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的。天气好的时候或许还能凭星象,否则沙尘天,迷路了等同于找死。
往上便是腾格里沙漠,这儿只是大沙漠的边缘,但依然能感受到了它浩瀚无垠的博大。一座座沙丘如同大海的波浪,空旷的沙漠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恐惧。动物的尸骨遗弃在黄沙中,骷髅深邃的空洞透射着对生命的渴求。几棵雕塑般的树木早已枯干,可依然顽强地不肯倒下,在沙漠中不屈地挺立着,那是对绿洲的憧憬。骑上骆驼的游牧人走进沙漠,苍凉和寂寥顷刻之间便淹没了一切,只有驼铃孤寂地回荡在大漠中。
再往北是贺兰山,“贺兰”在蒙古语中是骏马的意思,它横亘在宁夏的最北边,是明朝同蒙古残余势力中的瓦剌、鞑靼之间的界山。跨越整个明朝,也是瓦剌、鞑靼常常突破贺兰山和明朝军队征战的时期,明英宗朱祁镇,也就是朱佑樘的爷爷,曾经亲自带兵征讨瓦剌,却被瓦剌人俘虏。五年之后,瓦剌首领在贺兰山北边的属地被部下杀死,通过贺兰山骚扰明朝长达八十七年的瓦剌部落军事实力开始衰退;另一支来自贺兰山西侧、北侧的鞑靼开始了在贺兰山地区和明朝的较量。
“这个地方死过很多人。”苏挽月幽幽说了句,从军营走出来,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几里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进了沙漠。回头望,已经看不见军营的样子,但天上繁星闪烁,苏挽月一点也不孤单。
寒风吹过来,拂起地上的沙尘,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便是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中,才感觉得出人的渺小,但很奇怪,也为人的生命力所感动。
“这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贺兰山阴面,易守难攻。”杨宁清听着苏挽月的话,淡漠回了句。
苏挽月回头望他,在这个什么都没有地方,荒芜到只剩下冤魂哀鸣的地方,却依然有人陪。她在心里暗自好笑自己的运气,也不禁有丝悲凉。人的生命太脆弱,一次刀伤,一次水灾,饥饿或者是疾病,几乎有十万八千种原因能夺走人的生命,能活到现在的人,却又在因为十万八千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虚度光阴。
“这儿除了死灵,没有人听得到我们说话。”苏挽月背过身去,望着天际,“你今晚来找我时,是不是就已经决定要回京复命了?”
“是的。”过了许久,听见杨宁清答复了句。
“那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被软禁起来,那是一出鸿门宴。”苏挽月的声音很低沉,她背着月光的侧影,在广袤的背景下,显得飘飘欲仙。
“我知道,但不能逃避。”这个世界上,要是有一件事能让杨宁清深恶痛绝到骨子里,可能就是“逃避”二字吧,对于他来说,这两个字同等于懦夫。
“如果皇上要削你兵权,废你官职,让你做个傀儡副职,我想你肯定会生不如死。”苏挽月垂了下头,语气有些凝重,她真的特别了解朱佑樘,他能不动声色就把人,从云端拉入炼狱。
杨宁清一时没有说话,肃杀的晚风中,他一身戎装,也许身经百战,也敌不过人心叵测。
“要是你被夺去了地位和权力,你,会谋反么?”苏挽月回过头来,顿了一下,轻轻说了这句重若千斤的话。
“也许会,也许不会。”杨宁清沉吟半晌,他无法准确说出未知的事情,无法得知那时候的心情和局势,就好比曾经发过的忠君爱国的誓言,谁也不会想到,会发展到今天自相矛盾的时候。
“如果这次回京,会有这么一刻,我愿陪你浪迹天涯。去江南看花,去东北看雪,去塞北的草原,也去南方的南蛮之地。”苏挽月走到杨宁清面前,直直看着他坚毅的眼睛,周围没有一个人,但却似乎有千人万人。风沙呼啸而过,满天的黄沙中,吹起她黑色的长发,也吹起他黑色的斗篷,最终两人都融入到了沙漠里,渺小如一粒沙。
“值得么?”许久许久,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杨宁清轻声说了句。棱角分明的唇有些瑟动,这个像钢铁般的人,语气中却有一丝难掩的苦楚。
“值得。”苏挽月缓慢垂下头去,被人望穿心思的那种感觉,原来并不是十分难堪。
她心里仍是只有朱佑樘,仍然一心一意只想成全朱佑樘的丰功伟绩。甚至不惜用后半辈子几十年的时间,却陪伴另外一个人,天涯和海角,其实都无所谓,苏挽月愿意用自己去做赌注,只要杨宁清不谋反。
这对谁都不公平,但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谁让杨宁清喜欢苏挽月呢,谁让苏挽月却又放不下朱佑樘呢?世间唯有一“情”字,最折磨人肝肠寸断。
第297章 恍如隔世(1)
太和殿,御座底下。
苏挽月跪在下头,一点都听不清朱佑樘和杨宁清几个来回到底说了什么。直到那个冷清的声音说了句同样冷清的话,“起来吧。”
