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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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春风-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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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卿容容,隐隐明白几分卿容容忽然想入宫的缘由。
  虽只是她的想当然,至少她猜中一点——此事与冯子健有关。
  只听她轻轻嘀咕:“都已经有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妻子了……”
  然而她却想不明白,是卿婳儿不愿冯翰林纳妾呢?还是卿容容不愿嫁冯子健?
  也许两样都有吧。老人最后下了结论。主仆俩都是出众无双,冯子健条件虽好,一个就已是洪福齐天了,怎能奢求齐人之福?
  这么个嫩生生的小丫头,真的可以绣出令挑剔得天怒神怨的祐熙公主满意的嫁衣吗?
  怎么看怎么靠不住。
  元丰三年八月,卿容容奉诏入宫,制公主裳。
  在她向让她得以顺利入宫避祸的尚功辛夫人行礼后,年近四十尚未适人却被称作“夫人”的辛瑗毫无信心地扫她一眼,头一句话便是:“距公主婚期只剩五个月多一点点的时间了。”
  这个一点点,是一天又六个时辰。
  制一件完整的公主嫁衣,自裁布缝制至在锦缎上绣出繁复的图案,以一位熟于绣工的速度量度,约摸需要半年。
  卿容容已经为这紧巴巴的时限皱眉时,辛夫人苦哈哈的又道:“皇后娘娘早说过我们必须在十二月中旬前将能令公主殿下点头的成品递呈。东减西扣之下,只余四个月了。”
  啊?
  这风韵不减的美妇无精打采地继续为她分说不容乐观的情势:“这段时间宫里、文绣院及各省献上的公主服少说也有上百件,不过没一件合公主的意。前天文绣院又呈了两件上去,被公主斥作‘越来越糟’、‘每况愈下’,当场扔了回去。现在我这边虽也有几件成衣,却不敢轻易交货了。”
  心里开始打鼓的卿容容讶然:“上百件她一件也不喜欢?”
  真是糟蹋东西呵!
  在世代为商的卿家混了多年,她当然知道上贡的物品是怎么一回事。不是珍罕新奇之物,怎敢作为贡品?
  不难想象各省所献的公主衣是如何的华丽精美。
  居然这么挑,那个祐熙公主什么东东会遭天谴的。
  只看的表情就会和她产生共鸣的辛夫人脸苦得可拧出汁来:“不是,公主也有留下几件觉得满意的衫裙,不过声明只是留作日常穿用,所以她也只是对嫁衣的挑选特别慎重罢了。”
  也只是?
  慎重?
  罢了?
  这辛夫人和她娘一样,遣词造句都够“温和”的。
  考虑到现在想要开溜八成会被小姐及眼前这位辛夫人联手捏死,卿容容有气无力地道:“奴婢可以做些什么呢?”
  入宫第一条,宫中只有遗贱之分,不可以“你我”平级相交。上位为主,卑者只许以“奴”自称。
  她以侍婢身份进宫,虽是充当绣娘,还是识相一点,把自己贬得低低的比较安全。省得万一有人看她不顺眼,拿这个当错处海扁她一顿。
  最草菅人命的地方,不是江湖,而是宫廷。
  辛夫人款款起身,道:“你随我来。”
  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出辛夫人的住处,绕过回廊,眼前现出一间宽阔的殿堂。几十位女子静悄悄地正在刺绣衣物,没有人因为她们的出现转移注意力,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整个空间。
  如果不能如期完成祐熙公主的嫁衣裳,她们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而这个“她们”,也包括了她卿容容在内。
  光线充足的殿堂因为每个人的乌云压顶,顿时显得暗沉沉的。
  果然皇宫是不见人日的所在。
  不过这些人在干什么?
  每位绣娘的手上,皆是一条条或宽或窄的锦幅,没有一个人是在绣她目前听了至少无数遍那么多次的“公主嫁衣”。
  询问的眼光投向辛夫人,卿容容不解地道:“不是说在赶制嫁衣吗?”
  连这都看不出来?
  辛夫人当下更对她失去信心,指着一位位埋头苦干的绣娘道:“不错。她们将衣领、袖、镶条、裙幅、腰带分为十六片,同时赶工,眼前这样已有三件衣裙同时在做,这样一个月便可完成一件,又不会因为赶时间而显得太过仓促草率。”
  不会就有鬼。
  在心里猛翻白眼的卿容容力阻自己滔滔欲涌的训词,保持礼数的问道:“文绣院也是这么做的吗?”
  辛夫人点头道:“除了第一批嫁衣外,因为未料到公主会不满意它们,当时只余不足一年时间,又不能保证再做的就可过关,于是祝院主就想出了这样省时的方法。”
  分工赶制,确是省时。只不过祐熙公主苦有一些鉴赏的眼光而非有意胡闹,她所骂的“越来越糟”、“每况愈下”绝非无的放矢。
  原本就存了赶工的心理,怎还有可能心无旁鹜,从容不迫地绣出精美的绣品?
