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安没挣开攫锁住她的臂弯,她只是安抚地触抚他的黑发,动作细柔而充满耐心,任他将她抱紧,无心去理会目睹这一幕的小兵及宫女瞪大了多少双眼,又倒抽了多少口凉息。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不然我娶你干什么?!”
“你……”很让人火大的一句话,将她刚刚对于他真情流露的沉沉低喃及心疼他惘然无措的感动全都砍光光。
臭伏钢,你的嘴就不能甜一些吗?!
将她抱得这么紧,几乎不让她喘气,却还是满嘴浑话。
不然娶她干什么?
当然应该是想爱她呀!他若说出这种答案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他这些日子里说了成千上万的杂句也远远抵不过简单两字,偏偏伏钢向来头脑单纯,过上这个问题时却总想不出最单纯的答案。
她想亲口听他说爱她呀……
再给他一次机会好了。
“伏钢,你希望我为谁留下来?”这回她问得更明白,根本就是一句话里空两个字让他去填。
“为……”
“伏刚将军,我不认为此时此刻你抱著我未来爱妃的场面赏心悦目。”
李淮安正竖起耳朵准备听伏钢说话,他的唇型在“为”字之后正凝聚成一个小圆,她几乎快要听见“我”字逐渐成形,但是却被人打断——她差点想愤怒地转头叫那不识趣的人滚远些!
幸好她没有,因为那位不识趣的家伙可是她未来要好生伺候谄媚的君王。
李淮安收回穿梭在伏钢黑发间的柔荑,拍拍扣在她腰际的大掌,要他将她松开来。
伏钢火红著眼,与东邻国君王互瞪,浑身迸发的杀气连李淮安这种不懂武的弱姑娘都能感觉得到。她再一次拍拍他,他才不甘不愿稍稍放松一些力道,最后是她自己挣脱他的抱锁。
她理好衣饰,缓步来到东邻国君王面前,盈盈屈膝。
“臣妾叩见圣主,圣主万安。”
臣妾。
是了,她已经是别人的“臣妾”。这个认知如雷一般劈进伏钢脑门,让他的意识有瞬间空白,直到看见李淮安被东邻国君王捞到洁白坐骑背上与他同骑,他唯一的念头竟是抢回她——
不可以!他抢回和亲的公主,是打定主意与东邻国再发动一次战争,不管边境村庄百姓的死活吗?!
他做不到!尤其是他尝过因战火而失去家人的痛,他做不到!
他不想让她走!她怎么能一脸平静、柔顺地任东邻国君王搂住她纤细腰肢,甚至颊生淡霞地与东邻国君王说话?!看得他……刺眼极了!
“我等不及见我的爱妃,所以才提前来接你。”东邻国君王打量著李淮安,唇边噙著深笑,“你很美。”
“谢谢圣主夸赞,也谢谢圣主为淮安而来。”
“淮安。我以后也这么唤你。”
“好。”她不违逆。
“至于你带来的人,就跟在我们身后,参加完我们的成亲大典再回去吧。”
“嗯。”李淮安对著一干兵将及宫婢——当然也包括了伏钢——说道:“你们都听见了,照办。”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东邻国君王满意扬笑,轻挟跨下骏马,马儿奔驰起来,随行队伍不敢怠慢立即跟上,独独伏钢站著不动,绷成硬石的拳汩出血珠子,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没有第二项选择,再也没有了。日后就算从战场上回城,也不会有人等著他、盼著他,关心他又伤了哪里,开心他毫发无伤,不会有淡香的热茶温暖他的手,不会有恬雅浅笑在他眼前绽放,不会有轻灵的嗓音同他说话,不会再有了……
伏钢默默转身,不去看渐渐走向东邻国的榴红背影,也不愿跟著他们一块去参加劳什子的喜宴,他背道而驰,拉开两人距离,他无法用言语表达此时肺叶苦滞的滋味是什么,这种夺去呼吸本能的揪绞又是什么……
李淮安缓缓回首,紧盯著化为远远黑点的伏钢,神色复杂地苦苦一笑。
“在目送故土?”东邻国君王明明知道她瞧的是什么,却故意这么问。
“远嫁他国和亲的心情,圣主是不会明白的。”
“远嫁到我东邻国来,同样不会亏待你。我会为你建造一个与你自小生长的皇城一模一样的行宫。”他伸手抚摸她滑顺长发。
“容我提醒圣主,当初说好的交易,请你别忘了。”而那件交易里,不包括假戏真作。
“我若说我一眼就喜欢上你,想要反悔呢?”
