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肃——等等我——”姬芳燕呼唤地追了出去。
好一群热血青年,看得我感动不已。
“听说穆教授这次是去东北,那是日本人的势力范围——”
“希望能看见他平安归来,要不然等日军杀红了眼,就更危险啦——”
穆颖?!我被他们的话吓得两腿无力,一颗心跳得更烈、更急,穆颖哪,穆颖——快给我个消息啊!
这天起,每声电话都教我坐立难安,神经紧绷。
“爹,一切都还好吧!”我除了记挂穆颖之外,还不放心天津的家里,“要不要我回去一趟。”
“不用了,你乖乖在上海待著,我怕这仗愈打愈蔓延,天津离火线太近了,你回来反倒不安全。”
爹的话,让我更无法成眠了。
穆颖!求求你快给我回音,我快撑不住此番牵肠挂肚的焦虑了。
“季小姐,穆先生摇电话来了——”桂枝也为我松口气。
“喂——穆颖——”我不敢呼吸,提著心口握著话筒。
“丫头——是我。”熟悉的声音灌入我的耳中,我不禁闭起了眼,喘了口大气,而泪就扑簌簌地落个不停。
“你好狠心哪——为什麾这么久不给我消息——”我激动得有些语不成句。
“别哭,别哭,因为战争的破坏,很多线路都断了,我也为此著急得不得了——”
“你好吗?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哽咽地问著。
“我很好,只是我爹病得不轻,所以我打算明天先送我家人去天津——”
“可是我爹说,天津怕会有战事,那你们不就危险了吗?”
“应该不会那么快!只要等阮菁把事情安排好,我就让我的家人离开天津到美国去——”
“阮菁?!”我的心中不自主地就凉了半截。
“丫头,别胡思乱想——”穆颖一定从我的语气中,猜到了我的心思,“阮家在这方面有办法,在这紧要关头是阮菁主动要协助我保护家人的,纯粹是基于朋友之谊。”穆颖极力地解释著,为的是化解我的忧虑。
“那——你呢?”我突然间懦弱起来了,“你——会不会回上海来呢?”
“傻丫头——”穆颖以沙哑的声音说著,“我会回去,我一定会回去接你的,别忘了,那幅‘水晶蔷薇’还差一笔没画完呢!为此,我一定会回去接我的小蔷薇,再补上画中的最后一笔,这象征著我们至死不渝的约定,所以,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耐心安心地等我回去,好吗?”他遥远的深情更教我心痛不已。
“好,我一定等你,等你实现你的诺言,等你答应我的一切——”
挂下电话,一股失去穆颖的恐惧在我心中炸开了,成千上万的碎片刺痛地在我心里蔓延、蔓延、再蔓延。
自七月七日的那天起,战火以意料不到的速度向各地吞噬著,才没几天的光景,北平就沦陷了。
“糟了!雪凝,你爹有没有说要离开天津?得快一点,连北平都不保了,接下来一定是天津。”柳伯父也是一肚子焦虑。
果然不出三天,天津也沦陷。
老天啊!求你一定要让穆颖平安归来!我不吃不睡,完全失了心思、慌了手脚,还好老爹早已有了安徘,此刻正在来上海的途中,否则我真会崩溃了!
“丫头啊——”爹是满脸风尘地平安到达了。
“爹——”我扑向他老人家的怀裹,顿时把满腹的压抑全倾而出,“我可担心死了——”
“有啥好担心的,爹不是还好好的吗?”
“先前听广播说,天津被炸得一塌胡涂,我——我——”说著说著,我又嚎啕大哭了。
“唉——真是惨哪——一声巨响,一团火光,刚刚还说著话的朋友就没了——”爹不禁红了眼眶。
“那——晓茵呢?”我突然想到身怀六甲的晓茵,“她应该快生了吧!”
“她本来是要与我们搭同班车过来的,只不过她公公的一间别墅被炸弹给击中,听说当时在屋内的除了她公公外,还有天津商会的林会长夫妇,以及东北商会阮家的大千金和你那美术教授穆颖——”
穆颖?!我还无力呻吟,便觉眼前一黑,倒向那无底的黑暗深渊。
一醒来,我就不由自主地歇斯底里起来——
“穆颖——你骗我——你答应过要回来接我的——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我哭得几乎气绝。
“丫头,别急,别急啊——”爹按着我的膀子,老泪纵横的说着,“人有没有怎样还不知道哩!晓茵有到医院去,她一定知晓详细的情形,这会儿,她和赵家的妇孺大概 已经到了上海大饭店了,爹亲自替你去问问清楚。”
“我去——我要去——”在我的坚持下,柳家派了车把我和爹及一位家中仆载到了晓茵投宿的饭店。
“雪凝?!”晓茵疲倦略肿的双眼透著讶异。
“晓茵——穆颖怎样了?你告诉我好不好?他还活着吗?还是受伤了?还是——”我克制不住激动。
“这——”晓茵吞吞吐吐。
“雪凝别急,听晓茵说嘛!”爹试图安抚着我的情绪,“唉!穆颖一定是个好老师,否则你不会如此关心他的安危。”原来,爹还完全不知情。
“他不只是我的老师——”我的声音已沙哑,“他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是我要和他共度此生的人——”
“什么?!”老爹是愣住了。
“他——他死了?!”晓茵脸色苍白地说著。
“不会的——不会的——”我的脑中轰轰作响,“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错——跟他在一起的阮小姐也受伤了,还是我差人去通知阮家来处理善后的——”
青天霹雳!我顿时欲哭无泪!
