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所有人站定位,摄影师谨慎地再次调整相机。“好了,准备。三——”
“等一下。”林湘云忽地扬声喊停,回过头替丈夫将额前垂落的黑发拨回原位。
“娃娃,你这里也乱了。”俞子城温柔地替妻子将衣领拉平。
待他们夫妇两人柔情蜜意地替彼此整理好仪容,俞子城才一脸歉然地望向摄影师,“抱歉,现在可以拍了。”
“好,准备。三——”
“等一下。”这回换成了俞子惑夫妇。
唐玉竹细心地帮丈夫将领带摆正,跟着替舒服地躺在丈夫怀里的儿子翻好领子,露出他可爱的小脸。俞子惑则小心翼翼地梳着妻子的黑发。好不容易,终于这两大一小三口人也搞定了。
“准备。三……”识趣的摄影师倒数到一半自动停下,两眼直视着俞子真夫妇微张的嘴,手一摊,摆了个“请自便”的手势,也不劳他们喊了。
俞子真夫妇俩同时对摄影师歉然一笑,回过头替彼此将衣服拉正,头发梳顺。
诗奕趁他们在整理仪容的同时,悄悄挪动了一下身子,将自己和左后方的墨上尘拉出一段距离。
墨上尘垂眼望着两人之间多出来的一段距离,涩涩一笑。他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从来都不属于俞家,更不属于墨家,没有任何地方是他的归属……
待所有人都准备就序,摄影师再次调整好相机。“准备。三、二、一!”
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同时,墨上尘转身大步走开。
相机中的底片在这极短暂的时间,忠实地记录下他来不及离开的半个身影,以及他心底最深沉的悲哀。
诗奕愕然转头望着他忽然抽离的身影,深刻的感觉到他的黯然与伤痛,然而更令她愕然的是,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个将他伤得这么重的人就是她!
她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她一样也记不起?
“我欠你一条命。”
坐在圆形喷水池畔的墨上尘闻声,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望着朝他走来的孟纯琬。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大约十年前的圣诞节,你曾在纽约街头救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
他凝神细想片刻,终于唤回已经模糊的记忆。“嫌我多事的那个?”
孟纯琬尴尬地笑了笑,“恐怕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的笨女孩。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谢,如果不是你那时候救了我一命,我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我的家人有多么爱我,更别说可以和子真在一起了。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罢了。”墨上尘耸耸肩,黝黑的大手伸入喷水池中,拨动着沁凉的水,自嘲地牵动嘴角。“我早该戒掉在路上救落难少女的坏习惯。”
孟纯琬明白他话中的苦涩,他也是在路上救了迷路的诗奕。“我听子真说过你和诗奕的事。”
“所以?”
孟纯琬抿唇,似乎在心中挣扎着什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想帮你。不只是因为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更因为我不希望相爱的人被心结消磨了真爱。”她也曾因为难解的心结而险些失去子真。
墨上尘涩笑,垂眼望着喷水池中的水纹。“相爱?你会忘了你深爱的人吗?你会避他如洪水猛兽吗?”
她几乎害他身败名裂。孟纯琬眼神一黯,每每想起子真为她受的苦,心中就一阵绞痛。“我做过更糟的事。”
“是吗?每个人对糟的定义都不相同。”对他来说,被所爱的人遗忘是他心头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孟纯琬为他语气中隐而不显的伤痛沉默了片刻。他所受的苦或许并不亚于子真。
“关于诗奕,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了你,可是我认为你有权利知道。”
一提到诗奕,墨上尘立刻抬起头,专注地望着她。“什么事?”
“大约两年前,诗奕警告过我,不准我伤害子真。”
墨上尘的浓眉先是不解地皱起,而后惊讶地望着她。“她那时是怎么警告你的?”
“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不准你伤害他。”孟纯琬说出当年诗奕警告她的话。
这不该是从一个永远自认为只有六岁的人口中说出的警告。难道诗奕欺骗了所有的人?老天,他必须好好想一下。
“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要你对她产生任何误会,而是想让你知道你可以以成人的方式跟她谈你们之间的问题。别怨她也别气她,我相信她一定有她的理由……”
墨上尘扬手阻止她继续替诗奕解释,他烦乱的心绪什么也听不下。
“我要好好想一下。”他抛下最后一句话,举步离开喷水他。
希望她没把事情搞砸了。孟纯琬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秀眉深锁。
“如果你背叛三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冷冷的语声飘入孟纯琬耳中,她惊愕地回过头,却见诗奕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但惊愕过后,她心头却涌起一股复杂的愤怒情绪。诗奕竟然以为她和墨上尘有暧昧关系!
