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拒绝吗?”她几乎忍不住笑意。
“不能。”他回得干脆。
“那就麻烦你转告那个人,说我会准时赴约。”石破军尽可能装出严肃的表情,却被他识破,因而愉快地勾起嘴角。
“就这么说定了。”他吹起口哨。
是夜,明月高挂天际。
丰硕的满月,经由池水的照映,渲染得更加巨大,有如白色的火轮,在微风掠过的水池中载浮载沈,为深沈的夜增添几分诗意。
“月亮好美。”坐在前晚刚完成的凉亭里赏月,殷仲威不住惊叹。
“是啊,好美。”石破军仰望天际呢喃同意道。
“时间的流逝总是教人欷欧,不知不觉又到了十五。”许是夜色太美,殷仲威竟也感伤起来。
“天高地回,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就像月的圆缺。”他引用唐代诗人王勃的话,这让石破军惊讶,他不像是会风花雪月的人。
“干嘛这样看着我,惊讶我居然也懂得风雅?”看着她诧异的眼神,殷仲威自嘲。“我是一直在追求财富没错,但偶尔我也会觉得厌倦,想要风花雪月,现在就是。”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再坚强的英雄,也有悲伤的时候,反之,再市侩的商人,也有渴望风雅的一天,殷仲威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面对他突来的自嘲,石破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拥有的许多面相,是她从未看过,如今他正一张一张翻出来,教她惊奇,也教她慌。
“你愿意和我一起风花雪月吗?”
然而真正教她不知所措的,是他居然开口请求她,而非命令。
石破军着实沈默了大半晌,才幽幽地回道——
“我早已是你的人了,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需要征询我的意见。”这么做只会使她不自在。
殷仲威却摇头。
“这种事,不能勉强,必须是出自真心,不然就没有意思。”他的表情分外认真。
石破军无话可说,风花雪月之事,若不是发自内心,再多的虚言,也感受不到快乐。就算是吟遏天下诗篇,也只是一连串文字组合,没有丝毫意义。
“怎么样,你愿意跟我一起风花雪月吗?”他握她的手握得好紧。
“我——愿意。”她本想摇头,本想跟他保持距离。可不晓得怎么地,他们两人越靠越近,近到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疲倦。
“你无法想象,我有多高兴。”殷仲威的表情像得到了全世界一般满足。
石破军仍是说不出话,仅是一个小小的承诺就能让他这么快乐,这真是教人始料未及。
“你好像很疲倦。”她注意到他眼眶底下浮现出黑眼圈。
“是有一点。”他也注意到了。
“很忙吗?”她忍不住问。
“很忙。”他耸肩。“最近杭州又多开了些铺子,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加上院落忙着赶工,我也得督促,不知不觉就成了这个模样。”像荆州地区特产的一种黑眼白熊。
“辛苦你了。”她不自觉地脱口安慰他,说了以后又暗自懊恼,他们这个样子好像老夫老妻。
“这没什么。”殷仲威却很满足。“只要你喜欢这落院,再辛苦都值得。”
其实真正让他忙碌的,是洪大人。他已经开始串连朝中势力想弄垮他,他为了反击,这两个月来马不停蹄的布局,多重压力下自然显露出倦态,并不值得惊讶。
“能借我靠一会儿吗?我真的觉得有点累了。”不过这些他都没有让石破军知道,全靠自己处理。
也许是他脸上难得一见的脆弱,吸引了石破军。她点点头,以为他是要靠她的肩膀,没想到是要“借靠”她的大腿,让她好生尴尬。
“能在月光下枕着你的大腿休息,还真是诗意。”殷仲威仰躺在凉亭的长椅,看着天上的月亮,语气无限满足。
“想吟诗吗?”既然说过要陪他风花雪月,就要做到。
“不想。”他疲倦地闭上眼睛。“现在我只想好好休息,听你说说话,不想吟诗。”风花雪月不一定非得吟诗才行,就这么躺着赏月,不失为一种风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向就是他问她答,一时间把主动权交给她,她不习惯。
“就说你喜欢我好了。”殷仲威半开玩笑的提议。
石破军一时为之语塞,连最基本的问答能力都没有了。
殷仲威笑笑。
“跟你开玩笑的。”只不过这笑容中有些失望。“你不想说话也没关系,只要像这样静静陪着我就行了。”
石破军果真静静陪着他,不发一语。
月很亮,夜很沈。
池中有映月,清凉的微风拂过水面,激起涟漪,模糊了映月。这一切都在无声中,悄悄地进行。
石破军低头垂视殷仲威的脸,他看起来已经睡着,整张脸放松,只是眉头彷佛还被什么事情深深困扰,解不开似的拧紧。
她忍不住伸手碰触他的眉头,未料手会被他抓住,放在另一个位置。
“我的心,在这儿。”他将她的手紧紧压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他的心跳,他生命的信息。最重要的是,他想藉此让她知道,他的感觉。
犹似君心似我心。
石破军可以感受他的心跳,和他穿透身体传来的心意,然而无论是心跳或心意,都教她迷惘。
怦怦!怦怦!
