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冰寒,地气太过寒意重重,杨宁清脸上微微有些发青,侧过头来看着苏挽月,“你干什么?”
苏挽月抬头看着那扇描金的朱漆门,“杨将军待我一往情深,我就算心性凉薄,也当同你共苦同甘。”
杨宁清看了看苏挽月身上的白狐斗篷,认出是许多年前自己送出的那一件,心里一惊。她微微低头,脸映衬在白色的毛领下,已经不是当年惊鸿一瞥的惊艳,但岁月留下来的东西,好像更让她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你当真愿意娶我?”没等杨宁清说什么,苏挽月侧过头来,盯着他眼睛。
“我一直非你不娶。”
“不介意我过去?”仍然盯着那双正义凛然的眼睛,不知为何,苏挽月问出的话,有些颤抖。岁月悠悠,好像自己辜负了很多人,但又接着在不可避免伤害其他人。
“介意吧,但我仍是想娶你。”
“娶了我之后呢?不在乎我心里没你?”
杨宁清猛然摇了摇头,轮廓分明的那张脸,显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痛苦是隐忍的,所以看得更让人心惊,“我只想带你回塞外,不愿你留在京城。你是我唯一喜爱过的人,无论如何,我都想你过得好。”
苏挽月却像是忽然懂了什么一样,她曾经问过杨宁清,要是这次回京什么都没了,愿不愿意什么都不要就走。杨宁清那时候没有给答案,但苏挽月隐隐觉得,没有哪个男人会那么傻,放弃真正的前程似锦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有些人的价值可以很大,他征战沙场戍守边疆,价值远远大过当个山村野鹤,苏挽月终于明白,她不能那么自私。
嫁给杨宁清也没什么不好,多少女子梦寐难求的姻缘。苏挽月侧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牟斌,心里纵然长叹,全都是孽缘。她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去偿还了,那样的深情厚谊,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了。
“皇上是同你说了什么?”
“虎豹营被当成先锋步兵营,损失过半。再回京路上,我虽早知此事,仍是装作一无所知,我不想谋反,但皇上却要逼我反。”虎豹营一直是杨宁清的嫡系,是最精锐训练最优良的营队,本不应该做冲锋营的功用,刘大夏如此一来,摆明了是要砍了杨宁清的左右臂。外敌当前,却现行内乱,确实让人心寒。
“那为何扯到我身上了?”苏挽月怔怔半晌,现在也来不及去怪罪他一路来的隐瞒。
杨宁清苦笑,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上跪天地,下跪君王。而今跪得笔直,也算是低人一等,“皇上令我三月之内扫平蒙郭勒津,否则不再与你相见。”
苏挽月顿然无言,蒙郭勒津已经称雄漠北四十多年了,几代皇帝都没有搞定的事情,就算杨宁清天赋异禀是一代战神,也不可能三个月之内摆平。“那我就陪你跪着吧,等皇上允了你的愿,我就陪你回塞北,一辈子都不回来了。”苏挽月有些乏力,她将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了,不再去拼死顽抗。
“现在怎么办?”云天看着跪着的两人,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双双跪着,在这雪天,那么眉清目秀的一对丽人,站在那还真是极为养眼。
“等着。”牟斌却没有云天那么急,抱着双臂冷酷得跟座铁塔一样。
“我说牟统领,你还真沉得住气。你喜欢的女人要嫁给别人了,你还这么优哉游哉?”
牟斌斜斜看了云天一眼,他们好像共事了十几年,却一直没太多交集。云天一向只忠心于皇上,牟斌也是公事公办的冷傲劲,同谁都不套近乎,唯独在同苏挽月的关系上,两人对她,却都是真心实意做朋友的。
“不添乱就好了。”牟斌淡淡说了句,算是回答。
云天也不做声了,这种情况下,再去参合一脚,只会是更加鸡飞蛋打的局面。谁都明白这个道理,牟斌也从来都不是冲动的人。
“怎么连她也来了……”云天没和牟斌继续讨论那个话题了,因为远远看着莫殇走过来,莫殇到的地方,肯定是随着张皇后而来。
牟斌也看了眼,皱皱眉头,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多人来看苏挽月的热闹。
但张菁菁好像也听闻得出来这件事情不一般,被宫女扶着走了过来,亦是同正殿前头还有挺长一段距离。见着牟斌和云天,客客气气笑了笑,说实话,她做皇后,架子摆得比以前的贵妃还低,在外的名望也很好,多得众人敬佩。
这些事情都是其他年轻女子学不来的,正妻终归是正妻,她不吵不闹,母凭子贵,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地位。
“参见皇后。”牟斌和云天先是要行跪礼,被张菁菁先行一步制止住了,“两人大人客气了。”笑着扶了两人,滚边的万字不到头的立领衣襟,外头镶着一圈兔毛,举手投足都是谦然之间不失大气。
“那儿是怎么了?”张菁菁下巴点了点正殿那头,语气中颇为不经意。
“我们也是刚来呢。”云天礼貌性笑笑,答得话也官方。
张菁菁问不出来,但也不急,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就瞧着独孤十二雄赳赳走过去。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你就算只看她一个远远的身影,依然能感受到活力非凡。
“莫殇,你陪本宫去见皇上吧。”张菁菁望着独孤十二的身影消失在那扇朱漆门后,笑了笑,侧头对立在一旁的贴身侍卫说。后者抬头,对视不到一秒,而后迅速颔首,轻声诺了句。
待张菁菁走远,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牟斌忽然问了句,“莫殇陪着皇后也有十年了吧?”
