重复着百年前的观念冲突而已,整个社会风俗已经发生了变化,但他们很难做出调整……这是从住所稳定、文化流动缓慢的农业文明到人员变迁、信息传递快速的工业文明的代际转换留下的余痕。*
沈钦保持沉默,没有马上回答,这让刘瑕扬了扬眉毛,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抱歉,我有点太掉书袋了,其实简单地说——*
这段对话还没发上屏,沈钦的回答就跳了上来。
*=_=,我还不至于不能理解,谢谢,我大学在MIT念的。*这句话还附了个熊熊怒火的表情。
刘瑕扬扬眉,MIT很了不起吗?
*那只能说明你擅长理工科吧。*她说,又指出,*再说,你回话的速度明显比平时慢,我只能推定你在理解时有困难。*
*我不是理解有困难,我是……*沈钦又断了几秒钟才继续,*好吧,这是个很新鲜的观点,至少对我来说,以前从没想过从这角度来看……这也印证了我的看法,你确实是本市最好的咨询师。*
说实话,刘瑕并不能肯定自己算是一个好咨询师,更遑论本市最佳,她也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值得上这种规格的称赞,除非是……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屏幕,没有马上敲出回复,不过,沈钦也没让谈话变冷。
*OK,你说服我了,孙女士的表现可能并不是那么荒谬,她有足够的理由来认为28岁不结婚是伤风败俗,但除了建议她到大城市生活一段时间以外,你不能做点别的什么?*
*比如说?*
*我不知道,比如说告诉她她女儿没有神经病,只是在为自己争取正当权益,你觉得这是不是个不错的开始?*
有意思……这好像是他们所有的谈话中,沈公子最为认真严肃的一次。
刘瑕回想沈董事长的表情,心不在焉地思考着沈公子的父子关系,还有老先生那为她拒绝的委托,她有种自己正步步深入泥潭的感觉,但……手指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依然敲出了诱导性的问题。
*你觉得这对女儿不公平,是吗?*
*这当然不公平!!!*
沈钦发了个好几个感叹号过来,随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的语气一下又变得过分冷漠,就事论事。*这种冲突中,她完全是无辜的一方,但所有的后果都要她来承受,你觉得孙太太刚才的表现就算是伤心凄惨了吗?要不要看看她女儿现在的状态?*
不得不承认,沈钦收集信息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刘瑕高高地挑起眉毛,*我没有否认她受到的伤害,她肯定也需要帮助,但遗憾的是,她并不是我的咨询人,也不能成为我的咨询人……站在孙女士的立场来考虑,在她没有脱离生活环境的情况下,我无法为她洗脑式地灌输一种新理念,朋友、亲人,社工人员都可以这么做,但这不是咨询师的职责,我也不能这么做,这是利用职务优势亵渎她的精神自由。*
她思忖片刻,斟酌着用词,*只有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观念已经落后于时代,有了改变的动力,却又难以前行时,我才能提供帮助……这是心理咨询领域的重要伦理,咨询者有动力,我们才能提供帮助,这种自救的动力,是改变一切的契机,就像是孙女士的女儿,她是更无辜的受害者……*
她刻意留下省略号,观察着沈钦的反应。
*Shit things happens everyday。*沈钦回了一句英文,这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