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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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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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见时,他被她所迷恋着。
  随时随地,他被她所深爱着。
  她叫着“月读”的嗓音,每一声都刺在他心上,扎得好深,想起自己是如何冷淡的回应她……他竟会恨起自己来。
  他总是背对她。
  他总是不看向她。
  他总是让她跺脚生气。
  他总是让她失望而走。
  他甚至让她在飞散之际,毫不挣扎,放弃抵抗,睁着那对漂亮的眸子,看着他将珍珠取下,珍珠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
  我不会在最后的这个时候,还让你为难,还让你费半分力量制服我,这条命,你要,就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你所留下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坠落之际,他不得不坦白面对自己的感情,不得不坦白面对自己不想失去她的私心,不得不坦白面对——失去她,他,很痛。
  她对他而言,从来就不只是一颗石、一朵花,他以为她和万物无异,心,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受她牵系与支配。
  他无法将她排除在清明思绪之外,无论如何平心静气,她都会跃入脑中,他无法不想她,无法不去想……
  就连此时短暂的分离,他都想尽快回到她身边。
  他什么都不再眷恋地抛下,现在,他所拥有的,只有她,却比起以前的自己更加富有、满足。
  当月读回到穷奇乘凉的树荫底下,就看见她探头探脑地贴近一处小山洞,脸颊紧贴着地,长发和衣裙全沾上草泥。
  “小花,你在做什么?”小花,是他替她取的新名字,她抗议过,说像在叫小狗小猫,却不被他采纳,仍是这般叫她。
  她听久了也就随他,有一回她暗暗咕哝:“算了,看在你喊起来的声音那么好听,小花就小花”,全被他听见。
  “月,你跑到哪里去取水?好久哦,水呢?”她不爱唤他水月,总觉得那两个字不适合他,喊在嘴里,心里不踏实,仿佛在喊别人的名。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怪异的想法,她自己也不明白。
  “……半路洒光了。”他忘了自己是用取水的借口离开她身边,为的是不让风神出现在她面前,如今空手而回,只能一脸歉意地欺瞒她。
  “哈哈哈哈,哪有妖像你,用这么逊的方式取水。喏,要水我有。”她拉过他的手掌,咕噜咕噜用法术倒出一堆给他。
  “你贴在地上穷忙什么?”他以袖沾水,替她擦拭鼻头及粉颊上的沙土。
  “呀,我在听鼠精唱戏。”本想贴在地上再等等,看它们会不会从洞穴深处跑回来,结果没等到,真失望。“好有趣哦,对了,你听过天山之神吗?”
  他挑眉,很意外从她口中听见那四个字——天山之神。
  “你没听过呀?”她一脸可惜,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原来还是有他不知道的事嘛,嘿嘿,这下换她嚣张了吧。“我说给你听!”她拍拍旁边的圆石,要他快快坐下。
  她将鼠精那一招拿出来献宝,以石头变出一神三凶兽,但她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模样,只由鼠精的扮相来衍生想象。
  “这是天山之神。这是凶兽浑沌、梼杌、饕餮。”她慎重介绍,请掌声鼓励。
  他失笑。
  那颗冒出一头脏兮兮白色干草的小石人,就是他吗?
  她纤指一弹,小石人自己动起来,上演一出让他无言的“群兽殴神记”。
  扮演天山之神的小石人多为戏牺牲,被另外三尊小石人卯起来打,她在一旁替他讲解情节,还生怕他听了觉得无趣,讲得更加手舞足蹈,好似她曾经亲眼见过凶兽打神那一幕,害他也不好打断她的兴致,让那张发光发亮的小脸失去光彩。
  三只凶兽为了穷奇而联手痛打神月读?
  这种事,永远不可能有发生之日。
  凶兽之间,没有“坚贞友情”这四字存在。
  这个故事,荒谬到令人发噱。
  “这位天山之神真惨,放过他吧?”他替自己……不,是替扮演自己的小石人说情。
  “可是鼠精们说,他会被三只凶兽活活打死。”还没演到那里,才打到一半。
  “我听到的故事却不是这样。”
  “咦?”有不同版本吗?