垂着头立在一侧,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不知何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曾经常伴左右立在御座后头,曾经出入随意无需礼节,但有些东西,你离开了哪怕半天,那东西也早早就不属于你了。
从进京的那一刻,苏挽月呼吸着空气都觉得不一样了,雪中的紫禁城仍然很美,美得让人望了自己曾经多么想逃离。一样的人,一样的景,但真真切切诠释着什么叫物是人非。
“苏挽月。”恍惚间听见那人叫了自己一句,错愕抬了下头,完全不知道刚刚说到哪了。
“你快上前。”杨宁清提醒了句,眼里一闪即逝的担忧。
再上前几步跪了下去,苏挽月努力在回想先前的对话停留在哪了,是禀报塞北的战况,还是上谏治边的良策,她对那些东西都不敢兴趣,听着那些长篇大论竟然仍是一片空白。脑浆一片混沌中,听着朱佑樘出声,“这是你遗落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苏挽月没有反应过来,直直跪在那,见前头跨刀的锦衣卫捧了个托盘下来。这人从来没见过,但非常笃定,苏挽月确信她已经无数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恭喜,失而复得。”抽掉了托盘上的红绸,上头放着的是那把“龙鳞”,双刃梅花匕,是苏挽月被发配去西北时丢了的。那女子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浑身上下都是那个年纪的青涩和惊艳,浅笑的时候有个酒窝,扎着马尾,窄身的飞鱼服显得英姿飒爽。
苏挽月愣了下,她一直太过紧张,也太过沉迷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望了去观察皇帝面前的大红人。风水轮流转,只是那人的喜好一直没怎么变,苏挽月跪在那,抬眼看着立在面前的独孤十二,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心存安慰,你也曾那么年轻过,也曾被那样喜爱过。
“回皇上,属下不敢当。”没有伸手去接,苏挽月听着自己毫无感情的话,“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再拿回来也不是以前的感觉了。”她宁愿一辈子没有衬手的刀刃,也不想去接。
太和殿内一时悄无声息,朱佑樘本就是个气压很低的人,他不说话的时候,让人感觉特别压抑,但幸好,没有沉默太久,“两年未见,你仍是那副脾气。”
好像在说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无悲无喜。朱佑樘垂了下眼眸,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谁比较残忍。想来想去,他只送过苏挽月这一样东西,而今唯一的这一样,苏挽月也不愿意要了。
“十二,你带她先下去,杨宁清留下。”朱佑樘面无表情吩咐了句,苏挽月跪安,至始至终没抬头看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出了太和殿,外头大雪纷飞,苏挽月看着站在雪里头等自己的两人。
“有劳姑娘了,我去见见旧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苏挽月侧头对着独孤十二笑了笑,但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她在示意独孤十二可以不用跟着自己了,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气场很相冲。
独孤十二抬了下眉毛看着苏挽月,毕竟年纪小,有些沉不住气,盯着苏挽月的脸,没什么客气可言,“也长得不怎么样嘛……”
苏挽月对这类话已经免疫了,笑着摇了摇头,“是,我已经老了。”
冲着比肩而立站在下头的人走过去,雪落在她的头发上,塞北的风吹日晒让她比实际年龄大了那么一两岁,而且还有挥之不去的沧桑感。岁月即便没有过早在她脸上留下印记,但内心碾过的轮轴,却会从眼神中表现出来。
是牟斌和云天在等自己,偌大的一个紫禁城,从来都只有这两个朋友而已。
“你什么时候到的?”云天开口问了句,手上拿了件白狐裘衣,展开抖了下给苏挽月披上了,“这是你丢在毓庆宫一直没穿的,今年雪大,别冻着了。”
纯白的狐皮斗篷,没有一根杂毛,这是当年杨宁清送给自己的,当初怕惹朱佑樘不高兴,一直压箱底放着。而现在被云天翻出来,苏挽月说不好云天是什么心思,也说不准在别人眼中,自己和杨宁清是什么关系了。
“也就一个时辰之前,进宫就直接去面圣了。”苏挽月解释了句,侧目望了望牟斌,恰巧那人也投过来眼神,两相对视的时候,牟斌眼里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好像一直都未起过涟漪。
“走吧,别在这儿说了。”牟斌看了看站在屋檐下头的独孤十二,建议了句。
苏挽月点了点头,走过几步又回身看了一眼,心里莫名有些寂寥。
走出神武门的时候,苏挽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绿萝呢?”说起来也奇怪,以前绿萝还在毓庆宫当差的时候,苏挽月和她是水火不容,但到后来,莫名其妙有点君子之交的意味。
