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耳的人都可听出她这句话的毛病来。
坐在宽宽的桌子后的男人抬起脸,龙目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向她逼视。
几时有人敢在他面前以名自称了?
卿容容要么称“奴婢”,要么称“臣妾”,除此之外是逾矩,也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这少女的心意。
她,明明白白地向他宣示,卿容容不甘为他所有。
故而不肯使用那两种“妾身属君”的称呼。
好大胆!
一把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中响起,一字字清晰地敲打在人的心头:“卿充容免礼平身。”
卿容容一顿,轻轻抬起头,挺直纤腰,柳眉因这句不动声色地提醒她的新身份的话而皱起,目光自然而然向上望。
她终于看到一国之君长得什么模样。
在她对他的长相已失去所有好奇的时候。
他的眉毛极浓极黑,衬得一双眼睛更加明亮有神,威严摄人,五官似是至刚至硬的大理石刻出来的,以最阳刚的线条组成一副英气勃勃的面孔,不怒而威,让人不由自主地便生出臣服之心。
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她仍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极好看的男子。
生杀予夺,翻云覆雨的一朝天子啊!
同时也是无数少女梦寐以求的如意夫郎。
突然间,她发现自己两天来准备的演讲辞藻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直到面对着这君临天下的男子,她才真正意识到他与辛夫人,祐熙公主及入宫以来遇到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若不能打动他,她舌灿金莲,说尽全世界的好话都没有用。
所以虽被他看得心底生寒,她仍咬牙硬撑,掘起性子睁大了杏眼苦苦与他对峙,不肯有分毫示弱。
即使她两腿发软地起不了身,只能采取勉强可支撑的跪坐姿势。
不知有否看破她外强中干的底蕴,皇帝带笑探询:“卿充容为何还不起身?”
真是个有趣的小丫头呀。只看她杏眼圆睁,一副如临大敌的娇俏样儿,便让他觉得封她为“充容”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
何况她虽不及其主的天香国色,这一款自骨子里透出的秀雅灵慧也是可人之至。
卿容容紧张地瞠视着他未有半点笑意的双眼,张张小口,发觉自己只此一条,别无分号的舌头已吓僵得不复当日之勇时,颓然放弃滔滔雄辩,垮下惨兮兮的小脸,轻轻道:“皇上,我很怕死,非常非常怕死。”
铁定没料到她的开场白竟会如此别出心裁,皇帝剑眉微扬,温声道:“只要你好好侍候,朕怎么会杀你?”
没工夫感谢他不追究她放肆地在他面前“我”来“我”去,卿容容快要哭出来地说道:“容容已有了心上人了。”
谁要好好侍候他?臭皇帝,把人家的小命捏在手上吓唬人会很好玩吗?
皇帝微倾上身,似要把她看得更清楚,面容不辨喜怒,平稳的声音中更听不出情绪的波动,淡淡地道:“你是要告诉朕,你已失了红丸,再非完璧了吗?”
卿容容很想点头应“是”,但却知这谎言一戳就穿,他只需唤个宫人来为她验身便知端的,更有可能这采遍百花的男人压根就不在乎她这小小“充容”的贞节,甚至饶有兴致地要亲自验货,那她可就呜呼哀哉了。
卿容容微颤着樱唇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平息下满心惧意,清澈的杏目对上天心难测的男子,摇头道:“我只是想让皇上知道,今日在此,并非卿容容心甘情愿。”
对方的眼中掠过复杂之至的色彩,语气却依旧不起波澜:“那又如何?”
什么叫做“那又如何”?
卿容容恼恨他明知故问,借着生出的怒意,胸一挺,朗声道:“求皇上放容容出宫!”
终于说出来了,她松了口气,心仍是怕,却不再狂跳,总归生死全在人家手,至少她说出了心里话。
皇帝似对她的话毫不意外,目光扫过她止不住轻颤的纤躯,嘴角勾起浅浅的笑纹,语气转冷:“你当朕的圣旨是儿戏吗?若是随了你意,岂不叫天下人笑朕出尔反尔?今后休提此事,朕既往不咎,否则——”他抄手负于身后,立直了身子向她走来,沉声道:“朕不但会治你的罪,连冯卿二府也一并抄了!”
坏人!
卿容容心头性起,愤然改跪姿为盘膝而坐,瞪着向她逼近的俊颜,气道:“晚上搂个心不甘情不愿,受你胁迫的女人睡觉这么有趣吗?竟可让皇上不惜做个祸及无辜的昏君?”