云天本在想张皇后这个时间去见皇上,到底是什么用意,被牟斌这么冷不丁一问,吓了一跳,愣了愣,而后点头,“差不多了,过完年就是十年。”
牟斌阴郁的眼神一下子更加深沉了,云天看了看他,大惊道,“你不会在怀疑?你胆子太大了……”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牟斌仍是不动声色,瞟了云天一眼。对比那个喜形于色时常吊儿郎当跟个少爷一样的云天,他着实老练和心机重重不止七八个档次。
云天自然知道牟斌在猜测什么,舌头都要咬掉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莫殇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可能的。”皇后也许备受冷落,但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她有天下女子都向往的地位,没必要以身犯险。
牟斌还是酷的不行抱着胳膊,“二皇子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三公主病病殃殃却可以活到现在,凭医术来讲,太医院都不是等闲之辈,这样的结果,你自己好好揣摩吧。”
“你是什么用意要提醒我?”云天警惕性问了句。
“没有任何用意,共事这么多年,我也不希望见你最后落得凄凉结局。”
云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半天,他是小聪明还行,但大事面前有些迷糊,“怎么就能扯到我身上?我是越来越听不明白你说的话了。”
牟斌望着不远处苏挽月的身影,语气颇为凝重,“挽月应该也感觉到了,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他不像是在回答云天的问题,但的的确确是在晦涩表达些什么,不是只有改朝换代才有换血的时候,大面积洗牌,无可避免淘汰一些不太聪明的人。
云天默然不语,好像是在沉思。
“你觉得现在天下太平么?不见得,天翻地覆也只是那些大人物一盏茶的功夫。”牟斌的目光还是没收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的话特别多,也许是先前看着苏挽月哭哭啼啼的那一番话有了感触。
忽然有些羡慕杨宁清,他敢于去同那个最高统治者去争取,就算世事难料,起码他们现在生死与共的情形,就足够让人羡慕了。
第301章 情人相见
那扇描金的朱漆门打开的时候,苏挽月抬头看了眼,隔着长长的台阶,从未觉得那扇门是那么高,连门槛都那么遥不可及。这是两年以来第一次正视,这次苏挽月没有急急忙忙垂下头,看了看那个素衣如简的人,依旧冷淡的面貌,其实他的眉目,他的嘴唇和鼻梁,他的任何表情,苏挽月都能轻易记起,但同记忆重合的时候,才发现两人都已经变了。
张皇后在后头站着,没有上前。她长长远远瞟过来一眼,苏挽月就觉得自己像是高台上的戏子,正在唱一出闹剧。
独孤十二在左右侍奉,朱佑樘走到跟前时,从裘衣下拿出个小巧的暖炉,塞给了独孤十二,“拿着,一边玩去。”语气很清淡,但说不出来的宠溺。
苏挽月皱皱眉,烦的不行。
“不要,我就在这儿玩。”嘟囔了两声,接过朱佑樘递来的东西,但撅着嘴不肯走。
朱佑樘没管她了,垂下眼神来看着苏挽月,“你现在,是怎么个意思?”
“我要嫁他。”苏挽月答得斩钉截铁,她一向是非常狠决的人,尤其对于气人这方面。
朱佑樘抬了下细细的眉毛,连苏挽月都被风沙吹出了几条细纹,他却仿佛从岁月中偷走了岁月。一直是精致完美的一张脸,就算不贵为天子,也依然是人中龙凤。
朱佑樘抬了下细细的眉毛,连苏挽月都被风沙吹出了几条细纹,他却仿佛从岁月中偷走了岁月。一直是精致完美的一张脸,就算不贵为天子,也依然是人中龙凤。
“火筛入侵,西北边境大破,国难当前,杨宁清身位镇北将军,不应在这时同朕讨赏。”一字一顿,说的极其天经地义,好像在这个时候,临阵换帅,要杨宁清十万火急赶回京城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那若是赢了火筛,就皇上就答应么?”苏挽月笑了笑,咄咄逼人。
杨宁清一直没说话,他是认死理的人,就算要回去打仗,他也要带苏挽月回去的。不然这次回京叙职,摆明了就是骗他把苏挽月带回来。
“赢了再说。”望着跪在跟前的人,朱佑樘觉得隔着几尺雪地,好像隔了整座雪山一样。
苏挽月抿了抿嘴,站了起身,侧头去扯了杨宁清起来,她力道一下大得惊人,单手就有不容抵抗的样子,“不用求他,我自己愿意嫁你就是了。”她抿唇的侧脸,线条漂亮得几乎可以杀人。
许是跪久了,杨宁清有些晃荡,苏挽月伸手扶了他,两人相互搀扶的情景,有些刺眼。
但朱佑樘未说什么,反倒是独孤十二先开口了,“苏挽月,你要不要注意下廉耻?”
