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走到王府别苑正厅之前,却见一袭青色锦袍的朱宸濠已经迎了出来。
朱宸濠脸上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嘴角轻钩,美目似水,未语先含三分笑,俊秀非凡,风迎于袖,纤细白皙的手中执着一把洒金折扇,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感觉,却并不让人觉得过于轻佻。
“冷兄,我在此久候多时了。”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冷霜迟,仿佛当日在清心谷中一样,语气又亲切又柔和。
“先将解药给我。”冷霜迟回头扫了一眼苏挽月,“刚才贵府六夫人不慎出手伤了她。”
“是么?”朱宸濠仿佛很讶异一样地抬头,目光在苏挽月身上停留了好一阵,然后仰起头笑了笑,“这位想必就是当日清心谷内的那位姑娘了?冷兄好眼光,果然是一位绝色佳人。”
苏挽月见这个好色小王爷一双黑眼珠不停地打量自己,心里只觉得渗得慌。记得之前她和朱宸濠见过几次面,第一次她带着面具,第二次她蒙着面纱,所以朱宸濠并没有看到她的真面目。她想起那次在清心谷中、梨花树下和他一起谈论《高山流水》琴曲的情形,心中只替他觉得可惜,如果这位小王爷把对女人的心思放一半在琴艺之上,恐怕造诣早就超过了他的先祖宁王朱权。
夏绯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子,照着苏挽月投掷过去,
苏挽月右手依然很灵活,她将那个小瓶稳稳地接在手里。
“先服了这个,三日之后再服另外一种解药,即可化解。”夏绯檀看着面色凝重的冷霜迟,笑得云淡风轻,她走近了半步,眼角上扬有丝笃定的意味,“你要信我,就在别苑住三天,你要不信,带着苏挽月走就是了,三日后毒发,我概不负责。”
“你这是在逼我。”冷霜迟锁着眉,显得很是左右为难,南昌府如今堪称危机四伏,要是在这待三天,情况似乎太被动。
“你自己考虑。”夏绯檀难得没有勉强的意思,笑笑说了一句。
苏挽月听着他们一来二去的对话,看着夏绯檀吃定了冷霜迟的语气,再看看她在朱宸濠面前肆无忌惮的霸道,又想起她在湖边和霍离樱的亲密,瞬间觉得信息量有些大。夏绯檀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可以在三个男人之间从容周旋,如果换成别人,未必能够像她这样游刃有余,毕竟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有本事、玩得起的。
“你一定要留我们在这里三日之久,到底是为了什么?”苏挽月知道冷霜迟无法开口,随即抬头看向夏绯檀。
夏绯檀直直对视着苏挽月咄咄逼人的眼神,笑了笑说:“我做事一向不需要理由,你不要留下的话,你可以走啊!”
冷霜迟挺直脊背站在原地,一袭白衣被风吹得飘飘若仙,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冷,见着苏夏两人的对峙,他终于开口说:“好,我答应了。”
夏绯檀展颜一笑,从朱宸濠身边的王府侍卫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挽了个花,断开了冷霜迟手臂上捆绑着的红绫。被绑久了,手有些僵硬,略微活动了下才缓解开来。
苏挽月看着冷霜迟白色衣袖里露出的那截小臂,早已被勒得失去了血色,心中只觉得无语。夏绯檀还真是个蛇蝎美人,即使这么喜欢冷霜迟,行事也从来不留半分情面。
“你真的要在这里待满三日吗?不用管我,你自己走吧!”苏挽月快步走到冷霜迟身边,低声问了他一句。
“没关系。”冷霜迟还是没什么多余的话,就算夏绯檀是言语恐吓,为了苏挽月的安危,他仍是别无选择。
“都是我拖累了你,让你困在这儿。”苏挽月看着他背后的伤痕,心里很难受。常言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她打架会拖他的后腿,她当初一定抓紧机会跟着云天和蓝枭多学点功夫,可惜现在错失了良机,想学也来不及了。
“此事和你无关,是我连累了你才对。”冷霜迟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低头柔声安慰着。
“冷兄,如此神仙眷侣,简直是羡煞旁人啊!”朱宸濠大踏步走过来,姿态潇洒地摇着手中的折扇,看着他们俩语带调侃地说,“我在花厅备了几杯水酒,请冷兄单独叙话。苏姑娘手伤未愈,让他们先带她下去休息吧!”