  他衣袖一挥,小石人改换装扮,方才头顶白色干草的小石人不再只是草率模样,它的头发部分变成柔软白丝,带有光泽,五官也较为明显。
  “天山之神,月读,个性……不是很讨人喜欢,曾经有人喊他老古板——”
  老古板,爱说教,满嘴佛曰佛曰。她曾经,嘟嘴顶撞他。
  他取来另一颗石,它有着纤细似女人的腰弧,石面温润光滑如玉,在他施咒之下,石顶冒出最柔细、最乌黑的长长鬈发,石身包裹着小巧红纱,和她此时的打扮好神似,唯一不同的是,小石人额心部位闪着耀眼亮光。
  “石上在发光耶!这是什么?”她好奇地盯着,被那道光亮吸引,又觉得似曾相识。
  “珍珠。”
  “喔。”她继续等着听故事。
  “有个女人,爱上天山之神,她总是爱待在他身旁,即便他的态度冷淡,她也不曾退缩。神的眼,放得太远太宽,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忘了将她一起放进去;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她听得专心,看着两尊小石人动作,白发小石人,背对着黑鬈发小石人,理都不理睬她,黑鬈发小石人好有耐心,甜蜜地贴过来,白发小石人马上闪开,害黑鬈发小石人扑空,沮丧的阴影,让额心珍珠也为之失色。
  她皱皱柳眉,心里,有一丝揪紧。
  傻乎乎的黑鬈发小石人,令她难受。
  他没忽视她的表情,他说的这些事,会不会让她忆起往事,他不确定,即使她想起,他也不会逃避她对他的怨怼,若她想起他待她的无情,立刻就转身离开他,只要是她的选择,便好。
  “后来,她因为做了某些事,令天山之神动手将她……消灭。”
  她错愕地转向他。
  “天山之神杀了那个很爱他的女人?”话才问出口,眼前的白发小石人竟然动手将黑鬈发小石人额心的小珍珠取下,黑鬈发小石人瞬间风化,变成千千万万的细砂,她急得嚷嚷起来,伸手挥开白发小石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喜欢你耶!你这样……你这样……太过分!”
  “它只是石,不是真的天山之神。”他阻止她以肉掌去劈硬石。
  “可是它、它……”她气到话也说不全了。
  “天山之神诛灭了她,她在他眼前化成云烟,消失不见。”
  “他一定一点伤心也没有!”她咬紧粉唇斥骂,一手揪住衣襟,感觉那儿好沉,她盯着原本是黑鬈发小石人的那堆细砂,鼻腔竟酸软起来。
  “那时,确实是。”
  “那时?”
  “他以为,诛灭她是天道,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杀她的人由其它神族换成他而已。可是,他发现他错了,他发现自己在想她,他发现自己为了她的既定宿命感到不公平,为什么她必须死,为什么她不能像其它凶兽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停顿,时间有些长,长到她开口催促他。
  “然后呢?”
  “然后,他入魔了。”
  “入魔?”
  “他失去了神的一切。神的慈悲为怀,神的一视同仁,神的广爱泽被。”虽非堕入魔道,他的心,却产生心魔,那是不该出现在一位神祇内心深处的幽暗。
  “……他活该。”她才不同情呢,比起他说的故事,她比较喜欢鼠精的那个版本,负心汉的下场不用太好!
  “对,他活该。”他同意她的论调,含笑颔首。
  嘴上虽说不同情那位天山之神,心里仍是隐隐有股不舍,她干嘛要为一个没心没肝的神族不舍呀?他这么坏,害黑鬈发小石人死掉!
  “那……入魔的他后来怎么样?”她仍忍不住问。
  “他决定去找回她。”
  “可是他不是诛灭她了吗?”
  “幸好她是凶兽。”他低低自语。
  “什么?”她没听到。
  “我说,那只是一个故事,我也是听来的。”自始至终,他的声音清浅到就像在陈述一个真假未明的谣传,让她全然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翁是真有其人,而且还与她有切身相关。
  “哦……”
  只是一个故事。
  可惜,只是一个故事……
  她像个听故事听到快入睡的孩子,挨进他怀里,闷闷的声音好细小,“希望故事的最后,他有找回她……然后对她好一点,不要再让她难受。”
  搁在她肩头的大掌收紧了下。
  “他会的。”
  第九章
  水月说的故事,令她脑子里幻化出好多画面,一连几日夜里熟睡时,梦境全是他们。
  白发的无情天人。
  红衫的痴情人儿。
  追逐。
  思念。
  得不到回应。
  失望。
  难过。
  诛灭。
  额上的珍珠。
  他失去神的一切。
  然后,他入魔了。他说。
  一位天山之神,入了魔。
  神的眼,放得太远太宽,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忘了将她一起放进去;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无情吗?
  若真无情,又怎会入魔?他失去她,还是可以继续当他的天山之神,继续做他的无情天人,可是他却入魔了……
  水月说得太轻描淡写,省略掉太多前因后果,毕竟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
  说不定是水月编出来骗小孩的罢了。
  故事应该听听便罢,像她这样一直悬在心头,太不寻常。
  她怀里搋着两颗小石,一颗是白发小石人,一颗是黑鬈发小石人——她用法术将它变回风化之前的模样。
  它们在故事里没有好结局,可是在她怀中,它们靠在一块儿,紧密不分。
  他发觉她没睡,瞠着浑圆大眼,若有所思。
  “小花?”他温暖的掌,熨贴在她额心。“还不睡?仍在想几天前我同你说的故事?”瞧她抱紧两尊小石人的举止,不难猜出她的心思。
  “月。”她扯扯他的长袖。“我们去天山好不好?”