她在赌。赌这个被小姐评价为一代明君的男子以他一国之君的泱泱大度,决不会和她这小女子一般见识,与她计较她的口无遮拦。
皇帝在她身前一步的地方停住,俯首细细看着她色厉内荏的俏脸,黑眸闪起锐芒,却不发一辞。
卿容容垂头盯牢裙角,勉强摆出未受他影响的样子,语气转柔,低声道:“入宫前夜,奴婢曾问小姐,‘当今圣上,是何等样人?’,小姐答:‘明君’。奴婢不解,复问:‘何谓明君?’小姐道:‘爱民、勤政、克己、不滥刑、不妄罪。’是以奴婢深信,皇上断不会因此小事罪延冯卿两家。”
皇帝愕然直身,显是因她突然提起卿婳儿而心神震动,第一次出现真实的情绪波动。
卿容容进一步证实了这权倾天下的男人确对小姐动了心,暗叹一声,眼前浮起卿婳儿绝艳清丽的花容,轻轻道:“奴婢自卖入卿家,除今趟外,从未试过与小姐分开久过一天的,好想好想小姐……”
她眼下用的,是险招。
皇帝会看在卿婳儿面上而放她一马或因想起也许永远得不到卿婳儿更不肯放手的机率,各占五成。
或者后者的机率更大。
但她却不能不冒这个险。说到底她只是个既无身家背景,又无绝世姿容的小丫头,他大老爷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将她拉出去问斩。只有抬出他绝不愿引起恶感的卿婳儿,她才有可能保住小命。
在这性命受到最大威胁的时刻,她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眷恋着尘世。
即使见过一件又一件让她愤恨不平的憾事,她仍是尽最大的努力想法活下去,只为这世上有着她深爱且爱她的人。
而她,坚持要以自己喜爱的方式生存于世。
那就是——自由。
与她所爱的人共度晨昏。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会竭力抗争,为自己争取渴盼已久的幸福。
明显对卿婳儿倾心的男子双眸掠过异彩,低沉的嗓音注入一丝柔和,道:“你若只是想念你家小姐,朕可下诏,准卿婳儿不时入宫探你。”
惨!
卿容容咬住唇,暗道万岁爷你到底有否将我的话听入耳去,最重要的那一桩事是姑娘我已有了心上人而非怕见不到小姐。
若只是后者,她早八百年便闭嘴任他对她做他爱做的事了,何来这许多啰嗦。
反正无论她如何舍不得,到嫁人时,终须与小姐分开的。
关键在于她的心里已有了风莫离。
如果没有遇到莫离——
卿容容放柔眼波,纤手探入怀中,握上胸前不时传来暖意的绣囊,香唇溢出一丝浅笑。
若非爱上风莫离,她想破头都不会知道自己今天竟会有胆与九五之尊对抗。无关乎相处时日长短,风莫离,对她而言,乃是至亲至爱的存在。
和小姐一样重要的人。
却又不同。
盼望小姐可以得到幸福,而她的幸福,唯有和莫离相伴才可成真。
只有一个风莫离呵。
她偷偷看向至尊,心知自己提起卿婳儿,使这男人想到若留她在宫中,即可三不五时藉机看到入宫来控她的佳人,而更执意要留下她,哑然苦笑。
也或者自己的推拒令他对她兴趣大增,此刻才会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据说男人对越难到手的东西越有兴趣,随随便便让他弄上手的更容易让他生厌。
眼前这从来随心所欲的万岁大“老”爷更是个中翘楚。
已为人妇的小姐令他首次有了可望不可及的苦恼,所以牵念日炽;而她这芳心有主的丫头亦类似。
可恨她总不能让先他“上手”,再等他厌烦了抛弃她吧?
这真是个诱人的想法哩。
她差点按捺不住自己,去和他商量看看万岁爷肯否“玩”个十天半个月的便放她出宫,好在脑中仍余一丝清醒,知道这种想法实在不智之至,忙将小嘴紧紧闭住,谨防祸从口出。
皇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道:“怎么不说话了?没别的事了吧?”
“啊?”
他转身向放置在殿角的龙床走去,淡然道:“夜已深了,先过来为朕更衣吧。”
他想得美。
卿容容一赖到底,坐在地上不肯起来,险些尖叫起来:“求皇上放我出宫。”
他停住脚步,以冷得让人发抖的语气道:“刚才朕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卿容容心想这也是姑奶奶想问的话,火大得连对方是什么身份亦不记得,啐道:“我管你说过什么,你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做你的小老婆给你暖床吗?也不理人家要不要就下什么见鬼的狗屁圣旨,姑奶奶为什么要甩你?去你妈的王八蛋……”
她原本出身市井,最易受影响的童年便是呆在洛阳城龙蛇混杂的平民区度过的,佬粗话俚语没听过?更耳濡目染全都琅琅上口,平时不说,是卿婳儿三申五令不准她说,现在被气得七荤八素,哪还记得对方是皇帝,所有的你妈我妈他XX的统统出来,并且骂得不亦乐乎。
皇帝旋风般转回头,沉声怒喝:“找死!”