  她一定要活着走出皇宫去见小姐和莫离。
  卿容容静下纷扰不安的芳心,越过辛夫人,细看一位位绣娘手中的针线。
  苦她在此断送了小命,小姐会因为是她送她入宫而歉疚一生,莫离会因未能救她而心痛一世。
  这世间她最最深爱的两个人啊,她怎会愿意让他们因为她而痛苦?
  想起年余都未有消息的风莫离,她心神陡震。
  风小子最好不要给她翘辫子了或是移情别恋看上某家的小姑娘,不然她一定要雕个桃木小人照三餐戳它一千针。
  正当她发挥想象力推测出几百种风莫离此时的景况时,辛夫人的声音传了过来道:“昨日有位绣娘病倒了,这条袖子才绣了一半,你就照着样接下去绣吧。”
  她收回注意力,挺直了纤腰,与辛夫人遥遥相对:“不!”
  不?
  辛夫人怀疑地挑眉:“什么意思?”
  皇宫中等级禁严,五品尚功,不过与小小才人同等。然而女官之级与嫔妃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才人之上,有九嫔、夫人、皇后等高高在上的诸女,而在这尚功局,她的话就是不可违抗的旨意。
  这甫入宫的小丫头,竟敢这么干脆利落的对她说“不”?
  卿容容坚定的目光分毫不让地与她对视,道:“我的意思是,我要单独完成一件公主衣。”
  惊愕的抽气声此起彼落,连一干专心致志的绣娘都会了心神,因她不知死活的狂妄吸口冷气。
  辛夫人一怔,怒道:“你开什么玩笑?你可知道现在还剩多少时间?”
  卿容容微笑道:“这个,夫人方才说得很清楚了。”
  言下之意,她有自信在短短四个月完成一件公主衣了?
  辛夫人沉下粉脸,道:“你是认为我们这种做法不妥?”
  卿容容直言不讳:“不错。”她抢在辛夫人开口前道:“夫人请听我说。”
  辛夫人重重一哼,看着那少女一改片刻前的谨言慎行,杏眼散发出自信的光芒,整个人都似亮了起来般的抢眼。
  突然间,她开始相信被誉为“天下第一”的卿容容的绣术,也许当真是名不虚传。
  卿容容低首对盯着她瞧的一位老年绣娘绽出友善的笑容,拿起她绣了一半的裙片,道:“我想这位前辈一定是湘绣名家顾二娘,顾前辈最得意之作,莫过于翎毛,其风古澹清雅,洗去脂粉,运针如运笔,晚辈曾见前辈一幅《纵鹤》绣品,妙体众形,兼备六法,其翔风跃龙之形,警露舞风之态,间瑕之格,清迥之姿,寓于缣素之上,各极其妙,而未有同者。绣工之精,足夺天工之巧。”
  顾二娘欣然道:“能得容容姑娘如此称赏,顾二娘不虚此生。”
  卿容容含笑将绣品还给她,转身指着另一位绣娘的手工,道:“这一位,想必是苏绣中最出色的许道宁前辈,许前辈擅长花草,设色精妙,光彩射目。尤其是各色牡丹,富丽娇艳,绰约多姿,活色生香,望之三趣悉备,较画尤胜三分。”
  她手指处,正是一朵饱满娇艳的牡丹,绒彩夺目,丰神生意,开得灿烂无比。
  许道宁带笑谢过她的称赞,她举步走向下一位绣娘,道:“蜀绣绪家中,以展钧容之山水画最为著名,毫锋颖脱,针法精微。其作气象萧疏,烟林清旷,咫尺之间夺千里之趣,可称当世一绝,无人能及。”
  在座除卿容容外最年轻的女子谦道:“自钧容见过容容姑娘之佳作后,已知天外有天,拙作比之姑娘,不咎萤火之与皓月呢。”
  卿容容摇摇头:“展姐姐太谦了。容容自忖,怎也绣不出似展姐姐的《寒林阁》一般出色的山水呢。”
  她回头,望向虽不明白她用意却出奇有耐性地看她大拍别人马屁的辛夫人,道:“除了这三位,在座其他各位也无不是享有盛名之绣师,全都各有所长,自成一家。容容请问夫人,这风格迥异,各具其趣之数幅绣品,怎能拼成一件嫁衣?”
  辛夫人辩道:“她们绣的,是同一件衣衫的图样啊,我要的,是她们的绣工而已。”
  卿容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一般的绣坊绣娘,确是可多人合作一衣,因为她们只凭图而绣,了无新意。眼前各位则各人皆有其独到之风格,纵是同一图样,各人手下,仍会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作品,怎可合成完整的一件?”
  辛夫人一窒道:“她们可以按照图画的风格去绣,纵使有些不同,不也别有奇趣吗?”
