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之前养在安乐堂,那是已经老了不能服侍人的太监宫女住的地方。小时候除了母妃和张敏叔叔会照顾我,在其他人眼里,好像同我说一句话,就会引来很大的麻烦一样。也不会有人同我玩,我也不被允许出去,每天就被关在窄小的屋子里,除了一个小女孩会偶尔来看我。她应该是随同家里人进宫,偶尔有小住几日,那时候便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有同龄人陪我玩耍,同我说话。”朱佑樘顿了顿,眼神之中,没有什么情绪。像是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久远而已然褪色,他现在已经修炼出了淡泊云天的心境,无喜无悲。
“那个小姑娘就是张菁菁?”苏挽月问了一句,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朱佑樘没说话,但是默认,眼神望着窗外,微微眯了眼睛,像是能穿透时光,看到十七年前的自己一样。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却由着最童言无忌的时光,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但中间却间隔了太多鸿沟。
“我很感激她给予过我的欢乐,像是我那仅有的童年中的,唯一的色彩。”朱佑樘仍然很轻描淡写说着,但苏挽月却似乎听得到这话里的分量。她从不知道这些,或许有过耳风知道朱佑樘和张菁菁年少相识,只是张菁菁那时候年纪太小不记得了,但听着朱佑樘说起内心的感受,还是第一次。
“你对她,到底是感激之情,还有爱慕之心?”苏挽月沉声问了一句,她毕竟是六百年后的人,无法容忍和别人共享自己的夫君。对于爱情,苏挽月不想退让,也不愿意妥协分毫。
朱佑樘听着苏挽月的话,立马自嘲般笑了笑,摇着头,“你为什么还是不懂呢?只是以前结下的缘分,牵制和影响了我后来的决定。我承认我并不喜欢她,娶她只是为了给她荣华富贵的一生,后来让她母仪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但婚约过后,我却还有许多责任,包括地位,这些东西无非情爱,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妻。”
“我差点忘了你是那么有担当的人。”苏挽月冷笑,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被朱佑樘当面说这么久别的女人,自然是心里飞醋横长。心里一酸,嘴巴里说出的话,也不怎么好听。
“那我冷落她,你就会很开心了?”朱佑樘叹了口气,“我已经很冷落她了,你还要我如何?”他发现自己拿苏挽月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希望苏挽月别老是和张菁菁水火不容,张家外戚犯下的那些混账事,只要没闹出什么人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没想到现在越扯越说不清楚。对着大臣能舌战群儒的功夫,在苏挽月面前,只剩下一声长叹。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苏挽月没有料到朱佑樘这么一说,也许是经年累月的细小矛盾,促发了今日这一出。她自觉已经很委屈自己,也体谅了朱佑樘。但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这么埋怨。
“我只能装作不闻不问,你应该知道我装不出来表面的和平相处,你不能逼我去把张菁菁当做姐妹看。那你冷落她只是为了哄我开心的话,大可不必,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方,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小气。”皱着眉头,冷着一张脸说了这么段话,苏挽月发现自己真的不会吵架,更加不会撒娇。
“我并没有要你那样。”朱佑樘很是无可奈何,不知道如何沟通下去。
“你明明就是那个意思。”苏挽月头一撇,心里顿时委屈得不行。
“你误会我了。”朱佑樘伸手过来牵住了苏挽月的手,他知道苏挽月刀子嘴豆腐心,就算生气了,也很容易便哄好了。苏挽月不让,但还是被朱佑樘一把拽了过去,扬了扬拳头,颇有些威胁的意味,“你小心我揍你啊,放开。”
“天底下,现在只有你敢这么说了。”朱佑樘笑得无奈又宠溺,抱着她在怀里,揉了揉她顶心的发,很顺口又相当明显转移了话题,“晚膳你想吃什么?”
