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发现自己饿了,就会非常非常饿。
蓉儿立刻使劲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举着灯笼出去给她觅食。
半刻钟后,蓉儿已经将一大堆好吃的点心送了过来,有豌豆黄、驴打滚、爆肚、火烧、桂花糕、栗子糕、馄饨……虽然这个时辰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但幸亏明朝锦衣卫署衙员工福利够好,后厨的夜宵是从来不间断的。
苏挽月吃着东西的时候,蓉儿就站在一旁看着她。苏挽月擦了擦嘴角,问她说:“牟斌在哪里?”
“公子酉时应了一份急差使,被皇太子殿下召进宫去了。”蓉儿连忙回答。
“你不是锦衣卫的人吧?”苏挽月旁敲侧击地问,按照明朝律例,锦衣卫署衙门里是没有侍女的。
“蓉儿是公子家中的婢女,”蓉儿不敢抬头看苏挽月,答得小心谨慎。“今日老爷听闻大人受伤,也嘱咐蓉儿务必尽心照料。大人和公子从小交情甚好,老爷早将大人视如半女,大人也是奴婢的主子。”
“我改日再去拜谢你家老爷。老爷公务也忙么?”苏挽月顺水推舟说了一句,然后等着蓉儿接话。
“老爷前年就已卸任了,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并无公务可忙。”
苏挽月闻言,不禁狡黠地笑了一下。看来她的猜测果然没错,蓉儿口中的老爷应该是牟斌的父亲,古人认为入仕是极好的,从商贱之,毫无疑问牟斌来自一个官宦之家,他果然是明朝的“官二代”。
据历史记载,明朝的廷杖之刑是非常厉害的,轻则重伤,重则丧命,仅嘉靖前后三朝就曾经当庭打残一百多个言官,打死过二十多人。
苏挽月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日三夜,蓉儿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个侍女虽然不识字,但绣得一手好女红,苏挽月看她熟练地穿针引线,不由得一阵羡慕。不要说刺绣了,她连一张普通的十字绣都搞不定。等到她伤口都结痂之后,蓉儿搀扶着她下床试着走动。
下床之后,苏挽月第一件事就是找镜子。
她很好奇这个明朝与自己姓名读音相同的奇特女孩“苏宛岳”,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蓉儿乖巧地搬来一面铜镜,苏挽月往镜中看了一眼,顿时傻眼了。
镜中人影分明就是她自己,只不过装束俨然是一个身穿月白绸衫的明代少女,虽然五官面目与她本人几乎一模一样,身材也相差不远,但眉目之间的气质却完全不同。这个苏挽月气质也算干净飒爽,但总觉得娇滴滴的没有力度,她们这些古代女子跟身为现代都市女孩的本尊一比,还是显得柔弱太多。
苏挽月瞪大眼睛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也瞪大眼睛看着她。
蓉儿在一旁忍不住温柔提醒说:“大人这几日虽然有伤在身,但看起来并未清减太多,气色反而更好了。”
苏挽月默默地将视线离开镜子,心里却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蓉儿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是觉得蓉儿伺候得不好,所以心情郁结?”
苏挽月摇了摇头,说道:“跟你没关系。”
蓉儿试探地向镜中看了一眼,又说:“恕奴婢多嘴,是否因为大人平时总是穿男装,如今突然换了女装不习惯?衙门里的其他女官,奴婢也曾见过许多,她们都是穿女装的,大人若是愿意,何妨一试呢?”