在这一刻,她的心彷佛也跟随她掌心下的起伏,跳至天边。
石破军正迷惘,然殷仲威却真正入睡了。看着他已然睡着的脸,石破军心中五味杂陈,想抽回手,睡梦中的殷仲威却将她紧紧拍住,怎么也不颐放开。
夜,越来越深沈。
风,也越来越凉了。
隔天,石破军在她自个儿的房里醒来,她甚至不知道何时被抱上床。
她推开身上覆盖的被子下床,猜想应该是在她睡着后。昨儿个晚上,他们本来在赏月,赏着赏着,殷仲威突然喊累,并借她的大腿躺下来小憩一会儿,她想抽回手,但他紧抓住不让她收回,之后她就没什么记忆。
大概是因为月色太醉人,不知不觉中,她也受到它的牵引,沈醉其中吧!
她漫不经心的想。
最近她时常这样,太轻易在殷仲威面前撤下防备。而他也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变得更温和、更在乎她些。这不是件好事,至少,不是她要的好事,她想要的则不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石破军脸上的迷惑此晨雾还深,亦是一片灰蒙。
天刚破晓,晨雾还没完全散去,殷府却已经开始了它的一天。石破军向来早起,总喜欢利用清晨的时间外出散步或是看看书什么的,今儿个也不例外。
“小姐您醒了。”
石破军甫下床,女婢便赶忙趋前问候。
“小的马上去打盆水让您梳洗,然后再伺候您梳头,您请稍等,我去去就来。”
女婢十分殷勤,说话的口气非常谦卑,问题在于这不是她原来的女婢,石破军不必不呆愣。
女婢相当伶俐,无论是端水或拧毛巾都比原来的女仆俐落,但她仍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她原来的女婢呢?
新来的女婢拿起拧干的毛巾,便要为石破军擦脸,她才如梦初醒地拦住女婢。
“等一下!”她不习惯被人这样伺候。“原来在我房里的女婢呢,到哪里去了?”
“您是说巧儿吗?”女婢反问道。
石破军点头。
“被赶出府了,小姐。”女婢的浅笑中有一丝幸灾乐祸。“巧儿她没通报总管就私自出府,被少爷发现,少爷便下了个命令将地撵出殷府,换我来伺候您。”
侯门深似海。殷家虽说没有出将入相,但其地位声望却一点都不下于那些当官的大老爷们,规矩自是不少。
“你是说,这是少爷的主意?”石破军没法相信,殷仲威居然这么做。
“是啊!小姐,还是少爷亲自吩咐。”女婢又道。“通常少爷是不会管这些蒜皮大小的事情,这次他会插手,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其实回家探望生病的娘亲,不是件什么大事,只要跟总管通报一声,他会准的。坏就坏在,她没知会一声就擅自出府,而且还被少爷逮到。”
说到这儿,女婢不免哀叹。
“想想巧儿也真可怜,虽说卖身到殷府,头钱早给了家里,但每个月还是可以从帐房那儿拿到几两做月花钱的。现在可好,一下子被赶出殷府,连那几两的月花钱都拿不到,往后怎么生活哦!”
女婢说了一大堆,其实还有个重点没说到,那就是即使殷家不跟巧儿计较卖身的钱,日后她也很难再到别人家工作,因为她是被“撵”出去,京城恐怕没有人会再雇用巧儿,更别提她还有个卧病在床的亲娘。
“小姐,这毛巾……”
没想到,她的好意竟会害了女婢丢掉工作!
“小姐……”
“少爷在哪儿?”不行,她一定要去为女婢讨回个公道。若一定要撵人,也应该是撵她,而非她的女婢!
“还、还在睡觉,小姐。”女婢被她脸上的坚决神色吓一跳。“少爷没有这么早起床,他通常——哎呀!小姐,您要去哪里?”
女婢原想进一步伺候石破军梳洗,没想到她已经转身离开房间。
“小姐,快回来啊——小的还没帮您梳头!”