“我绝对不会背叛子真!我知道我以前的纪录不好,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是我今生最爱的人!”
“记住你现在所说的话。”诗奕冷冷看她一眼,转头打算离开。
孟纯琬猛地一把拽住她的手,逼她回头正视她。“我伤害过子真,所以我不怪你想保护子真,我准备用一辈子的时间向子真证明我对他的爱是永远不会变的。可是你呢?我不知道你和上尘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忘了他还是假的,可是你怎么能如此巫蔑一个爱你至深的男人?你难道真的忘了他是你结婚一年多的丈夫?”
丈夫?!诗奕被她的话吓退了两步。那个奇怪的陌生人是她的丈夫?熟悉的痛楚再次揪紧她的心房,逼落她慌乱的泪水。
“骗人!你骗人……”她颤抖的唇逸出破碎的字句。
她不可能忘了她的丈夫……她不可能这样伤害一个爱她的人……诗奕用力甩脱孟纯琬抓住她的手,扭头冲回屋内。
她真的搞砸了。孟纯琬颓然跌坐在地,自责地捂着脸呜咽低泣。她为什么总是这么笨拙?她只是想让每个人都幸福啊!为什么反而愈弄愈糟?
一双大掌轻柔地覆上她微颤的肩头,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哼着熟悉的乐曲。
她猛地转过身投入他怀中,“Zhen,我只是想帮他们啊!”
俞子真抱紧怀中的小女人,低头摩掌着她细致的面颊,以一贯的温柔低语道“我知道。你做得很对,他们不能再耗下去了。”
他从一开始就站在角落中。他刚才所看到、听到的一切教他一时间根本消化不了,但有一点他却再确定不过——他永远不会后悔爱上纯琬,他挚爱的妻。
第九章
今晚深沉的夜色平静得就如同每一夜,微弱的星光在远方的夜空若隐若现,妆点不出热闹的氛围,倒显得有气无力般的摇摇欲坠。
诗奕无神地拿起毛巾包住潮湿的长发,木然走出房内的浴室,暂停运转的脑子拒绝去思考孟纯琬对她说过的一字一句。只要别去想,心就不会痛,她可以当作自己从来都没听过这件事,把所有令她难过的事全封在心底那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机械化地一下又一下擦干长发,直到手中的毛巾已经半湿,她将毛巾搁下,抬眼望向镜中的自己。
“啊——”乍见镜中反映出房内另一个身影,她浑身一震,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原来我现在在你心中又变成鬼了。”墨上尘自嘲地一笑,两眼仍直视着镜中她的脸庞。
听见他熟悉的声音,诗奕勉强定下神,回过头面向他,但眼神仍垂得低低的。“墨哥哥,你吓到诗奕了。”
“你大哥没教你跟别人说话时眼睛要直视对方吗?”墨上尘的声音透着一丝冷意直冻人她心底。
诗奕不自觉瑟缩了一下,仿佛被他话中的冷淡所伤。
“大哥有教过诗奕。”她乖巧地应道,勉强抬起头望向他,却直直望入他眼中赤裸裸的伤痛,因他出现而微微发疼的心房瞬间扭拧得快淌出鲜血。
“你打算就这么骗所有的人一辈子?”他放柔了的声音和脸上嗤笑的表情显得极度格格不入,教人分不清该相信他的声音还是他的表情。
她心头一凛,但仍强装出无辜的表情轻问:“墨哥哥,诗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真的不懂?你就用这张无辜的表情欺骗了所有爱你的人。你只要眨眨眼,甜甜一笑,就哄得人把心全掏给你。”
“我没有……”诗奕慌乱地摇着头,承受不起这样沉重的罪名。她没有哄人把心掏给她,她只是不想让他们恨她,只是这样而已呀!
“你可以骗他们十几年,为什么不能再多哄我几年?已经掏给你的心,现在你要我放哪儿呢?”墨上尘沉痛的闭上眼,这两个多星期以来的折磨已经到达他所能负荷的极限,他再也承受不了更多了。
好疼!诗奕猛地揪紧心口,微微皱紧的小脸渗出涔涔冷汗。
墨上尘倏然睁开眼,无声无息地欺身上前,粗糙的大手抬高她小巧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
每多望他一眼,她心中的痛楚就多添一分。诗奕逃避地偏过脸,不愿看他。
他却不让她闪躲,硬扳过她的小脸面向自己。“看着我,你看着我!告诉我你还记得我,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承诺。”
心中愈加剧烈的疼痛让她再也负荷不住,拼命想将所有的痛和一幕幕快速飞掠过的模糊影像全埋回心底最深处。她狂乱地摇着头,嘶声喊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逼我面对那些痛楚?”