“季雪凝——这下子你也尝到失去至爱的椎心之痛了吧!你的穆颖本来可以不死的,他是为了掩护阮菁才被炸死的,他是为了另一位女人而死的——”
晓茵的话尖酸又冷冽,但——我已没有任何感觉了。
“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他忘了答应我的诺言——穆颖——我不许你这样——不可以呀!”由喃喃自语到歇斯底里,我失了心神地夺门而出。
“阿男,快追小姐呀!”爹急著大吼。
管它东南西北,一路上我使劲跑著,以耗尽生命的方式奔向世界的尽头。
但,谁能告诉我——何处是尽头?
一切能彻底倒也无所谓。就像心碎,碎成了灰,随风湮灭;就像泪,哭瞎了眼,再也无处宣泄。
而我不是。我的心碎成上万片,片片如刃,割得我肝肠寸断,血渍斑斑;我的泪泛滥成海,单薄的双眼流不尽这片海,只能任海中的盐夜以继日地侵蚀著我眼中的伤口,痛苦难捱。
尽头在何方?反正我已受不了这等煎熬。
尽头在何方?反正我的天地已毁,再也无我容身的地方。
浪涛声传入了我混乱的脑中,汽笛声敲醒了我的迷惑,是的,尽头——黄浦江就是我所有痛楚的尽头。
我愈跑愈急,毫不思索地冲向那白浪涛天的世界里——
“小姐——不要啊——”
我纵身往下一跳,耳边还听到了挽留的语句,但,不要怪我,因为痛的不是你。
第十二章
西元一九四五年,漫长的八年抗战终于结束。
“雪凝——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姬芳燕倚著栏杆,满是依依不舍的面容。
“就这几天吧!”我迎著风,若有所思地说著。
“这场战争竟然不知不觉就打了咱们八年的大好青春,一眨眼间,我们就都不再是年轻无忧的少女了——”姬芳燕感慨地说著。
“是啊!今日故地重游,往日的种种都毫不保留地再度重现脑海,有千般甜美却也万般伤怀——”我不禁叹了气。
“真是想不到,八年前你就是在这里跳下黄浦江的,天知道,那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是啊!结果黄浦江淹不死我,只好换种方式,上前线医疗队去碰碰运气,结果连炸弹见著我都转个弯,硬是不教我得偿心愿。”想及此,我自己都笑了起来。
“还说呢!医疗队里的队友都快被你的作风给吓出病了,常常问我说你是真的‘不怕死’还是‘不想活’,连扫射都还奋不顾身地冲出去救人,连躲一下的念头都没有,为此,还私底下帮你取个‘拚命三娘’的绰号呢!”姬芳燕摇著头笑著。
“你和耿肃的婚礼,我怕是不能参加了,不过,我真心的希望你们白头偕老、快乐过一生。”我握住了芳燕的手,既是欢喜又是羡慕。
“有你的祝福就够了,反正这婚礼简简单单的,一场战争下来,民不聊生,能够与相爱的人在一起就很幸运了,我和耿肃都是知足的。”芳燕的幸福是溢于言表的。
“是啊!不像我,何其不幸——”我几近是喃喃自语。
“抱歉——”芳燕霎时满脸歉意,“又惹你伤心了!可是经过了这么久,难道你还忘不了他?”
“这已不是忘不忘的问题了——”我对穆颖的爱是别人无法理解的,“芳燕——我突然想去一个地方。”
有些事不说、不提并不表示遗忘了,相反的,可能是怕过于强烈,轻轻一揭,就教人顿时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就如此刻的我,拦辆车就直往穆颖曾经住过的那栋洋房奔去。
一片废墟!