卿容容一窒,接着闭上眼,豁出去道:“说都说了,要杀要剐,随你高兴罢了。”
皇帝出奇地并未叫声什么“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斩了”之类的,反而消了火气,奇道:“你刚刚不是还说你很怕死的吗?”
卿容容这才想起眼前这个是当真可以把她又杀又剐的人物,泄气道:“命也要,面子也要。你叫人家下不了台,哪还顾得了那许多?”
皇帝啼笑皆非道:“你有你的面子要顾,却不想想朕难道不要顾自己的面子吗?”
耶?那是说他肯放她出宫了?
听出他话中大有活动之意,卿容容兴高采烈地建议道:“皇上不如寻个错,就说我不守宫里的礼法规矩,触怒龙颜,把我贬出宫去吧。”
生平第一次,听当事人把“被贬”这回事说得如此开心,皇帝望着她突然之间会发光的俏脸,说不出话。
以为他觉得自己设想得不够周到,卿容容惟恐他反悔地道:“不然,今晚先让我睡这的地板,就当您宠幸过了,明儿一早,请皇后娘娘随便说我个不是,哪怕先打我一二十大板再发放回原藉也成啊。”
也是第一次,见有人“讨打”讨得这样愉快的。
皇帝坐回最初的位置,拿起书案上的一简奏折,摊开来道:“这是你家小姐为你写的陈情书。”他不看卿容容惊诧的脸,目光落在一行行秀逸雅致的簪花小楷上,轻叹。
那美人儿言词哀婉凄切,先有“容容入宫之前,已有婚约。妾窃思入宫仅为裁衣,未向尚功禀及此事,致有今日之误,几陷吾皇于不仁,死罪也。”之句,看似为他开脱,实则告诉他若强要了卿容容,即为“不仁”;而后又有:“容容村野稚女,贱妾疏于管教,难免于礼有缺,倘有错失,恳请万岁格外开恩,一切罪惩,贱妾愿以身代之!”之句,更令人触目惊心。
卿婳儿言下之意,再清楚明白不过。
这一封绵里藏针的哀哀上书,其实重点只在最后一句话上。
只待他一点头,绝代娇娥唾手可得。
他却知道自己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去得到卿婳儿。
那只会令卿婳儿看不起他。
他堂堂一国之君,岂会强人所难,迫个不情愿的女子与他欢好?
放下信,他抬眼看向似已坐上瘾,一点起来的意思也没有的卿容容,轻喟:“昨夜也是这个时候,有人夜闯宣华殿,来跟朕谈判。”
卿容容微微牵动,美目亮起令人目眩的光芒,怕吓着他似的软语细声:“他是谁?”
皇帝重戴上高深莫测的面具,隐在阴影中的脸只看得见冷然的双眸,目光不经意地转向屋顶。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直言要以国境内几座铜银矿山详图换取卿容容的自由,甚而暗示他如若不允,他便直接潜入“容秀宫”救走卿容容,教他什么也得不到。
他接下先皇的烂摊子至今已有九年,虽竭力振作,民生渐有起色,然而国库空虚却是不争的事实,若可得到那几座官方并未查得的矿山的详细情况,对国力大有补益。
江山美人,他几乎未多迟疑便选了前者。
卿容容对他而言,只是一时兴起下解闷的可人儿而已。
何况先有了卿婳儿这真正令他动心的玉人的亲笔求情书。
虽然如此,他仍是有些不舍放手,向来人提出条件:若卿容容甘心从他,则来人不但要交出矿山详图,且不再提救卿容容之事。
来人一口应允。接下来,卿容容的大胆表现亦不负来人对她的信任。
想起这颖慧少女软硬兼施,左一个“昏君”右一个“明君”,又眨又褒地将他迫至不能用冯卿两家安危威胁的田地,他微微莞尔。
婢似主人形,卿容容的聪颖出众,令他越来越渴望知道卿婳儿究竟是怎样一个兰心慧质的绝色红妆。
避而不答卿容容的疑问,收起卿婳儿的墨宝,他朝殿门走去,经过她身边时,随口道:“今晚你就睡这吧,明日朕会交代皇后,让你出宫。”
卿容容抛下问题,大喜道:“多谢皇上。”
殿门开启,再关上,听不清外头又说了什么,脚步声远去,宽阔的殿堂内空旷得只剩下松懈了下来的卿容容那遏制不住的急喘。
吓……吓死她了。
她维持不住端正的坐姿,见四下无人,干脆仰躺在地板上,闭上干涩的眼,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她才发现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般的冰冷。
来的人是天叔吧。
她将手贴在胸前,掌心沁入融融暖意,回忆起教她日思夜想的男子那双温暖的黑眸。
或许有人不明白她何以对一个相识不足月余,又未曾山盟海誓的男人如此信心十足,既不担心他移情别恋,又一往情深的什么男人都看不入眼,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