“想吃……我还没跟你吵完呢。”苏挽月刚想回话,却发现自己被骗过去了一样,抬着头看他形状姣好的下巴,又孤傲又冷艳。
“我不喜欢同你吵架,总觉有一****会离开我一样。”朱佑樘语气中忽然有些忧伤,不是那种期期艾艾的悲怀,而是莫名的很浅淡的伤感。
“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舍得?”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朱佑樘比自己都要伤心了,已经忘了刚刚那一刻有多生气,反过来去安慰他。外面似乎下雪了,站在窗口有些寒风吹进来,但苏挽月似乎一点都不觉冷,望着朱佑樘眼睛,那眼里始终都有自己看不透的情绪。
朱佑樘没有回话了,心中隐隐荡漾着异样的情绪。帝王将相,果真是身不由己。他很多时候都觉非常疲惫,但又知道责任多大,不能有一丝的懈怠和放纵,如此紧绷的神经,让他夜夜骤痛,偶尔心如刀绞也未曾跟她说起。朱佑樘不需要苏挽月替自己分担,只愿她永远飞扬跋扈无忧无虑。
第258章 故人相见(1)
到第二天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听人说起,被张延龄欺负了的那个宫女,昨天晚上已经上吊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挽月迟迟坐在窗前没有说话,小轩窗,梅花梗,却像是永远都走不进这个古人的情境一般。
现代人大都不肯为了贞洁而死,那些贞洁烈女的传说,如同三从四德一样让人觉得陈旧和迂腐。这些观念,害死了很多无辜的女子。同时,也恰恰是这些观念,让世人明白贞洁和清白的重要。你自己看重的时候,别人才会去珍惜。所以古人的爱情,开始时都十分慎重,也有许多从一而终不离不弃的夫妻。
现代钢筋水泥铸就起来的快速经济,已经让人麻木于亲情和爱情。为了生计奔波,而了车子房子贡献掉青春和激情,到后来却发现,精神最富足的时候,往往是最开始贫瘠却温馨的时光。只是人没有回头路可走,在现代发展的洪流中,也只能随波逐流。
苏挽月在哀悼那个轻生的宫女,也在哀悼六百年前后价值观的差异。她始终都在想一个问题,如若穿越是命中注定,那肯定还有许多的事情值得去探究。要是只是做个历史的旁观者,什么都无法改变的话,一切会变得毫无意义。
梅花窗间划进来一条蛇时,苏挽月吓了一跳,因为刚刚愣神有些久,那蛇冰冷的鳞片碰到她手背时,才发觉。
惊呼了一声,却发觉这是几年未见的那条碎蛇,像是刚刚蜕过一次皮,蛇身的颜色比以前更加光滑和翠绿,也长了半寸的样子。左顾右盼,苏挽月知道这蛇不会自己爬回京城,又爬到紫禁城,肯定是有人偷偷潜进来了。胆子这样大,武艺强悍到能瞒过所有的锦衣卫,苏挽月脑子里的名单也没有几人。
一把绕道了玻璃屏障后头,果然看见了久未露面的人。他还是如以前一样,翩翩公子略带邪气的样子,一身蓝裳,眉目给人的感觉像极了江南山水墨画的清淡雅致,眼角那颗坠泪痣,却显得整个人都妖孽非凡了起来。
“冷霜迟,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苏挽月看清来人的面貌,也不惊慌,站在那冷清问了一句。从应天府回来前,苏挽月循着回忆,不死心想找到烟雨楼的基地,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有着晚梅的院落,行尸走肉的俘虏,方向没错,但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五年间,烟雨楼也是销声匿迹,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你还没嫁我,哪里敢死?”冷霜迟还是以前的老样子,风流倜傥不曾改过。
“这些年,你去哪了?”苏挽月无视着冷霜迟的调侃,翻了下白眼,顺口问了下去。虽然冷霜迟为人不怎么专情,也趁人之危占过她便宜,但苏挽月不怎么讨厌冷霜迟。也许是因为故人相见,也许是因为冷霜迟本身的腔调,并不让人讨厌。
“你眼里只有皇上,自然看不见我了。”冷霜迟不依不饶,始终能把话题绕到他和苏挽月身上。
苏挽月抱着双臂看那个越发妖娆的男人,眼神很冷,“再不正经说话,我要叫人进来捉你了。”
“这么狠心?”冷霜迟挑了下细细的眉毛,并不怎么在意。
苏挽月佯装转身,却见冷霜迟已经拦到了自己面前。动作之快,已经几近无影。愣了半晌,没有想到冷霜迟几年之间,武功造诣深厚了许多。他难怪可以闯入重重守卫的紫荆城,如入无人之境。
冷霜迟抬手,轻轻展开了手臂,苏挽月斜眼看了他一眼,顺势一掌,先是虚晃一招,实则逼迫冷霜迟避让之时往旁退个半步。只需这样一个时机,苏挽月就能绕出冷霜迟的控制范围。
但直到苏挽月一掌已经击到了冷霜迟胸口,仍不见后者退让。心里微微一怔,也不想和他大打出手,在最后时刻收住了攻势,但掌风仍然收不住。苏挽月皱眉,在想着冷霜迟打什么算盘时,却感觉掌劲全被吸化掉了,所以最终落在人身上时,已经绵软无力。
苏挽月有些莫名其妙,连连又送了几掌出去,但依旧是那样的情形,她也无心纠缠,望着堵在面前的冷霜迟,“说吧,又练了什么邪门功夫了?”
