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心连忙将工作服系好抚平,坐到凳子上,手里拿起炭笔,举起来刚比了一下构图,就又垂了下去。
这么尴尬的开场她从没经历过,以前在画室总是一群学生聚在一起,中间要不就是摆放静物,要不就会请一个专业模特,美术老师也会在旁指导。
像是这样一对一,上来没有任何开场白的,实在是……
思及此,隋心开口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先生。”
“我姓钟。”男人开口。
钟……
隋心很快笑了一下:“钟先生,其实我对画画并专业,只是想挣点零花钱。我的同学夏瓴介绍我来,是为了帮我。接下来我每画到一个阶段,都会拿给您看一下,如果不满意可以随时叫停。”
钟先生也扯出一个笑容,那双丹凤眼像极了一个人:“你只管画你的,不要被我左右。”
隋心愣了一瞬:“还有,我其实不了解您,第一次见面很难抓到人物性格,所以我画画的时候,您能不能随便聊点什么,让我对您有个了解……其实这样,还可以让大家都没这么尴尬。等我定好线稿,您就可以活动一下。”
话音落地,顿了两秒,见钟先生点头,隋心才重新拿起炭笔。
——
可是直到一分多钟过去了,钟先生依然用那种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就像刚刚进门时一样,像是在评估什么。
隋心只好顶着这样的目光问:“请问钟先生,您的年纪是?”
“二十八,虚岁。”
“您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年轻。”一说完这句话,她就懊恼的皱了一下眉,又问:“家里有几口人?”
钟先生顿了一下才说:“这个不好界定,原来是三口,现在是四口。”
“哦。”隋心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继续换问题:“您一定没成家吧?”
“怎么说?”
“如果成家了,通常是和另一半一起存画留念。”
钟先生点头,动作缓慢的换了个姿势,靠向沙发扶手,伸长一条腿:“不如换个问法吧?如果不是聊我的事,是聊你的事呢?”
隋心怔住,抿了一下嘴说:“都可以,我主要是想通过交谈,更准确的定义人物的性格。”
——
那笑容越发意味深长,停顿片刻,开口问:“我听夏瓴说你姓隋?”
“是,隋朝的隋。”
“多大年纪?”
“十八。”
“哦,那你一定没成家,因为结婚的法定年龄还没到。”
“……”
“有男朋友了吗?”
“有……”
“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隋心指尖一顿,脑中立刻浮现出钟铭的模样,微微一笑:“他很努力很上进,从小就是学霸,工作能力很强。”
“你一定很崇拜他。”钟先生如此下结论,“他现在也在加拿大吗?”
“是啊。”
“那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之前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在这里读研,毕业后在一家珠宝加工公司工作。”
钟先生颇有意味的扬了扬眉:“这可太巧了,我也是做这行的。”
隋心笑了:“世界真小。”
“他叫什么,也许我们认识?”
“他和您一样也姓钟。不过您应该不认识他,他只是工薪阶层。”
钟先生恍然的笑了:“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从小就认识。”
“哦,青梅竹马。真是让人羡慕。”钟先生语气低喃,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只有个弟弟,不够是后来才相认的。”
隋心手上动作顿住,虽然不明白为何突然转变话题,却飞快的捕捉到这一刻的神情,像是忧郁却又好像只浮于表面。
钟先生望来:“我这个弟弟从小就很调皮,为了立威,我没少欺负他。”
隋心没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而钟先生好像也没打算从她这里获得评价,自顾自继续道:“他不懂事不听话,我就把他关起来。”
语气一下子沉了几分。
隋心一抖,炭笔在纸上划出诡异的痕迹。
她连忙掩饰过去。
“开始他哭,可是越哭,我越不会放他出来。后来他知道哭是没用的,就不再哭。为了哄他高兴,我把我所有的玩具都给他,可是他不喜欢。”
隋心彻底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看去。
——
只见钟先生微微垂眸,像是沉浸在过去里,挂在嘴上的笑容是愉悦的,让人看了心里发憷。
“钟先生,我想我不太适合为您画画。”隋心站起身说,直直的望过去:“我怕我画的不好您会怪我。”
“怎么会?”钟先生抬起头,笑了一下。
随即缓缓走上前,绕到画架正面,低头望去。
那张白纸上已经简单勾勒出人物的身量和五官,虽然着墨不多,却精准的抓到人物的气质,可以说是卓然儒雅。
“这不是画的很好吗,继续吧。如果价格不满意,我可以加价。”
见钟先生又回到沙发里坐下,隋心想了一下,决定下剂猛药:“好,那我要翻十倍。两千加币一张画,如果您觉得贵,草图的钱我可以不要,立刻走人。”
这个钟先生单看谈吐就知道是那种很会讨价还价的生意人。这种人越有钱,在金钱上越讲究效益,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值得的商品是他们的一贯诉求。何况这个价格足可以请到小有名气的画匠,他除非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同意。
闻言,钟先生挑了挑眉,却不像是因她的狮子大开口而惊讶,笑容越发的深:“好,两千加币一幅画,稍后还有两位朋友想请你帮他们作画,是一对情侣。我再加五千加币,怎么样?”