苏挽月见她这么说,不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跟男装女装也没关系。”
蓉儿这下彻底糊涂了:“如此……奴婢就不懂了。”
苏挽月心道,我的心事你怎么可能懂?只怕这里的人一个也不会懂。如今,这个明朝的苏宛岳像她也好,不像她也好,身体都已经与她融为一体了,不接受也要接受,否则这件事情所带来连锁不适反应将会双倍倾注在她身上,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时至此刻,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服自己,接受这次穿越的事实了。
那黑衣少年张允每日必来报道看望苏挽月,每次他一来,总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隔着房门十步远就听到他铜锣样的声音。
“总旗果然好得快,才八天就能活动自如了!我就说您不会被一棍子打趴吧。”黑汉子刚进屋,就看见苏挽月已经穿着飞鱼服,一身抖擞地站在刀架前,摆弄着刀鞘。
“我身体基础好嘛。”苏挽月想想还是很开心,她踢了踢脚上靴子,扭了扭腰稍微活动了下,十日之期将到,她的伤差不多快好了。她身上这套锦衣卫飞鱼服虽然式样复杂,但行动还算方便。
“总旗是不是觉得闷啊?要不,我带您出去走走?”张允眼睛一瞪,就自己出了个主意。
5。第5章 风雪邂逅(2)
“好!去哪里啊?”苏挽月这些天简直快要闷坏了。她的想法跟张允不谋而合,她也想出去走动走动。这几天她醒醒睡睡,已经烦不胜烦,每次睡去的时候都暗自祈祷醒来时能够回到新世纪,但事不遂愿,总是一睁眼又看到明朝的绣花枕头,让她大失所望。
“我带你去午门城墙上走走,那里视野开阔!”张允永远声如洪钟。
按理说张允是个校尉,苏挽月是个总旗,官级比他大了两级,张允应该在苏挽月半步后随着。但张允天生阶级观念淡薄,他要和你谈得来,就并着肩称兄道弟,他要看你不顺眼,岂止是让半步,应该在后面百八十步隔着,也不想扯上话说。这一点换做别人可能受不了,但恰好对苏挽月的胃口,两人怎么看对方都觉得特别投契,俨然一对知交老友。
苏挽月此前所住之处,是北镇抚司后面的锦衣卫署衙,大部分锦衣卫都聚集于此。只有锦衣卫中的皇帝侍卫亲兵,才能住皇宫里面,而其余分管侦缉的锦衣卫一律住南镇抚司。南北镇抚司都属于外城,午门以内才算内城,苏挽月至今还没去过内城,张允要带她去的,正是内外两城连接之处的城墙上。
明朝紫禁城的午门分“三明五暗”。 在皇宫通往外城的众门中,午门最尊位置最险要,是紫禁城的正门,由锦衣卫亲自把守,就算同为亲兵,也需令牌才能通行。正中门只有皇帝才能走,西侧门供皇亲国戚进出,东侧门才是文武百官的出入口。
张允带着苏挽月到了午门东侧门,张允亮出了锦衣卫通行令牌,苏挽月愣了一下,差点就要怯场,忽然福至心灵,她果断从腰里摸出一张和张允一模一样的令牌,亮给值班侍卫看。
好险,幸亏蓉儿细心周到,早上给她拿衣服的时候,就将这块令牌挂在她的腰带上。所幸她没有被为难,值班的侍卫礼貌性地点了个头,将他们二人放了进去。苏挽月不知道自己以前认不认识这些人,但还是礼貌性一一回礼。
“总旗,这里风景不错吧?”张允望着面色凝重的苏挽月。
苏挽月垂着手走上城墙台阶,心头忽地一动,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某年某月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种感觉十分怪异,但又说不出怪异在何处,只隐隐有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聚集。
她手扶着垛墙,探出头向外看。
明朝的紫禁城,就是现代的北京故宫博物院。虽然经历了好几百年的洗礼,但苏挽月记忆中的故宫与眼前的宫殿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出入,相比之下,眼前的紫禁城反而显得更稚嫩一些。垛墙后面是宇墙,墙头所覆盖的六色琉璃瓦和油笔彩绘,比六百年后的故宫更加鲜活灵动。
苏挽月冲着张允笑了一下,这里风景确实不错,只可惜,她再也不能回到曾经与父母双亲携手同游北京故宫、登上城楼的那个时空了。
“对了,总旗或许还不知道,牟千户大人前日已正式调入宫中当差了。”张允忽然说。
“他是升职了吗?”苏挽月听见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牟斌升官了。
“只是平调为宫中禁卫军统领,并非升职。听说是万指挥使调度的,可我总觉得那老瘟神必有阴谋!”张允皱着眉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他是个粗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太过高明冗杂的手段他通常都猜不出,但只要涉及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直觉就告诉他没好事。
苏挽月暗想,宫内禁卫军由锦衣卫千户统管,这是一支离皇帝最近、最受信任的亲兵,他们不用管稽查事项,只负责皇帝的安全。虽说责任更重,但毕竟日夜在帝君身侧,随时可能因为龙颜大悦而获得升迁的机会,总得来说,万通如此调度安排,从职位上看不算很坑人。
“这事未必是坏事,牟千户应该能做好吧?”她试着问。
“问题是,千户大人一走,谁来当我们的头儿?如今管侦缉那帮孙子,有几个像牟千户这样能干?”张允说得义愤填膺,“只知道拍老瘟神的马匹。我看我们以后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见他一口一个“老瘟神”形容万贵妃的弟弟万通,苏挽月忍不住想笑。据历史记载,明朝宪宗皇帝专宠万贵妃,而且倚重宦官,以至奸佞当道,朝纲败坏。然而最让众人诟病的并非后宫专宠,而是万贵妃的年纪竟然比宪宗皇帝大了整整十七岁!现在是成化二十一年,朱皇帝三十九岁,却仍然宠爱年近六十的万贵妃,连带她的家属也鸡犬升天,如果这不是真爱,那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爱啊!