苏挽月服了解药,独自一人在客房无聊,索性走出来,倚在后院的廊柱上悠闲地看花园里的风景。
不知什么时候,夏绯檀从回廊拐角处走过来。她回到宁王府后就更换了装束,交领的宽袖粉红玫瑰纱织上衣,绣着凤凰的碧霞罗,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手挽屺罗翠软纱,下罩翠绿烟纱散花长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风髻雾鬓斜插一朵牡丹花,头上戴着嵌珍珠的金蝶花头饰,鬓发斜插碧玉瓒凤钗,显的体态修长、勾人魂魄,一如既往的妖娆勾魂。这种打扮并不是普通侍妾应该有的穿着,倒像朝廷正经册封过的宁王妃嫔,艳光迫人,既招摇又高调。
苏挽月望着她,暗想幸亏是在这宁王府中,要是换了环境在紫禁城皇宫之内,像她这样的宫中妃嫔,如果不树敌无数、引来各种明枪暗箭才怪!听说夏绯檀是漠北出生,还真符合了她性格,不拘小节又我行我素,根本不在乎什么王府礼仪。
“苏挽月,你怎么没在房里?”夏绯檀带着质问的口吻,语气有些傲慢。
“我只是在这里暂住,并不是人质,难道你想软禁我?”苏挽月对她用毒一事心中仍有不满,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夏绯檀心知理亏,嘴上却说:“那边花园里风景更好,你若是想游园,我可以陪你逛逛。怎么说我也是宁王府的六夫人,王爷留你们在此做客,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苏挽月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伸直了腿搁在回廊上,懒洋洋依靠着廊柱,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雨后的阳光照下来,暖洋洋倾斜在她脸上,她长长的睫毛被晕染开了一层阴影,有种无言的蛊惑。
“你听见没有?我和你说话呢!”夏绯檀见她不理不睬,顿时生气了,提高了嗓门。
苏挽月斜眼看了下夏绯檀,淡淡地说:“谢谢。我不想逛花园。”
“你还真是有性格。”夏绯檀很少不由自主去赞叹一个人,尤其是她自诩为南昌府第一名媛,更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服软,但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那一刻无关嫉妒和竞争。
“我再有性格,也远远不及你吧?”
夏绯檀听到这句回答,顿时笑了:“是么?看来我们真的应该是朋友而不是敌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和我同时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也许你会是我最好的朋友。”
苏挽月心里有苦说不出,她抬头看到远处有一个王府丫鬟,立刻提醒她说:“六夫人,你既然答应了小王爷做他的夫人,就好好对待他吧!王府里人多眼杂,有些事不需要大声嚷嚷得让所有人知道,对你没什么好处!”
夏绯檀笑得更妩媚了,眨着眼睛说:“你真是个好姑娘。你既然好心提醒我,那么我也好心提醒你一下。我和霍紫槐之间的关系是你是无法想象的,我们之间曾经很亲密,非常亲密的那一种……你最好小心一点。”
苏挽月愣了一下,心里想着夏绯檀这是什么意思?
“说实在话,你长的也很好看,我在南昌府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夏绯檀幽幽地说,“只是没有霍紫槐好看,他才是天下第一。”
苏挽月瞬间有种听错了的感觉,而后确认这真的是从夏绯檀嘴里说出来的后,差点没将一口血喷出来。这个夏绯檀还真是执著!所谓喜欢一个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何语境,都能把他扯出来。就好像以前高中的同桌,每天都会在旁边不断念叨自己那个一脸青春痘的小男生,浑身像是被爱神沐浴了般。她觉得,夏绯檀现在就是这种状况,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不过,现在的他没有以前可爱。”夏绯檀忽然转了话锋,意兴阑珊又接了句,“我们以前在山上的时候,他也是天下第一好看的美少年。”
“天下第一是你评的啊?”苏挽月望着夏绯檀很认真的脸,几乎无语。
“我觉得是,就是。”夏绯檀倔强起来,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很迷茫,没了之前那份妖娆魅惑天下的姿态,反而透出一丝少女天真。
苏挽月慢悠悠站起身,她比夏绯檀大概矮那么一两厘米,所以一时半会也做不成俯视的姿势。只是气魄依旧压人,她微笑着抬起手来,立在夏绯檀面前,晃了晃食指:“你肯定错了,至少我见过的男人里面,他都算不上最美貌的。”
她并不是故意气夏绯檀,也不是没事找事做,只是觉得她太不清醒了,想提醒她一下。
“你说的人是谁?叫他来这里啊!”果然,夏绯檀很生气地回了一句,“没有就不要拿出来炫!”
“信不信由你。”苏挽月笑了笑,随口说了一句,绕过夏绯檀旁边大摇大摆走了。
“谁相信你的鬼话!眼见为实。”夏绯檀迅速追过来,一直追着她走到王府花园内的香樟树下。
江南大户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树一棵,女儿到待嫁年龄时,香樟树也长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树,便知该家有待嫁姑娘,便可来提亲。女儿出嫁时,家人要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并放入丝绸,作为嫁妆。
苏挽月移步走到花园内,抬眼望着那两棵幼小的香樟树,心想按辈分来算,这两棵香樟树的主人还未成年,应该不是宁王为自己女儿的栽种的,倒很有可能是为孙女栽种的,朱宸濠虽然很年轻,指不定已经有两个小女儿了。
果不其然,夏绯檀刚刚追着她过来,就看见两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追追打打、一路嬉闹着跑过去,后头的奶娘一边追一边喊,“大小姐!二小姐!别跑了,小心摔倒!”