如此痛快,隋心倒有些接不住了,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二百加币涨到了七千加币,是她听错了,还是估计错误,这个钟先生真的有钱没处花……
——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隋心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听几声很重的跑步声,越来越近,随即就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冲了进来。
依然是风格强烈的一身皮衣,下着破烂牛仔裤,脚踩机车靴,但神色却有些焦虑,一进门就望向她的眼神,糅合着她看不懂的意味。
隋心当场愣住,还没搞清楚为什么方町会出现在这里,却见他越过自己,对钟先生点了一下头说:“大哥,我找她有点事,先走一步。”
紧接着不由分说,就一把拉住她的手,带出门口。
方町手劲儿极大,脚下片刻不停,也不管身后的人跟不跟的上。
隋心一路在后面踉跄着,叫他放手,却不敢太大声,直到两人穿过客厅,来到门房处,她这才趁着下台阶时用力抽回手。
“你干什么!”
——
只见方町回过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带你走啊。”
隋心愣了一下,顿觉无力:“走去哪?我为什么要走?还有,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们认识?”
方町张了张嘴,神情挫败:“你先跟我走,出去再说。”
说话间,他又要来拉隋心的手,却被她躲开,向后错了一步:“你不说清楚我不走。”
见她一脸坚定,方町终于妥协:“ok,我说!我问你,是不是夏瓴带你来的?”
“是。她告诉你的?”隋心反问。
方町口气败坏:“她带你来你就来,你就这么轻易相信她!”
“我为什么不能相信?”隋心下意识的皱起眉:“我现在需要钱,夏瓴只是帮我个忙。倒是你,莫名其妙的,你和那个钟先生认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能不能直接点。”
方町咬了咬牙:“你需要钱,我有。”
却听隋心如此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我自己挣得钱,而且他答应出七千加币买我的画,我没理由拒绝。”
“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方町的火瞬间就压不住了。
隋心不语,绷紧的下巴扬起倔强的弧度。
方町望着那双眸子,心里有了数:“为了他。”
隋心却别开脸,轻叹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回去完成那张画。”
可是她刚迈开脚,方町就逼近一步,声音沉冷:“隋心。”
隋心脚下一顿,回头望去,方町神色严肃,视线直勾勾的瞪着自己:“是不是为了钟铭,你什么都肯做?”
隋心不语,那神色已不言而喻。
呵,擎天大厦都可以豁然倾颓,亲密合作都可以变成敌对,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不可撼动的?
他就不信……
——
一个荒唐的念头突然浮现在心头,只见方町神情一转,吊儿郎当的笑了:“就算是我们拿你打赌?”
隋心果然怔住:“什么?”
“我说……”方町走上前,一手撑住她身后的墙壁,欣赏着她脸上的表情:“我和钟铭打过一个赌。如果他能将你拿下,我那辆小跑就归他。如果不能,呵,他就请我抽一年的烟。”
“嗡”的一声,隋心的脑子里应声断了一根神经。
击垮一个人需要多少时间?
绝不会比眨眼的瞬间更漫长。
膝盖一软,她一下子靠向墙壁,右手指尖下意识的去掐被牛仔裤包裹住的大腿,只觉整个世界上下颠倒,脚下突然多了一个黑洞,要将她吸进去。
“如果是这样,你还会这么为他吗?”方町直直的望着隋心,只想看到一丝后悔,那么戏如微尘。
然而,她分明是瞪着他,却像是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那双眸子里神采全无,只有黑暗。
方町只觉心里一紧,下意识的伸出手,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向下滑的趋势。
他艰难开口:“好了,先跟我走吧。”
可是隋心却纹丝不动,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就像是在给自己下命令的口吻说:“我要把画画完。”
一股怒意涌上胸口,方町手上用力:“他都能拿你打赌了,你还画什么破画!”