“她怀孕的时候,黄儒就请辞了,现在只怕她孩子能下地跑了。”云天答得异常轻松,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和不爽的情节。苏挽月颇有些唏嘘,当年绿萝再怎么不喜欢的人,时间久了,只要人品不坏,就会生出相依为命的情感,而且绿萝和黄儒有了孩子,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
“挺好的。”苏挽月由衷笑了笑,还算有些让人心情愉悦的消息。
“对了,你上次要我查的事情,帮你查到了。”云天迅速扫了旁边一圈,低声说了句。
苏挽月撇了牟斌一眼,也没把他当外人,牟斌是绝对尽忠职守的人,但他也有个守口如瓶的优点,“直接说吧,这事我等得很急,在那边也找不到可信任的人。”
“凤韵兮和霍紫槐早就死了,小宁王朱宸出事之后不久,死在锌林上。霍紫槐伤势太重,凤韵兮抱着他尸体跳崖了。我派人去详细查了,烟雨楼把这事瞒得密不透风,只是住在山上的当地人有印象,当年一个穿红衣的漂亮女子在那殉情,后来来了一批江湖人去崖下找了几天几夜。时间对的上,应该就是你要查的结果。”云天轻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衬得他脸有些肃杀。
“真的死了……”苏挽月站在原地一时间挪不开步子,“冷霜迟同我说,霍紫槐由凤韵兮陪着,悬壶济世浪迹天涯去了。我还以为是真的,本没有怀疑,但最近太多事情了。”
第298章 恍如隔世(2)
其实按着常理来算,霍紫槐那时候武功尽失,凤韵兮也被砍得气若游丝。死里逃生和命数已尽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纵然苏挽月觉得他们俩可惜,那时候也觉得应该是活不成了,所以说了那样的话安慰冷霜迟。几年后听冷霜迟说起,和当时设想的一模一样,不是没有质疑过,只是不愿意往坏的方向想。
“什么事情?”牟斌开口问了句,若不是这一问,苏挽月还以为他一直漠不关心。
“我见着几个冷霜迟的人,他势力渗透太快了。要是霍紫槐和凤韵兮都死了的话,师门之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只希望我猜错了,他毕竟救过我几次,不愿意斗个你死我活。”苏挽月蓦然说完,心里那份寂寥的情绪逐渐扩大,好像整颗心都空洞起来。
“你不会……”云天瞪大了眼睛,电光火石间,猜到了苏挽月在担忧什么。造反这一事,一直是江湖门派多少年代来乐此不疲的,但烟雨楼七年前没被灭门,已经是万幸了,若还要以卵击石的话,除非有天大的理由。
“这本不是我分内的事情,本来也不想管,但我的确做不到置之事外。”苏挽月摇头苦笑,脸上的扶桑花,在雪天中有些要开败的感觉。
“你若是猜得到,皇上肯定也知道。”牟斌出声提醒,他没有云天火烧火燎的表情,也没有苏挽月苦思冥想的忧虑,很淡然的一个人,已经越来越超脱。
“我不确定,我问过冷霜迟,独孤十二是不是他的人,被否认了。我相信冷霜迟不会骗我这个事,那样的话,还有其他势力。”皱了皱眉头,几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午门,出了这道门就是紫禁城外头了。
“朝中甚为清明,我揣摩不出还有谁这么胆大。”牟斌沉默了几秒。
“独孤十二是个什么来历?这个名字已经翻来覆去传到我耳里好久,只是我一直没心思查。”颇有些漫不经心,苏挽月直接往外头走。
“怎么说?除了我,你还有其他消息来源?”云天笑得一嘴白牙,走上前半步搂了苏挽月肩膀,打打闹闹。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苏挽月撇了云天一眼,一脸嫌弃把云天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拎上来。上次被杨柳害得摔马受的伤,还没有痊愈,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从我那时候跟随太子开始,已经快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再怎么不济也会摸索出生存之道。”
这句话一说出来,才觉得时光荏苒。朱佑樘做太子的最后两年,做皇帝的最初五年,苏挽月一晃眼就把最好的年纪用来陪伴那个人了。但未想到,最后落得充军西北的下场,若不是杨宁清提拔,两年时间,她可能已经死在榆林的某个地方了。
“独孤十二以前是刘大夏的贴身侍卫,某次进宫被皇上看见了,也就留在了身边。”同午门守卫点头打了个招呼,牟斌随着前头打闹两人的脚步,走了段距离,确信没其他人听得到他说话,才开口。
云天没有说话了,这个“某次”其实是苏挽月离京的那一天。前人留下的余香可能尚存,但皇上就有本事转身就宠信新人。云天曾经以为皇上只是要分散下注意力,但后来明白,那么强大的人,没有戒不掉的东西,就算苏挽月是个瘾,无论找个替代品还是又付了真心,皇上也有千万种办法去戒掉曾经的旧爱。
谁都看得出来,独孤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