“你这几年,武艺没有丝毫长进。”冷霜迟冲着苏挽月摇摇头,她习武悟性颇高,但一直练的是那几套正统的路数,那样年复一年,你无非是在平庸之辈里出个挑。换到江湖上,很容易被稍微厉害点或者招数诡异点的人,占了上风。而江湖过招,非生即死,没有什么切磋可言的。
“你今天说话还真让人讨厌。”苏挽月皱皱眉,有些无法交流下去的样子。
“我也无非得意于你的碎蛇,有了它,我才能养出蛊王来。有了蛊王,我才能功力迅增。一只蛊王,可抵五十年功力。”稍微解释了下,一只蛊王的练就,需要毒虫千钟,而那种罕有的毒虫,只有碎蛇天生的能力能召唤出来。否则单凭人力,往往要寻访数十年,才能凑齐所有的种类。也就算是有了碎蛇,冷霜迟还是花了五年。
“我一点都不理解你们这些人的追求。”苏挽月不怎么感兴趣,武功能天下第一,这类事自古对女人来说,都没什么吸引力。
冷霜迟哈哈大笑,有几分野性难驯的意味,“改日我指点你几招,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办。”
“什么事?”苏挽月不解,抬眼问了句。却见冷霜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了自己手腕起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手腕被割开了一道很小的口子,一只红色如玛瑙的虫子飞快钻了进去。
“这也是飞蛊,上一只在你体内五年,已经快要融化入你的血液了。我刚刚为什么说你这些年武艺没有丝毫长进,因为飞蛊也是可以催化内力的蛊虫,只是不如蛊王一般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习武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冷霜迟难得正经同苏挽月说话,语气有些严肃。
苏挽月垂了头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她不仅没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甚至连每天早晚的打坐也没有坚持。练武就像修行,一朝一夕看不出成效,但时间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一天会有事情的结果,让你领悟到过往荒废了的时间。
她沉默了半晌,刚想抬头说话,却见冷霜迟捏着自己的手腕,面色有些凝重。三指搭脉,像是看病的架势。
“怎么了?”苏挽月被这气氛弄得有些不舒服,问了句。
“你过来让我好好把下脉。”冷霜迟并没有立即回答,拉着苏挽月到了桌椅边坐下。
第259章 故人相见(2)
除了当年一定要亲手杀了朱宸的架势,苏挽月还没有见过冷霜迟这么认真严肃。说到朱宸,忽然想起了凤韵兮和霍紫槐,忍不住出声问了句,“你弟弟和凤兮,后来怎么样了?”
“真如你所言,两人携手浪迹天涯去了,竟然把我抛下了。”冷霜迟随口回答了一句,语气中有些咬牙切齿。搭着苏挽月的脉,反反复复听着脉搏的跳动,好像在确认一件事情。
苏挽月笑了笑,想着当初劝冷霜迟,要是大难不死,一定要撮合那两个死心眼的人。虽是一个丢了半身修为,一个又是已经遍体鳞伤,但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经历生死看透人生,也算是一桩乐事。许多人不一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但苏挽月想,老天爷夺走霍紫槐和凤韵兮的东西,一定也在其他地方补偿了。
“那样就好。”苏挽月暗自想了会,衷心为别人感到高兴。
“你最近喝什么药了?”冷霜迟很冰冷的话,打断了苏挽月的笑。
“怎么了?”笑意僵硬在脸上,有些莫名其妙。
“我问你就快说。”冷霜迟极为不耐烦,脸色很不好。
“没有啊。”
“不可能,认真想。”
苏挽月努力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没生病也没召太医,更没有人开药方,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每年换季,我胸口那个刀伤就会有些疼,因为当初伤到心脏了。入冬的时候,太医像往常一样给我看诊了下,方子倒是吃了几副,也是像往年一样开的慢加调理的药。每年都如此,所以你刚刚问我,一时没想起来。”已经习以为常到像是冬季加衣、夏季减衣一样,稀疏平常的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冷霜迟听着苏挽月的回答,沉吟了半晌,而后搭脉的手缓缓垂了下去。手肘支起来,漂亮的手指撑着额头,显得很是为难而纠结。
“到底怎么了?”苏挽月不傻,看冷霜迟的表情,知道自己身体出了毛病。
“你有一个来月的身孕,”冷霜迟死劲拿手指想要抚平紧皱的眉头,那双妖娆的眼睛,也显得不再云淡风轻,“但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你应该是被人下了药了。”短短十来字的一句话,非常艰难开口,冷霜迟已经在脑海中措辞良久,但没想到,说出来还是这么残忍。
“你说什么?”苏挽月当场愣住了,情愿自己没有听清楚。
“你有一个来月身孕,但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你应该是被人下了药了。”冷霜迟面无表情回复了一句,一个字都没有改动。
“不要同我开玩笑。”
“我没有。”
而后苏挽月有些情绪崩溃,她最后问冷霜迟的时候,想过很多狗血的事情,想了自己得了什么绝症,想了许多许多难以接受的事情。但老天爷总爱和你开玩笑,你永远想不到接下来要承受的命运是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呆滞了半晌,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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