说不恨她,不恨钟铭,那是假话。
那滋味五味杂陈,单单只说恨,未免太单薄。
虽然方家的事与他们无关,但他们却用另一种方式进行背叛。
他急于想介入,想扭转已经向一旁倾斜的天枰,却发现自己越是用力,那天枰倾斜的越迅速。
——
最让人无力的是,此时此刻,他除了牢牢的盯着这个看似单薄,体内却有着他难以撼动力量的小丫头,竟然什么都做不到。
直到她终于抬起头,睫毛轻颤:“那我也要听他亲口告诉我。不关你的事。”
心里某个角落突然一凉,霎时缺了个口。
方町嘴里苦涩,竟然听到自己妥协的声音:“你赢了……我刚是骗你的,傻丫头。”
那声音微乎其微,可隋心却仍是听见了。
只见那双原本已经没于黑暗的眸子里,又重新浮现了细若游丝的光彩,极淡极浅,像是下一瞬间就会再度被吞没。
方町望着那束光,笑了:“我只是想试探一下,是不是不管他做什么,你都不离不弃。所以跟你开了个玩笑。”
隋心怔怔的望着他,只听到自己说:“这一点都不好笑。”
“生气了?不至于吧。”方町故作轻慢。
隋心连嘴唇都在发抖,上下两排牙齿撞在一起,终于拦不住溃堤的委屈。
“对,不至于!你方少爷想玩什么不能玩啊,我算什么,就算我指着你说——靠,你玩笑开过了啊,明知道钟铭对我是什么意义!你也不会当回事儿吧?”
方町终于收起了笑容,皱着眉,伸手要去碰她的脸。
那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肯落下。
隋心一下子打掉他的手。
方町的手顿在半空,垂下时,轻叹:“是不是除了他,你就看不见别人的存在。如果是他要带你走,你是不是什么都不问。”
说话间,他直直盯着她的侧脸,不愿放过任何一道细微的表情。
然而每一刻,心都在向下沉。
“每一次我看着你为了他哭,我想帮你,你不但不领情,还跑来问我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喜欢上你。我很想知道,那时候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
——
隋心直愣愣的望着一边,终于有了表情。
他竟然有办法做到前一秒还对她开那种玩笑,下一秒就反过来跟她说这样的话……
她是不是漏听了什么,还是理解错了?
直到方町说:“你就看不见我吗?”
她这才转过头,望向他的眼里的专注和决绝。
连他抓住她的手,用力贴向胸口的动作,都来不及反抗。
指尖明显感受到那股热度,和下面跳动的鲜活。
“如果我告诉你,你每一次提起他,这里都会想着你,你会不会回应我?”
“……”
望着她的目光透着一丝凉,语气更是艰涩:“但如果不能,你就不要再说一个我不喜欢听到的字。”
——
一瞬间,四目相交,气氛凝滞。
直到一声虚弱的轻笑,自隋心口中发出。
“呵……”
方町手劲儿一顿,就听到她那颤抖的声音,无奈的,带着恳求:“方町,咱们不闹了行么?”
隋心别开脸:“你从小就见惯了大风大浪,拥有的东西比我多,失去了也不心疼,做什么都不计后果不计代价。我有时候看着你跟别人开玩笑,回过头来还能搂着姑娘说说笑笑,觉得这才是生活!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虽然在你面前嘻嘻哈哈,可我就是一普通人,你经历的事随便捡一件放我身上,我都扛不起!”
肩膀上的力道,一下子就松开了。
色彩自方町脸上渐渐褪去,他退开两步,声音也有些不稳:“不就是个玩笑,你至于吗!”
隋心的声音已经沙哑的不像话,别开脸道:“算我求你,你找别的玩吧,好么……”
那语气,就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多一个字都不堪负荷。
——
门口,夏瓴等得焦急,几次都想进去找人。
登上台阶时,门里正巧传来谈话声。
“你每一次提起他,这里都会想着你。”
夏瓴一下子愣在门口。
那是方町的声音。
她迟疑的退了一步,快速跑下台阶,半响喘不过气。
你每一次提起他,这里都会想起你……
原来,他喜欢的不是杜纯,是隋心。
身后传来开门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