“那么我会试著考虑找另一位愿意与我交易的新东邻国君王。”她同样意有所指,平静的小脸上除了平静,再没有其他。
“你和你那个五岁的小皇帝弟弟真像。”老是用这种无害皮相说出讨厌话。他可没忘记小皇帝在酒席上也同样酸了他一两句。
“我们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
“好吧。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对待你?”他贴著她耳边道,此举是为了避免被旁人听到任何风声,实际上他们跑在最前头,离军伍有数十匹马远的距离,根本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李淮安终于收回一直凝觑伏钢奔驰方向的水眸,微仰地与东邻国君王相视,她轻笑,一脸温和恬人,却说著全然不相配的答案——
“尽您所能,欺凌我。”
如果不是李淮安表情认真,他会以为她在说笑。她的答案让他怔了片刻,随即朗声而笑。
“这个要求倒很少听到,非常有趣,我很期待。”看来这个主动捎信来央求与他结盟的姑娘,不如她外貌来得单纯。会允诺陪她一块演这场戏,他一方面是带著戏弄向来死对头的伏钢很爽快的想法,一方面自然是与她互通信件的过程里,他知道她有本事替他处理此时正困扰著他的事——
“那么,我也会如同我允诺圣主那般,为您竭尽心力。”
李淮安在东邻国过得不好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回了城里。往返各国间的商贩除了带来交易的商品之外,也带来各国沸沸扬扬的新鲜事。东邻国因为不久之前迎进新妃子而热切讨论了好一阵子,然而才过数十日,那名新妃子因为不懂讨君王欢心而被赏了两个耳刮子,俏颜都打肿了,偏偏她又不懂忍气吞声,竟敢顶撞君王,君王对于失宠的妃子不会有怜爱之心,据说当下喝令侍从杖打她一百大板,她倔强不肯求饶,君王更加火大,直接要人将她拖进牢里,饿上三天三夜,只给碗水喝……
啪裂。大掌间握著的竹箸应声断成两截,伏钢在那间燠热的面食馆里听见对桌两个男人谈论著这些耳语时,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至脑门,额上的汗水是冷的——
“该不会被那个公主一害,东邻国又大兵压境而来,将我们也当成泄愤对象吧?怎么会送了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骄纵公主去坏事呢?”对桌吃面的男人因为气恼,不由得音量大了些。
“八成是那个公主还以为自己是尊贵的金枝玉叶,拿在皇城里那套高高在上去东邻国耍泼,才会惹得东邻国君王不痛快。万一真的两国交恶,她就是罪魁祸首!”
“对对!林兄言之有理!”
伏钢恼火掷去断筷,不偏不倚各自打中两个男人的嘴。
“你们在说什么?!”拿筷丢掷两个贱嘴男人不是他唯一的反应,他如鬼魅杀到两人面前,一手捉一个,将两人提离地板好几寸远。“她害了你们什么?她是为了谁才嫁给东邻国那只畜生的?她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这些连见都没见过面、姓啥名啥都不认识的家伙才嫁出去的!你们凭什么指责她?她不是一个会端公主架子的人,不是!她待谁都是同样的态度,她身旁的小宫女每个都喜欢她,她不把她们当下人,而是当成姐妹在对待,她哪里骄纵?!她甚至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开口向皇上求情,要皇上留他一命,用著好担心的口吻要留他一命……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凭什么说她是罪魁祸首?!”
“你——你——你是谁?!”衣领被提得老高,又让这名暴怒的男人近距离震耳咆哮,两个男人都吓得胆战心惊,店里小二也赶忙上前来要劝架。
“我就是那个不起眼的小兵!我就是那个她开口要皇上留他一命的小兵——”伏钢重重喘息,突地没了声音,面食馆里安静得没人敢开口,只有煮面的沸水声仍咕噜噜在翻腾著。
伏钢从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他的信念在此时全盘混乱,那种天崩地裂的毁灭感非常可怕,仿佛他已经失去以往深信著的东西,悖逆他从军多年都不曾改变的坚持,他失去了信念,更可怕的是,这个认知远不及他失去李淮安来得更令他绝望。
伏钢发出沉重低吼,松手甩开两名脸色惨白的男人,奔出面食馆,在街道上飞奔起来——
“如果我不是将军,我就可以不用管杀了东邻国那只畜生会有什么下场,是吧。”伏钢来到宰相府,踹门劈头第一句就是这个。
“你这句话,实际上也不是询问,而是万分笃定了。”穆无疾将手上的信封拆开,一边细读内容的同时,一边回答伏钢,“但是我身为宰相,无法赞同你的做法,你这样做的下场除了累死我之外,我听不见任何好处。”
“你知道她在那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东邻国那只畜生根本就没有疼爱她!他打她!他竟然动手打她!我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将他的双手全剁下来!”
穆无疾读完信,缓缓收折好,再塞回信封里。
“我知道。”
“你知道——你多久前就知道了?!”