墨上尘全身的气力仿拂一瞬间被抽尽,箝住她下巴的大手绝望的滑落,无力地垂在他身侧。就算她褪去了小女孩的伪装,却还是不记得他是谁。
“记得我是谁让你们那么为难吗?”他望着她轻问,同时也问着那名忘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妇人。“记得自己爱的人是那么容易的事啊!还是……你们根本就不爱我?只有我一个人卑微地求你们多爱我一点……”
“别说了!别再说了!”诗奕痛极地大喊。他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就像一把把利刃狠狠插入她心中,像是要把她的心从胸腔中剜出。
“好,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墨上尘心疼她脸上痛苦的神情,伸出手想抚去她脸上交杂的泪水和汗水,却又在想到她对他的排斥时连忙打住。
脑中杂乱的影像交错闪现,许多陌生的声音在她耳畔叫喊着。诗奕蜷缩着身子,将几乎要裂成两半的头深深埋入双臂中,心上的痛楚逼得她将要发狂。
“好痛、好痛……别再逼我了……我什么都不想记得……”
墨上尘心疼地望着她,却只能逼自己咬紧牙关,强抑下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记得他真的让她如此难受吗?
他苦涩地一笑,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如果他除了痛,什么都不能给她,那就让她忘吧!
“嘘,很快就不痛了,忘记我……就不痛了……”他强忍下锥心刺骨的哀伤轻声说。
就是因为太爱你,所以宁愿让你忘了我,若我只能给你痛……
诗奕闻言一愣,待回过神时,他已经翻过阳台的矮墙,回到隔壁房间。
他走后,诗奕心中难言的痛楚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但心头莫名的空虚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坐回梳妆台,抓起吹风机将长发吹干,蓦然又一个影像从她脑海中掠过,模糊的影像依旧让她看不清,但她却呼吸突然一窒,心口一阵发闷。
她心慌地丢下吹风机,冲回床上,用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包得密密实实的,深怕那无形的莫名痛楚又会找上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她看见另一个自己迷失在陌生的街头,忽然一个机车骑士与她擦身而过,在交错的瞬间,两人四目相接,但她还看不清那人的眼,影像已经迅速退去。跟着她又看见另一个自己半跪在一名男子身后,一手拿着吹风机替他吹干头发,正当那名男子将要回过头时,影像再次退去,接着浮现的影像中她和那名男子似乎为了什么事在争吵……影像无声地不断更迭着,她和那名男子出现在婚礼上,出现在游乐团里,出现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他们拥抱、牵手、欢笑、争吵,感觉彼此就像亲人般熟悉,但每回她想看清楚他的脸时,影像总是迅速退去,让她挫折得想哭。
接下来的影像中,诡异的只剩下她自己,她拼命向前跑着,忽然一阵刺耳的煞车声响起,轮胎滑过柏油路面发出尖锐的磨擦声,她愕然回过头,看到那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被车撞飞向一旁,一直看不清的面容清清楚楚地刻在她心版上……
“阿尘——”
凄厉的尖叫声分不清是来自于梦中的她还是现实中的她,两者已混淆不清。
诗奕猛地坐起身,重重喘息着,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刹那间,她记起了一切,记起了那个被她遗忘的丈夫,她承诺一生不忘的爱人。
忘了我……就不痛了……
他说过的话蓦然在耳边回荡,诗奕狠狠倒抽一口气。老天,她做了什么?
“阿尘、阿尘……”她慌乱地唉道,顾不得双脚被棉被缠住,挣扎着想下床。
她跌跌撞撞地冲向隔壁房间,半启的房门让她心头陡生不祥的预感。她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一片黑暗静谧得没有半丝声响。
“阿尘,你睡了吗?我要开灯了。”她轻声道,伸手探向电灯开关。
灯光顷刻亮起,寂静的客房内只有她一个人。她目光梭巡过铺得平整的床铺、空无一物的书桌和关上的衣柜,整个房间找不到半点曾经有人住过的痕迹。
他走了?恐惧点滴渗入她急促的呼吸,她僵硬地走向紧闭的衣柜,用力拉开衣柜的门板,空荡荡的衣柜里只有一叠折得整整齐齐的毛巾。她霎时慌了手脚,急急拉开书桌的抽屉,想找出他的护照和任何属于他的东西,但什么都没有!没有护照、没有行李、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没有任何他曾经来过的痕迹。
诗奕茫然地跌坐在床沿,侧身倒在洁白的枕头上,不期然,熟悉的味道窜入她鼻翼中,她终于找到一样他没带走的东西。