  这女人不是不懂刺绣就是想找死。
  卿容容差点大翻白眼地道:“要在场各位按照这画师的风格去绣,就像要王羲之去学颜真卿的书法或者要吴道子模仿米襄阳一样多余荒唐兼滑稽可笑兼莫名其妙。”
  辛夫人瞪大了凤眼要说话时,她截道:“你闭嘴,先听我说。或许夫人会说以顾二娘前辈或者其它某位前辈的绣风为主,他人附从,以其合作成功,此亦难事。若非心有灵犀,息息相通,怎可能做出浑然一体的作品?似这般七拼八凑,只是糟蹋这些单独看来每件都是精品的绣品。”
  她竟然叫她闭嘴?!辛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时,卿容容黯下俏脸,轻轻道:“再者,也许还有人想到要大家仿照某位绣师的风格以求绣出一致的作品。请问夫人,至今为止‘卢绣’的数不清多件的绣品中,可有一件做到了形神俱肖?”
  娘啊,当年你在“文绣院”,是如何使一干技高气傲的绣师全都口服心服?
  自觉连说服一个辛夫人都困难之至的卿容容瘪瘪小嘴,终于停下来给辛夫人开口机会。
  卢眉娘!
  十四岁技压群雄,名满天下,十六岁入主“文绣院”,被先皇后赞为“豆蔻绣师”,十九岁失踪,次年,有洛阳城守献上一幅《络纬鸣秋》经查实,确是出自卢女之手,之后,其销声匿迹,再无消息,《络纬鸣秋》亦成为“卢绣”的绝世之作。
  而这十余年,仿“卢绣”之作不计其数,却无一人能做到卢眉娘的神秾,清雅流丽。
  所有绣娘为了“卢眉娘”这个代表了绣界至尊地位的名字动容时,辛夫人变色道:“你不要告诉我你的绣工和卢院主一样。”
  似乎是说动她了呢。
  卿容容抿嘴道:“夫人指的是什么?”
  正想到也许卿容容会是第二个卢眉娘,听到辛夫人的问话,展钧容奇道:“夫人此话怎讲?若容容姑娘可达到当年卢院主的程度,公主的嫁衣不是就不成问题了吗?”
  辛夫人惨兮兮地望向笑得诡异的卿容容,没好气道:“卢院主的绣品,你们见过几幅?”
  几十位绣娘经卿容容一闹,早放下手中的针线,听到辛夫人的问话,干脆凑到一块交流起自己的眼福。
  半晌,仍是展钧容不敢置信地道:“我们只见过卢院主的一幅《双凤蝶戏》。”
  这幅《双凤蝶戏》,为本朝最大织绣坊的经营者舒家所拥有,供在家里当宝一样,当时要不是她做了一年舒家千金的刺绣教习,还休想看到那幅堪称达到刺绣技艺巅峰的杰作呢。
  其他几位见过《双凤蝶戏》的情况大致相仿,都只在舒家开过一次眼界。
  难道所有的“卢绣”都被朝廷收罗了去?确信自己并未听到它处仍有藏珍的诸绣娘又惊又羡的目光齐齐投向辛夫人。
  不是同样沉迷于刺绣的人,绝不明白她们是如何盼着能够见到卢眉娘的作品。
  现在她们对之辛夫人,就像一位书法狂听到身边那个人家里居然藏着二王或是颜柳的真迹墨宝时的心理。
  辛夫人受不了地道:“不要这样看着我。据我所知,宫里原本有五件‘卢绣’,皇太后生前喜欢得不得了,所以后来皇上将三件做了陪葬,现在只有两件,被皇后收着了。”
  皇宫也只有两件?
  众人惊羡的目光略略淡了一些时,卿容容道:“卿府好像有过两条帕子呢。你们盯着我们干嘛?”
  她是不是说错话了?卿容容怕怕地看着众人狂热的目光,突然替老爷少爷担起心来。
  这么一大群女人涌到卿家去,老爷少爷不烦死才怪。
  然她,就算有命出宫,八成也会被少爷扁得扁扁的。
  “是什么图样的?”
  “当真是‘卢绣’的吗?”
  “卿婳儿小姐的陪嫁里可有带来?”
  “……”
  她们很吵。
  卿容容干笑一声,澄清道:“小姐的陪嫁物里没有‘卢绣’。十几年前,小姐的母亲去世时,老爷把那几条夫人最喜爱的绣帕都烧给她了。”
  暴殄天物!
  扼腕声与惋惜声同时充斥宽阔的空间,卿容容再次替老爷担起心来。
  卿老爷会被人骂死。
  见众人似有越骂越凶之势,卿容容吞了口口水,道:“辛夫人,刚才讨论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嘛?”
  加入绣娘群责怪卿老爷的辛夫人正骂得欲罢不能,闻言恍然道:“哦,我差点忘了。问你们见过几幅‘卢绣’,是让你们明白‘卢绣’的稀少。”
  绣娘中仍由展钧容充当发言人,道:“是呀,加上去陪死人的,一共也才八件而已。呀,难道另外的也都理到棺材里去了?”
  这是什么话?辛夫人挫败地一甩手中的绣帕,道:“错了。之所以传世的‘卢绣’如此之罕,是因为——”她卖关子地拖长了音,瞄见众人拉长耳朵的专注,充满成就感的一字字慢慢道:“卢院主刺绣的速度实在是非、常、慢。”
  展钧容与卿容容对视一眼,暗忖为何她一眼的笑意,同时好奇地追问道:“有多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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