“廉耻?我用不着你来教。”苏挽月冷笑了下,垂了手下来,隐隐不见握拳忍怒的小动作。说真的,她已经习惯被人骂狐狸精之类的,骂来骂去换了几个名词,也没多大意思。
“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独孤十二冷笑,她能当着皇帝的面这么有失礼节的吵闹,也算是被朱佑樘惯坏了。
张菁菁和莫殇皆是没动,站在屋檐下头,事不关己远远看着。
云天看了看牟斌,“我们要不要过去?”
“再等下,也许这事马上就可解决。”牟斌摇了摇头,偌大的一个广场,皆是各怀心思的人。
“你做梦吧,那个独孤十二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云天嗤之以鼻,握了握腰间的绣春刀,好像随时准备的模样,“没事都能整出事来。”
牟斌没说话了,望着那头的人影。若不是皇上宠着,独孤十二什么都不是,也许还在兵部做侍卫,但人的机缘很奇怪,全天下人都不待见你,有一个很强大的人宠你就行了,何况那人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皇上究竟沉迷于那个小姑娘什么?这个问题牟斌没有一天不思索的,但仍无解。
“皇上,我们可以走了么?”苏挽月懒得同独孤十二废话,有些已经过去的时光是没办法弥补的。就像现在,她在杨宁清身边两年,而这两年在朱佑樘身边的,是独孤十二。漫天大雪中,苏挽月站在那个愿意为自己长跪不起的男人身边,恍然有种对峙的错觉。
朱佑樘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周边的气压变得很低,好像旁边的雪也更冷些。
“苏挽月,究竟是谁,准你这么放肆?”感觉过了几百年,朱佑樘很轻的开口,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很重,重的苏挽月几乎都直不起腰来了。
“皇上……”
“望皇上恕罪。”
杨宁清本想解释什么,却被苏挽月一把拉到后头,急冲冲认了个错。眼下这个形势,她太明白了,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朱佑樘发起火来,从来都不是暴跳如雷,他杀伐狠决,从来都不是靠得脸色凶悍。
“你有认错的样子么?”仍是轻飘飘一句话,但话语中,自有君王一语千斤的压迫感。
“望皇上恕罪。”苏挽月没有一丝犹豫,重新跪了下去。
杨宁清抓着她肩膀,刚想再说什么,却被她覆手上来用力一握,示意不要出声了。
“你在塞外待久了,真是越来越野。”见苏挽月反应,语气缓和了些,略微有些笑意,但依旧很冷。
苏挽月觉得自己的心情,比这数九寒天还要冻人,什么时候,距离已经遥不可及到了这种地步。就算面对面,也需要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匍匐于地。她忽然间很失落,但却不伤心,很奇怪的感觉,早有预感般,已经忘记了怎么伤心。
“跟十二道过歉,你便可以走了。今天的事,朕当没有听过。”≮更多好书请访问。 ≯
苏挽月感觉得到,身后的杨宁清已经竭力在隐忍。他虽是忠君,但并非愚忠,被欺辱至此的时候,也会奋力一搏。不让苏挽月跟他回去,其实杨宁清明白,皇帝是怕苏挽月死在战乱中了。挥军蒙郭勒津,已经是送死,三月之内要平定,更加是痴人说梦。杨宁清此去,定是有去无回。
他想娶苏挽月,一是因为喜爱,二是为了牵制。这个步步为营的环境,杨宁清虽有真心,但却不能完全没有算计。有苏挽月在,皇帝就不会下死手。
“跟十二姑娘道歉是没问题。”苏挽月非常爽快,顿了顿,竟然真的恭恭敬敬朝独孤十二磕了个头,“十二姑娘,先前言语有些冒犯了,望海涵。”
朱佑樘瞳孔收缩了下,不动声色。
“不过,随杨将军回塞北,这事无论如何是肯定的。”话锋一转,苏挽月站了起身,平起平坐的架势。
杨宁清虽有些别心,但苏挽月却是完全没有察觉,她沉浸在愧疚的情绪中,怎么样都不愿意杨宁清孤身回去。女人不仅会被爱情冲昏头脑,也会被恩情蒙蔽了双眼,苏挽月再怎么聪明,也躲不开这个天性中的弱点。
“苏挽月,你是要造反么!”朱佑樘彻底被惹恼了,语气冷到不能再冷。
处处被一“情”字所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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