其实在八年前,我跳海获救后不久,日军就攻陷了上海,记得那时我拖著病重的脚步,想在撤离上海的前一刻抢救出穆颖留给我的那幅“水晶蔷薇”,但,还是迟了一步,当我来到这里时,只剩一片火海,一片烧尽我最后一丝期盼的熊熊火海。
“真是彻底!连欠缺一笔的遗憾都烧成灰烬了——”就如我的心。
“雪凝,你的日子还很长,总得要过下去——”芳燕担心我的自暴自弃。
“我的心,早随他而去了——”我怔忡地望著这片残破废墟,一会儿才又笑笑,说:“放心吧!我老爹还不准我走呢!”这或许成了我活下来唯一的原因吧!
“说到你爹,他老人家还好吧!”
“好,我大哥、大嫂都很孝顺,唯一抱怨的,就是满街都是蓝眼珠、白皮肤的洋人,他找不到可以谈心的老朋友。”
“这也难怪了,要换了我也不适应呢!你呢?或许飘洋过海,你会有番新的生活意义。”
“无所谓——”我耸耸肩,“没有穆颖的世界,怎么过都无所谓了。”
一句“无所谓”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是我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学会的。看似潇洒,却是凄凉无限。
西元一九五九年,民国四十八年,是我自美国迁来台湾的第五个年头。
今年,我刚刚好满四十岁。
“咦!季老师你是不是走错教室了?”一群十几岁的学生们问著。
“柳老师请一个礼拜的长假,所以今天起由我暂时代课——”
“为什么要请那么久呢?”
“因为柳老师的太太,也就是你们的师母昨天在医院过世了——”
自从一年前我转来这所南部的中学任教后,才与逃难来台的柳书岩再度重逢,喜的是当时的他早已娶妻生子,忧的是他的妻子却因操劳成疾,重病住院,没想到,拖了一年还是撒手离开她挚爱的丈夫和一双儿女。
人生的无常,苦多乐少又再次地印证一回,我们除了感慨,也无力回天。
依往常一般,下了课,我总是习惯以步行代替脚踏车,一路上经过绿油油的稻田,经过人情热络的菜市场街,再穿过铁轨,有时还会遇见糖厂的小火车缓驶过,那香甜的甘蔗味总惹得人垂涎三尺。
这样的日子平淡而恬适。对往日的种种,是不是淡了、远了、模糊了,或是忘了,我倒不去在意。
反正活著,不就这样一回事!
就在离我住处不远的地方,一群人正聚集成堆,比手划脚地谈论著。
“什么事啊?王大婶。”我走上前探一探。
“季老师你还不知道啊?我们这里听说被一位美国来的华侨看中,准备买下这片地盖个工厂哩!到时候我那几个儿子就有‘头路’啦——”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这几年来大家的日子过得很艰辛,要不是当年我爹带了一些家当到美国去,现在的我,可能和当地人一样用蕃薯来填饱肚子了。
“请问大老板,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开工?”村民们急切又热烈。
“再过几个月吧!要看这块地的地主好不好说话了。”这人高高瘦瘦的,看起来不像是大老板的派头,不过一口浓浓的北方腔,听起来真有家乡的味道。
“一定可以的啦!大老板,在我们这里设厂是不错啦!我们这里的学校很有名哟!老师都教得很好,您的小孩读这里一定很好的啦——”说话是村长伯。
“喔——”那人只是点著头,我从他的背后也不难猜出他的表情,以他“大老板”的身分,这等乡下学校他是不看在眼里的。
“人家大老板的儿女都在美国念书,才不会来我们这地方呢!”
“美国?!”村长伯恍然大悟,一我们学校也有美国来的老师啊——“村长伯话才说完,就把头转向我,拚命挥手地喊著:”季老师,你过来一下,告诉这大老板,你也是从美国来的——“
其实,我真想拔腿就跑,但我实在拒绝不了这些老实又可爱的村民,他们把老师看得跟神一样,平常除了鞠躬哈腰之外,就是青菜、萝卜送到家里。
“你好——”我被推到这人的跟前。
这人也未免太不懂礼貌,竟半天不答腔,我原本因困窘而略低下的头此刻就自然地抬高,想看看这人自大的嘴脸 奇怪?!这人非常地眼熟,
“雪凝——你是季雪凝?!”这人的双眼瞪得比鸡蛋还大。
“我是。你——?!”我有些愣住了,直往记忆中寻去。
“你不认得我了?!”他愈来愈激动了,竟走上前用手握住我的双手,“欲将红颜拟水仙,犹胜三分在眉间。”
这话一出,如当头棒喝!
“你——”我的头有点晕了,“你是——是——善谦——俞善谦——”我纳纳地不敢肯定。
“嗯——”他拚命地点著头,“我是俞善谦,我就是在天津爱过你的俞善谦——”
接下来,我是怎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