“七日前吧。”
“而你却瞒著我?!”伏钢瞠大的虎眸里占满怒火。
“因为你的反应会像现在这般激动,我敢说吗?”
“难道你要等她被那只畜生活活折磨死才说?!”
“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应该还是会选择瞒你。”他担心伏钢会去翻了东邻国,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盟友。
“你竟敢——”伏钢高举的拳头眼看就要火辣辣一拳挥向穆无疾,将那张俊秀无比的脸给打废!
穆无疾毫无惧意,“你有什么资格如此愤怒?说公主享尽荣华富贵去和亲是她们该尽之责的人,不就是你吗?公主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国家,本来就不如在皇城里养尊处优,争宠争爱争权是她必须学习的,成功的话,她极可能成为东邻国的帝妃,若失败也无法怨谁。她才去了短短几日便失宠,只能怪她没有手段。”
“原来根本没人在乎她的安危,包括你……”城里的百姓陈述著她受到的苦痛时,并没有怜悯——若只是带著笑在说还不算什么,最可恶的是责备她、羞辱她、护骂她。她去和亲,成功是理所当然该做到的,失败就是她能力不足……这与他有何不同?胜为王败为寇,他在战场上厮杀,打胜是天经地义,打输还得让人指指点点,暗喻他武艺不精是根废柴——
全都是群自私的家伙!
“无所谓……你们都不在乎,我在乎就好,至于这个社稷及百姓会变成如何,我又何需在乎?什么后果我都不管了!我要去将她带回来!就算与东邻国为敌,我也要将她带回来!”伏钢忿然松手,说完就决定要付诸行动。
“伏钢,你看清你的心了吗?”
“我只知道,见不到她,这里很痛。”他一拳重重击在胸口,肉击声音惊人的巨大。
他只知道,失去她,心,很痛。
“总算有个像样点的答案了。”穆无疾一改方才说出狠话的无情,一抹笑容让他的五官柔和起来。“你不用与东邻国为敌也可以将她带回来了。喏。”他将手上的信递给伏钢。
“这是什么?”伏钢没去接,他现在根本无心看任何军情书信。
穆无疾也知道他的惰性,用最简单的句子替他说明信里内容,“十八公主被东邻国那只畜生给退货,人不回来也不行了。”
第十章
第一次伏钢觉得等待是如此煎熬难耐,从穆无疾口中听见可以将她带回来的消息之后,他连夜赶路,马不停蹄,无法忍受将她多留在东邻国一天。
他踏进囚禁著她的冰冷宫殿,等她出现。
就在伏钢几乎想干脆推开守门侍卫,直接冲进去带她离开时,李淮安的身影缓缓步入他的眼帘。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回都要清瘦,月牙色的衫子罩在她身上,近乎要将她淹没。她素著脸,长发未盘未东,长长流溢在背后。
“伏钢……”
她轻声唤他,他觉得鼻腔一股热辣窜起——天呀,原来他是这样奢望著能从她口中再度听见自己的姓名!
他箭步上前,不顾任何人的探索眼光将她攫进怀里,双臂交叠在她背脊,将她按向自己,不留空隙。
“我带你回去。”他埋在她颈际,用尽最大忍耐说出这句话——忍耐不去抽出腰际四柄大刀,将东邻国那只畜生碎尸万段!
“嗯。”她颔首,任伏钢将她抱起——而且不是用扛尸体的方式——他用粗壮的左臂环过她腿后,让她可以“坐”在他手臂上,右臂则是满满揽抱住她,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受尽宠爱的娃儿一般。
临走前,伏钢还先上了东邻国君王的寝室,狠狠朝他脸上轰一拳才甘休。
李淮安很庆幸伏钢打人时,伏在他身上的她是背对这一切的,否则她会良心不安。至于伏钢抱著她转身离去时,无法避免地与东邻国君王打上照面,她伸出玉荑,拈著白绢,向东邻国君王轻轻挥扬,以唇形对他说道:“谢谢您这段日子的照顾。”
然后她赶快将脸埋进伏钢肩窝,当做没看见东邻国君王鼻血猛爆的惨状。
“如果你累了,就先睡一会儿。我们得先离开东邻国,回到我国境内才能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伏钢知道站在别人的国土上还挥拳打别人家的老大是蠢举,但他就是气不过,气那个家伙竟不懂得善待她,不将她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从他身旁将她带走,却还不珍视她……
娘的,要是不爽那一举就再来开战好了,他伏钢吃饱撑著等他啦!
“我不累。”
“你如果是害怕的话……有我在,你可以好好睡,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回到东邻国。”他以为她是这段日子受尽折磨,因为恐惧而不敢闭眼入睡。
李淮安是明白他的贴心的。
“我不害怕,我只是想醒著跟你一块走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