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淮安是明白他的贴心的。
“我不害怕,我只是想醒著跟你一块走这段路。”
“你……随你高兴。”
一路上,两个人都清醒,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很清晰,直到跨过东邻国界,他放慢脚步,将她带到邻境小村——就是妤兰的家乡,虽曾经惨遭屠村,此时已经恢复五成,至少住的草屋都重新搭建好,菜园里重新栽种的菜芽还小小一株,毁坏之后的重生,显得更加可贵。
村里的村民都还记得伏钢,因为拜伏钢及军伍弟兄之肋,他们才得以尽早回到往昔的生活。
所以当伏钢向村民借住一夜,顺便讨件干净衣裳及一桶温水,村民自然大方出借。
“这里的水大概只够擦擦身子,你凑合点用,这是衣裳。洗完就出来吃点东西,大婶用剩饭熬了一些杂菜粥。”伏钢交代完,见她点头,他才离开。
李淮安没用多少时间打点自己,她稍稍梳洗完毕,套上晒得又香又暖的布衣,跨出房门,桌上一锅热呼呼的粥还在冒烟,伏钢则是在房外喂马。
“伏钢,我好了。”她朝门外轻唤,伏钢拍拍马脸,才走进来。“先去洗洗手,一块用膳。”刚刚摸过马哩,虽然那匹马看起来比伏钢要干净得多——伏钢一身风尘仆仆,胡碴子都可以拿来磨人了。
伏钢看著她的笑容,缓缓伸手去触碰她。“你看起来瘦好多……他都不给你东西吃吗?”
先摸马再摸她?这男人真是……
“没的事,我有吃。”
“你都吃到哪里去了?!”
“吃到肚里。”她笑著拨开他的手。“我才刚将脸擦干净,你一碰又给弄脏了。听话,快去洗手。”
“是是。”伏钢到屋外水井打些水将双手洗净,再回屋里,李淮安已经将两人的粥分别盛好。
“不用等我,快吃。”
她却还是等到伏钢拉开长椅坐定,拿筷捧碗后才跟著他一块开动。
“将军,这里还有一些腌瓜,自己做的,尝看看。姑娘,你也多吃一点。”亲切的大婶端来好些盘配菜,热烈招呼著伏钢。她不知道李淮安的身分,只以为是伏钢的朋友。
“大婶,别忙了,有粥吃就太够了。”伏钢知道村子里的生活勉强糊口,若不是顾及李淮安承受不住奔波之苦,他没打算叨扰百姓。
“别客气别客气。是说……妤兰还好吗?有没有太麻烦将军?本来如果她不嫌弃的话,我们大伙都很乐意帮忙照顾她,谁知道她只缠著将军……好久不见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听闻妤兰这两字时,李淮安抬眸,正巧对上伏钢一脸失措。
“我、我跟妤兰没有关系!”他是对著李淮安回答的。
“呀?”大婶不解。
“我是说……她现在很好,留在将军府里帮忙,伤口也恢复得极好,如果没有意外,她可能一辈子都会留在将军府不走了,但我会让她常回来看看你们大家——”伏钢见到李淮安正要搁下筷,只吃了半碗粥就没打算再进食,他飞快按住她的柔荑,不让她离席,继续道:“她与我府里一名马夫相恋,我打算让他们两人成亲,成亲之后她自然是跟著住在我府里。你们尽管放心,他待妤兰极好。”明明回的是大婶,他的双眼却是看向李淮安。
“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明儿个一早我就去跟所有人说这件好事。”大婶听见这个好消息,眉开眼笑的,现下当然得赶快去跟老伴说去,毕竟老伴与妤兰她爹情同兄弟,也算是妤兰半个爹亲。
大婶走后,伏钢仍没松开按在李淮安手背上的姿势。
“你有没有听清楚?我和好兰没有关系,有的只是兄妹之情。”
“听清楚了。”
“你要相信我。”之前就向她解释过一回,但没得到她的释怀,这一回,他要听见她亲口应允。
“好,我相信你,也很抱歉误解了你。”
“你以后有什么怀疑的事情,直接问我。你也知道我不擅长说谎,是不是骗你的,你一看就清楚了,不要自己一个人躲著哭……有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还不忘补上凶狠的恶声恶气,但前头几句连贯的气势已经一路破到底,导致最后那句也端不出太强的效果。
李淮安凝眸看他,水亮的眼儿微钦在长睫之下,声音幽幽的。
“我那时以为……一切都完了。我总是一直在等,从你走后,我仍是天天让人温著一壶茶,希望你心血来潮往我这儿来时,都能喝到热茶。我听见你带了个美姑娘回来,我想,等待已然成空,我责怪自己,恨自己放不开,然后,在街上看见你与妤兰,我又变得好恨你,恨你这般折磨我,恨你让我苦苦相思,恨你总是呆头呆脑,恨你从不曾待我温柔,恨你在看见我时总又躲著我,恨你自欺欺人,恨你不解风情,恨你划出你我之间的鸿沟,你是我这辈子恨得最深的人……”
伏钢只单纯就字面上的涵义在听,她说她恨他,而且还是恨得最深的人……
这绝对是打击,重重的打击。
他喉头干哑,好半晌无法挤出半句话来。
“原来你这么恨我……”他、他真的太迟钝,竟然不知道她对他存在的情感是恨而不是爱。
也、也该是如此,他又没有待她好过,他总是故意想忽视她,之前更躲了她两年,凭什么要她不恨他?连他都恨起自己来了……
在伏钢要收回按在她手背上的温掌时,换她又压上了另一只柔荑。
“我所谓的恨,和你所认知的恨,不一样。”她就知道他误会了。
伏钢不懂,但懂她此时的笑意是无限包容,嘴里说著恨,脸上却柔美得惊人。
“恨就是恨,有什么不一样?”他撇开头不再看她,是狼狈,也是歉疚。
“我的恨,如同你恨我是皇亲国戚一般。这样比喻,你可有更明白些?”