“算啦,别在这里做无谓担忧了。既然朝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也只能认命啦!你也不必唉声叹气,先做好自己的事吧!”苏挽月轻声安慰着张允,“人在做,天在看,命运之神自有安排。”
张允“哼”了一声,没接话,茫然看天。
苏挽月不禁笑出声来,她觉得张允这家伙呆愣的时候实在很可爱,最萌不过天然呆啊!
“当今朝中谁是道,谁是魔?”垛墙下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苏挽月全无防备,顿时吓了一跳。
她蓦然惊觉墙下有人,回首看时,只见石阶上缓缓步上一个人,他身穿一袭白色狐裘,上绣五彩蛟龙出水的图案,腰间玉带玲珑剔透,脚踩一双金线云靴,腰背挺得笔直,高高的衣领遮盖着大半张脸,看不清真面目。他缓步而来,于斯文优雅中透出几分雍容与傲气。身后还跟随着一名太监和两个侍卫。
苏挽月乍见此人,脑海里竟然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句诗,“与君相逢来世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他们刚刚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甚至连来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张允立刻拉着她的衣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苏挽月突然之间被张允拉得一同跪倒,扯到了刚刚愈合的伤口,顿时疼得她七荤八素。她知道明朝规矩,臣子是不允许直视君主和其皇子的,认为这是亵渎皇权的大不敬,她始终低着头跪在地上,看着一袭白袍衣角立在眼前,却没有抬头看。
她原本从来都不相信皇子是“真龙转生”这种说法,但刚才看到那位明朝皇太子,未来的明孝宗皇帝朱佑樘,却真的比平常人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威慑力,他根本无需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人觉得很压抑,也许这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气场”。
“你叫什么名字?”许久,苏挽月听见头顶有声音传来,冷冷清清的,不傲慢,也不浮躁,完全听不出情绪。
“回太子殿下,微臣是锦衣卫总旗苏挽月。”苏挽月回答着。如果眼前这抹青衫的主人是当朝太子,那他身世坎坷、孤傲高洁的历史传闻看来是不假了,半丈之内都能感觉到他那种清冷淡泊之气。
天气渐渐阴沉,空中飘下一团又一团的雪花,夹裹着大颗粒的雪珠子,,落在地上化成了水,不消一会地上浅浅湿了一层。
苏挽月只能低头看着地面,她是第一次感受北方的冬天,这里的冬天相当肃杀冷冽,但没有南方的湿冷,风很大,但没夹杂着湿气的大风尚且只能刮划人的皮肤,不会冷蚀人的骨骼。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那皇太子说:“你,先起身,回去吧。”
她抬头看了看,发觉他说话的方向并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张允。
“微臣遵命。”张允迟疑了一下,而后站了起来,苏挽月不能看到张允的表情,但感觉他犹豫地站在那里,并没有立刻就走。
“殿下叫你走,你还愣着干什么?等赏呢?”这话是那位跟着的公公说的,语气已然不太耐烦。
“是。”苏挽月低着头,听见张允离开的脚步声,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不是她和张允两个人一起走呢?
“殿下,外面风雪大,您快点回宫吧,当心受了风寒,奴才可担当不起!”那公公换了个关切的语气,又说了一句。
那皇太子没有答话,苏挽月看见绣金线的靴子挪动了一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苏挽月,你就一直跪着吧。”声音很平淡,仿佛在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熟人随意聊聊天气。
苏挽月一听就蒙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啊?自己做错什么了吗?但她不敢立刻就问,毕竟入乡随俗,她还没有胆大到捋龙须的地步。隐隐约约之间,她感觉到那批人渐渐离去,才稍微抬头。
只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披着一件白色银狐披风,在风雪之中渐行渐远。
6。第6章 情愫暗生(1)
雪花飘落如柳絮纷扬,天气越发寒冷,滴水可成冰。
苏挽月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历史时空里,在北京紫禁城午门城楼之上,被皇太子朱佑樘下令“罚跪”。被司礼监下属太监们监督着打板子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厄运并没有结束,而且一轮接一轮!
好在,苏某人一直是个乐观主义者!
她努力让自己想想开心的事情,比如小学时代恶作剧抓蚱蜢放到同学的座位上啦、初中考试连夜打小抄贴在手腕上顺利过关啦、高中时期倒卖电话卡赚了一笔不少的零花钱啦……这些乱七八糟的狗血事件想起来依然很有趣,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但是,毕竟是大病初愈的身体,她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等牟斌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十分狼狈地跪坐在雪地里,面色苍白如纸,平时亮晶晶的眸子也黯淡无光。
“你怎么样了?”牟斌看到虚弱不堪、身体摇摇欲坠的苏挽月,立刻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总旗!”张允带着惭愧和懊恼叫了一声,“都怪我出的馊主意!好好的来逛什么城楼,害得你被罚!”倘若不是他拉着苏挽月来这里,就不会碰到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皇太子殿下,也不会让前几日刚受了廷杖的她再遭一回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