两个小姑娘绕着假山跑了一圈又一圈,扎着双髻,黄发垂髫,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声充斥着整个后院。忽然后面的那个小姑娘摔倒了,在地上没爬起来,嘤嘤哭出了声。奶娘赶紧跑过去,扶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再柔声哄着。那小姑娘仍是一手抹着眼睛在哭鼻子,没有止住的意思,前头那小姑娘听着后面动静也没跑了,跑回去抓着她手,奶声奶气也在哄,“妹妹,你别哭了,等下让我来追你啊。”
小孩子的世界真是简单,前一秒哭得那么伤心,但遇着好玩的事了,也能立即爬起来笑着去做。那个妹妹听着小姐姐的话,立马破涕而笑。苏挽月望着这一出情景,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夏绯檀从回廊那头走了过来,隔着有些距离,问着苏挽月。
苏挽月朝那个方向瞟了一眼,说:“看小孩子啊!看她们在一起多开心,比很多大人都开心许多。”
177。 第177章 往事成伤(1)
冷霜迟独自站立在窗前,他蓦然回头,才发现夏绯檀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
她依旧那么漂亮,气势逼人的样子,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弱乖顺,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种俯瞰的气魄。
“师兄,你在想什么?”夏绯檀落落大方笑了下,看着明显有心思的冷霜迟,眼睛直勾勾盯着,内眼角微微勾嵌,笑起来眼睛黑白不甚分明,浅浅弯了道弧线。
“我在想你。”冷霜迟如实作答,很正经严肃的面色,说了句貌似不太正经的话。
“是么?”夏绯檀也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听着那么一句话,倒也处之泰然的样子,看着冷霜迟刀削般坚毅的脸,又收了眼神,看着那双平淡如水的眼。
“想你十五岁之前的样子,比现在可爱许多。”冷霜迟说话语气依旧平静如水。
这是让夏绯檀有些诧异的话,十五岁那一年发生的事,像是能把她的整个人生彻底切割成两半。十五岁之前,夏绯檀生活在漠北,那里是一大片的戈壁,往北走是草原,像是在夹缝中生活一样,如仙人掌般,活得比谁都认真。十五岁之后,背井离乡说不上,是她自愿要离开故乡的,无非是想换个环境,远走高飞的洒脱,是需要练就的。
夏绯檀都有些恍惚,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一样跋扈,一样嚣张,但那时候,却是真正的快乐。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她依稀记得,十二年前那场元宵的花灯会上,两人也说过同样的对话。
十二年前,那个偏僻北方小镇上的元宵花灯会,对于很少下山的人来说,也有足够的吸引力。
“师弟,你快点走,当心被师父发现了!”刚满十岁的夏绯檀在山间的窄道上疾走,不时回头望着后面蓝色身影。
“师妹,其实师父早就发现了。”十一岁的冷霜迟有点欲哭无泪。
“你又忘了,不准叫我师妹!叫师姐!你还叫,我不带你去玩了!”她记得师父说过的,要是他们霍家兄弟两个犯了错,比他们俩早入师门的夏绯檀也要跟着受罚,谁让他们拜了个古怪的师父呢,那规矩是一堆一堆的,夏绯檀就闹脾气说那让霍师弟做我师兄吧,我才不当箭靶子呢。她属于贪生怕死享乐型,平生最怕痛,坚决杜绝一切挨打的可能。
被瞪着眼睛训了句,冷霜迟才开口:“师姐……”
“嘿嘿,真听话。”伸手过去拽着冷霜迟一只衣袖再往前走,“等下我给你买很多好吃的,花灯会人很多呢,师姐牵着你就不会走丢了。”嘀嘀咕咕说了一串话,冷霜迟任由她胡闹着把自己当成三岁顽童。
脚上的金铃响了一路,最后湮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这个给你。”举着份包好糖糕递过来,一手拿着刚拆封的吃得满嘴粉末。
“我不用。”皱了下眉,冷霜迟有些抵触这些女儿家家的东西。
“为什么?很好吃啊。”夏绯檀不解得问着,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睁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一眨不眨得望着。
“……我没吃过这东西。”许久,他有些为难地说。
“你试一次嘛,”她硬塞到人手里,“不试哪能发现这世上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笑嘻嘻说着,眼睛也笑得弯弯的。夏绯檀那双眼睛,美艳勾魂得不着痕迹。
她缓慢拆开油印纸,捏了一小块糖糕,在那人瞪大眼睛的期待下,终于放到嘴里,后来想起,当时的表情应该是比服毒都难看,但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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