恨她是皇亲国戚,真的恨的,不是她,而是皇亲国戚这身分。她口中的恨是这样的恨,那代表著——她恨他让她苦苦相思,恨的不是他,而是相思之苦。她恨他呆头呆脑不解风情,恨的依旧不是他,而是呆头呆脑不解风情——
她恨的,并不是他,就像他恨的,始终也不曾是她。
“我想……我有些明白了。”伏钢讷讷道,黝黑的脸庞闪过一抹浅红。
李准安满意于此时她覆在掌心底下的大手由紧绷逐渐变为柔软,她握住他,一直到他旋转手腕,原先朝下的掌心转了一圈,将她的纤手纳入宽广的掌里,反握住她。
至于她为什么要拐这么一大圈,而不直言说爱?
还有什么理由?当然是怕又被大受惊吓的伏钢给丢了出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这样握著,好像没法子喝粥……”
“那……我放开好了……”伏钢这才发觉自己把她握得好牢,她的手又软又小,真有些恋恋不舍。
两人默默喝著粥,这期间内,谁也没说话,李淮安有些羞怯,伏钢却比她更腼腆,整颗脑袋压得好低好低。
伏钢脸上灼热的红晕,足足一整夜都没有淡去。
回到皇城,就是不太轻易过关的硬仗在等待他们。
一个和亲失败甚至被退回来的公主,虽然律法上并未明订此为何罪,然而不能尽力促进两国和谐,甚至可能导致另一波更大的危机,陷百姓于战争水火,又耗费国本,这些罪名一条一条都不比贪污来得轻。
前车之监有个十公主,当时先皇的处置方式是送十公主到寺院里去礼佛诵经长达半年之久,即使算不上是实质责罚,但让一名倍宠娇贵的公主去寺里尝著与皇城里珍馐不同的粗茶淡饭,也没能打扮光鲜亮丽,又得日日早起,跟著师父们洒扫清洁,没有任何身分之别,亦算是给足了教训。半年后十公主回到皇城,指婚给了小官,这同样是处罚。
十公主都如此处置了,李淮安的下场只能更差不能更好,才能服众,因此,穆无疾仍得公事公办,在御书房里伤透脑筋。
“若这回不罚你,日后每一名公主都有样学样,我们又该如何向百姓交代?此次若能无事度过就罢,若东邻国不肯善罢甘休,严重性如何不用我再次说明。十八公主,你认错不?”此时的穆无疾是宰相,更是代理君王,有权下达任何惩处,而正牌的皇上因为抄书抄累了,已经趴在桌上睡熟了,御书房里还有几名相商的文官,同样在听著穆无疾如何树立典范——而伏钢,被驱赶到御花园去捉耗子。
“认。”李淮安没第二句辩解。
“东邻国君王还挨了一拳。”
“是淮安的错。”
“这项罪名你也要揽?”穆无疾挑高眉。他当然知道出拳的人是谁,由她顶罪太过牵强。
“是,本该由淮安来揽,淮安是始作俑者。”
“那么,罚什么好呢?十公主罚得不轻呀。”要是比照办理,李淮安可就糟糕了。
“不妨就按照十公主的处罚吧,先让十八公主去佛寺半年,回来再替她指婚。”一名文官如此提建。
“别忘了十八公主还担了一项殴打东邻国君王的罪名!得罚更重!”另一名文官补充这点,又一名文官也加入,三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讨论起来。
穆无疾来到李淮安身旁,倾身一叹,压低了嗓,“你说,弄成这样怎么收拾?”