  “去天山?”她这央求,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想去看看天山之神居住的地方。鼠精的故事里说,天山一直在下雨,不知是真是假……他还没找到她吗?所以才没回去,是不?他找不到她,所以他的悲伤和懊悔才会让天山一直下雨,是不?”
  她不知道为何如此在意那位未曾谋面的天人,她应该要讨厌他的,他曾伤害一个女人真挚的心,她最不齿这种坏男人了,男人就该像水月才合格嘛……然而想起水月淡然的嗓音,诉说着天山之神的后悔,让她……心酸了起来。
  “小花,你真是一个容易沉迷在故事里的小孩。”
  “你这意思是不答应吗?”她面露失望,但眉心还来不及打结,他以指腹轻轻按着她,不让她蹙眉。
  “不,只要是你的希望,我都会替你做到。”
  “月……”她好开心。
  他待她真好,认识他至今,他不曾拒绝过她半回。
  这么温柔的男人,为什么愿意陪在她身边?她到现在仍没想通,不过此时她更在意的是他的应允。
  他总让她觉得好受宠。天凉时,他会替她添衣;天热时,他会帮她扇风。每天早晨睡醒,他会替她梳发,他用他的体贴和嗓音,使她感觉她的存在,对他何等重要及喜悦。
  “快睡吧,要上天山,也是明天的事。”他轻轻将手覆在她眼帘,要她乖乖合上,五官间只剩下红唇露在他指掌外,唇儿又红又弯,带着满足的笑容。
  那柔细的弯弧,他仍记得有多炙热,记得他曾经被它吞噬包覆,记得藏在它底下的小舌有多甜美……
  他苦笑。
  当时的无动于衷,此时的心猿意马,是他迟钝了?开窍了?还是——
  他的心里,有她了。
  “若到天山,我要将这两尊小石人放在山顶。”她细声说,将双手里的小石人抱得更紧些。
  “为什么?”
  “如果天山之神最后真的没办法找回她,就让这两尊小石人代替他们永远在一块儿,不分不离。”
  她的答案,撩拨着他心上的弦,使他心口震颤,又轻柔地逸出欢喜的曲儿。饕餮口中矛盾的她,脾气坏,长相媚,偶尔心肠却好软,这就是她,虽是凶兽,凶兽所没有的温柔她也有,只是有些拙于表达。
  她的心,何其柔软,为两尊小石人而怜爱心疼着。
  “好,我们用红线将它们缠好,一块儿放在天山,让它们不分不离。”
  他的话,伴随着她入眠,这一夜的她,睡得极好。
  隔日,天甫透亮,她早早便醒了,连早膳都囫图吞枣匆匆吃完,不顾他取笑她猴急,要他带她去天山。
  天山,她曾经熟悉到闭上眼也能轻易到达,重生的她,却对天山没有任何印象。
  他握着她的柔荑,她不满意如此疏远的方式,主动勾住他的手臂,嘴儿咧咧直笑。他没拒绝她的亲近,确定她挽牢他,白袖一挥,施展瞬挪法术,连衣袂都还微微飘动着,两人已抵达天山。
  不大的雨势,湿濡着遍地绿茵。
  一柄油纸伞,遮蔽两人,她抬起头,与执伞的他目光交会。
  “天山落雨不断,原来是真的……这是……神的眼泪吗?”她伸手去承接雨丝。
  “应该不是。”他轻轻摇头。
  雨,不是神的眼泪。
  或许是天山失去他的神力普照,不再成为永昼之山,开始有了晴雨更替。
  “一定是。他哭了,我听到了,他哭了。”她说得很肯定,仿佛她亲耳听见天山之神痛哭失声。“他活该死好,自己不懂得珍惜,失去后才懂疼痛,才说什么后悔得要死,既然如此,当初就别那样做呀……”
  原本气呼呼的娇颜,软化下来,方才进出“活该死好”四字的咬牙切齿已不复见,后头应该接续下去的酸言酸语,她也停顿不说了,只剩下宽容的神情,说明她对于那位“活该死好”的天人,产生最强烈的同情。
  “别哭了啦,月读……”她好小声好小声地安慰,字句含糊在嘴里。
  他收紧揽在她纤细肩头的手,心,几乎整个就要化开,他必须强忍住开口说些什么的冲动,放缓吐纳,深深吸气,直至恢复他应有的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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