女婢拚了命地拉开嗓门呼唤石破军,石破军硬是不理新来的女婢,急着找殷仲威。
而话说自从那天两人在郊外和好以后,殷仲威便很少回他的院落,总是留在石破军的院落过夜。昨儿个因为太累,又逢石破军新居落成,就没有去打扰她,万万想不到,她会一大清早过来逮人。
“少爷,石姑娘来了。”总管拦不住,只得事先通报。
殷仲威回答得迷迷糊糊,显然还没醒。石破军先是耐心在外等候,等了大半晌,房内还是没有动静,她再也忍不住了。
“总管,您不用事先通报了,我直接进去。”管他手里正抱着几个宠婢,她就是要立刻见他。
“这——好吧,石姑娘,您请自便吧!”总管见情势不对,也不想蹚这趟浑水,就留给他们自己去处理。
石破军用力推开房门,凤头鞋喀喀喀地踩在青石上,勉强算是通知那些还躺在床上的宠婢,快快穿上衣服。
结果很令她意外,床上没有任何宠婢,只有殷仲威。他正裸着上身,背对着她埋在绣花枕头里面,一副打算赖床赖到底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不知所措。他裸身的模样,她不知看过几回,按理说不会像这样心跳加快,可她却发现自己忍不住被他的背部肌理吸引,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找我吗?”自枕头里面发出的闷哼声,帮她把视线拉回来,她稍微清了清喉咙回道——
“对,我找你。”她尽量不去想棉被底下的健壮身躯。
“这么早?”他撇头看窗外的天色。
“我有急事。”提起这,她的声音忍不住微微上扬,感觉得到她情绪不佳。
“什么急事?”他一面打呵欠,一面转身,她正不悦地瞪着他。
“你为什么——”石破军才想好好地训斥殷仲威,才出声呢!手腕便教他给攫住,整个人给拖往床上。
“早。”他吻她的鼻头当是打招呼。“昨儿夜里睡得还好吗?”然后,再移往她的玉颈当她是早餐吮吻,她都快忘了为什么找他。
“你……”她不自在地转开视线。“你先把衣服……咳咳……先把衣服穿好。”但她终究没忘记此行的目的,只是对他的裸体很困扰。
“为什么?”他打趣地看着她。
“呃……”她突然间不会说话。“反正……反正你先把衣服穿好,我才要跟你谈。”
石破军羞赧的脸色,说明了其实她对他不若表面上不在意,这让殷仲威心情大好,进而十分合作的拾起衣服穿上。
“我穿好了。”他几乎被她霍然转身躲避的动作逗得哈哈大笑。“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就赶快说吧!”
“你为什么换掉我的女婢?”
不过她接下来的话,就让他不甚愉快。
“巧儿做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说都不说一声,就把她换掉?”石破军难得大声说话,却为了一个女婢对他拉高声调,这让他很不爽。
“她违反了家规,就是这么简单。”殷仲威的口气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却是我允许的,是我答应让她回去探视亲娘,不应该怪她。”她为女婢说话。
“你不懂规矩,但她懂规矩,既然懂得规矩,就得按照规矩做。”否则一座殷府,上下少说也有几百名仆人,每个人都学她这么玩,那还怎么维持?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石破军不同意地和他争辩。“她家里有事,让她回去一趟,既合乎情,也合乎理——”
“唯独就是不合规矩。”殷仲威冷冷截断她的话,石破军为之气结。
“就算是皇上,也会网开一面。”她无法相信他竟然这么无情。
“如果这儿真是皇宫,她早就死了。”宫里的规矩最大,私自出宫的宫女多半会被处死,他只是将女婢撵出殷府,已经算很宽大,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面对殷仲威的反驳,石破军无话可说,因为这是事实。
“你把她撵出殷府,跟把她处死无异。”既没有钱,又找不到工作,只有下海当娼妓一途。
“你造次了,破军。”他或许宠女人,但不会将她宠上天。“就算我的决定有什么不妥,还轮不到你说话,你并不是这家的女主人。”
换句话说,她没有发言的权利。就算她想为自己的女婢争取福利,也没有立场。
石破军早该明白自己的立场,但或许是连日来的骄宠,让她误以为他或许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绝情,但很显然,她错了,他就是这么绝情。
了解到这无情的事实,石破军不发一语转身,不想再跟他耗下去,再说也是多余。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补救。”殷仲威在她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忽地说。
“什么办法?”她飞快转身,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当我的妾。”他说。“一旦你当了我的妾,你爱让谁服侍你,就让她服侍你,整个殷府随你调度。”
这是他提出来的条件,而这条件大体来说非常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