“没关系,三名大人很快就会商讨出处罚我的好方法。”李淮安也回得低低的,眉眼间净是笑意。
“你……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下棋太狠。”走的棋路都让人心惊胆战。
“是没说过,但我知道你心里有这么想过。”
“东邻国那边……你也闹得翻天覆地?”
“穆宰相此言差矣,淮安是去东邻国和亲,何来翻天覆地的指控。”她一脸无害,不改温雅恬静。
“这种话,骗骗伏钢还行。”想骗他,还差得远。
“你只要知道;我此番和亲,绝对不会替百姓带来任何危险,相反的,东邻国这个盟友是跑不掉了,你大可放心。”
“你现在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穆无疾语毕,三名文官似乎也商量出结论,由其中官阶最高的那位代表发言——
“宰相,我们想到该做何处置了!”
“说来听听。”反正也不会有啥好主意。
“这次和亲失败,东邻国君王必定极度愤怒,当下之急应该是安抚东邻国君王,务必求得两国和谐。”
废话。“继续。”
“所以不妨先派使者去听听东邻国君王有何意见,再来决定十八公主的处置。现在则先送十八公主到善缘寺去,替国家百姓祈求平安。”
真多亏了这三名文官只能想出这种处罚——这和十公主的处置有什么不一样?!
不,都是他的错,他竟然还妄想从他们嘴里听出几句道理。
“你怎么说?”穆无疾问向李淮安。
“如此甚好。”她不反对,悉听尊便。
穆无疾喃喃摇头。“好什么好?我担心你前脚去了佛寺,后脚就有人去大闹佛寺。”那个被刻意支开去捉耗子的家伙。
“瞒著他不就好了。”
“瞒得住才有鬼。”伏钢找不到她一定会转而找他,不得安宁的人换成了他。
“但是不惩治我,你会更麻烦吧。”
“没错。不惩治你的话,无法服众。”尤其是城里这事传得热络,众人都瞪大眼在看朝廷如何应对。
“那么,就按众官的处置。”
“你……这盘棋还没下完?”后头还有留有棋路?
李淮安弯起眸,唇角轻扬著笑弧。
“只差一步,『将军』。”
“她被送去念佛当尼姑?!”
伏钢乍听这个消息,不敢置信。
御书房旁侧的小小议事厅还回荡著伏钢那句失声吼出的惊讶。
“不是当尼姑,只是去念念佛,祈祈福,吃吃素菜。”穆无疾一点也不惊讶伏钢会有这号神情,而且他也知道等一会儿自己一定又会被伏钢提起领子吠。
果然——
“这就是当尼姑!”伏钢粗鲁扯过他。“是你这家伙的主意?!”
“她没做好她分内之事,不罚她不行。否则日后我下令还有谁会听?”
“你、真、该、死!你把两国和平相处的重担丢到她肩上,让她独自去面对那只畜生,做得好是天经地义,做不好就要杀头,你有没有想过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连男人都没自信能做到的事,却让她承受,她在东邻国受尽折磨,回到这里非但没能获得慰藉,还被硬扣上罪名,你敢动她就给我试试,我不会跟你善罢甘休!”
“伏钢,你用了不少句成语。”原来伏钢在盛怒之际可以出口成章呀,好神奇。
“你不要给我顾左右而言他!”
“连『顾左右而言他』也说得出来?”之前那几个被伏钢丢出门的夫子都能瞑目了。
“穆无疾——”伏钢咬牙。
“伏钢,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有很多事不是我说算了就可以作罢。十八公主不罚,十公主那里谁来交代?同样是和亲失败,十公主现在过著什么日子,需要我说明让你更清楚些吗?与十公主同父同母的十五皇子及二十皇子又岂会信服?”
“我管你那么多!反正想动她得先过我这关!”伏钢豁出去了,他绝不让人再动李淮安半根寒毛!他受够了!之前目送她去和亲,他独自一个人回来,镇日浑噩,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像是失去了精力,握著大刀也能呆坐竹篱旁好几个时辰不动,满脑子混乱旋回的全是李淮安的容颜以及她最后问他的那句“伏钢,你希望我为谁留下来”——
他像个疯子对著月亮吠:为我!为我!为我!为我……
他吼得声嘶力竭,痛恨自己为什么没在东邻国那只畜生面前也这般大声,不要放开李淮安,不要去管任何后果,也不要在乎东邻国是否会恼羞成怒引发激战。怒发冲冠为红颜,这句话他甫学到时嗤之以鼻,不认为个人小爱值得放在国家大爱之前,对照那时的不屑,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耻,却在感到可耻的同样,仍想这般做——
带她回来,失而复得的激动他都还没有平息下来,却又要再见她受苦,想都别想!
“伏钢,大局为重。”
“重你个屁啦!我现在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